孔氏一門的飛行夢

李大唐

原名李梁愿。男，1974年生于陜西楊凌農(nóng)科城，新聞學(xué)本科畢業(yè)，曾在某民辦高校新聞系任職10年。2009年開始發(fā)表小說作品，先后在《廈門文學(xué)》《延河》《延安文學(xué)》《鑒湖》《渭水》等發(fā)表中短篇小說10余篇約20萬字?，F(xiàn)在陜北某涉煤國企供職，陜西省煤化作協(xié)會員、陜煤作家協(xié)會理事、陜西省青年作協(xié)會員。

1

金燦燦的油菜花枯黃之后落了地。虱子她兒子蟣子一般大小的油菜籽兒，落草在油菜莢里。關(guān)中西府的油菜新品，竟能長到一米多高，灌木一樣密不透風(fēng)。

一個人過活的老孔頭，旗幟一樣扛著他昨晚新磨的彎把鐮刀，在清脆的鳥叫聲里，從蜢蟲紛飛的坡道下來，站到油菜田邊。彎腰搭鐮割幾株油菜，油菜桿桿的清香味兒，夾著土腥竄入鼻孔，喜滋滋往出直冒。

可是割進(jìn)地沒出3米，一股動物尸體的腐臭味，趕走了他的醛香。老孔頭在心里罵道，狗日的現(xiàn)代人，一點不道德，活的時候把貓貓狗狗當(dāng)先人，死了鏟一锨土蓋住的耐心都沒有！

老孔頭又割了幾鐮，腐臭味越來越濃。他割進(jìn)去一條路，想看個究竟。只見一個什么東西，壓在一片綠油菜上。起先他以為是死狗爛貓，搭眼仔細(xì)一看，原來是一具人尸。老孔頭嚇得一把輪飛了鐮刀，三步兩步蹦到地頭，朝周圍人喊，死人了，死人了，這兒有個死人！

有膽大的人跑到跟前看了，哆哆嗦嗦掏出小靈通，打通110，大聲喂喂著報案。

周圍人一聽，都涌過來看。老孔頭朝大家喊，都慢著些、慢著些，電視上不是講哩么，要注意保護(hù)現(xiàn)場。

過了大約20分鐘，一輛閃著警燈的警車，停在老孔頭家地頂頭。車?yán)锍鰜韼讉€警察，拉著黃線圍了現(xiàn)場，開始做初步的尸檢。

尸體面目朝天躺著，眉骨顴骨下巴骨肘骨手指骨髖骨膝骨腳趾骨已部分暴露在外，渾身爬滿蛆蟲，白慘慘地瘆人。

不論男女老幼，盯過一眼的，無不感覺腦凹蓋上頭脹脹的，頭發(fā)直往起乍，腳底下有點輕飄。有的忍不住嘔，嘔地吐，把一頓早晌飯，全部交回大地。有的不停撓頭，害怕兇死鬼殺氣大，落一個鬼剃頭。

至于尸主的身份，有人說是是個老漢、有人說是個小伙子、有人說是個姑娘娃、有人說是個老婆。情殺？他殺？自殺？毒殺？刀殺？勒殺？一時眾說紛紜。

然而沒一個人想到過，自己將來死了，如果干擺在油菜地里，再捂上半個夏天，也是一個樣。

2

20多年以前，因為一場失敗的高考，老孔頭曾經(jīng)躺成個“大”字，他要擁抱天空，他要與太陽對話。等死等了3天3夜，老孔頭的渾身，變得沒有一點兒力氣了。

他看見他與他漂亮的姑娘，走在馬路上。他看見他與他心愛的姑娘，走進(jìn)公園一角，兩個人摟抱在一起，姑娘的玉手伸過來，要感受他的心房。

他仔細(xì)看他美麗的姑娘，卻發(fā)現(xiàn)一條菜花蛇，爬上了他的胸膛。他不想餓死之后，身體被菜花蛇糟踐。他猛地坐起身來，撕出菜花蛇，扔得遠(yuǎn)遠(yuǎn)兒的。他以最快的迅速，吭哧吭哧跑回家，一手呼一個饅頭，咥到不停打嗝，咽不下去為止。

老孔頭活過來了，人卻有點怪。只要抬頭看天，就對著太陽發(fā)笑。只要有飛機(jī)飛過，他就攆著跑?？诶锝兄w機(jī)、啊哈，飛機(jī)！上衣敞開了，鞋子跑掉了，他也不管不顧。

如果說白天的瘋張有情不自禁、即興表演的意思，那么晚上呢，當(dāng)他獨自一個待著的時候，他似乎比誰都清醒。

晚上睡不著了，他喜歡看老書。塞在墻縫子里的老書，是他偶然發(fā)現(xiàn)的，他每次看完仍塞進(jìn)墻縫，從不對別外人提起。

老孔頭翻老書知道，公元前224年，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前夕，關(guān)中孔氏的老先人，從齊國落腳到秦都咸陽的。

這么說他就是孔夫子的嫡傳后人了，他曾經(jīng)驚喜不已。

然而幾十代繁衍下來，發(fā)展到他跟哥哥這一代，家里窮得就像被大水吹過一樣。

3

比老孔頭大十幾歲的他哥孔遵祖，在45歲上頭，才要下一個女娃。

女娃長得又瘦又矮，冬天喝涼水，夏天吃剩飯，從來不生病，像個鐵疙瘩。得下個外號叫疙瘩娃，便沒人叫她的名字，也忘了她的名字。

因為父親結(jié)婚晚，疙瘩娃在村里的輩分，就顯得特別大。疙瘩娃還是個碎女子哩，就有人把她叫婆。疙瘩娃都是做婆的人了，還是個疙瘩娃。

疙瘩娃長到29歲，招下個上門女婿。隔幾年生下三個孩子，處于一哥一妹中間的那個，天生一對黃瑩瑩的眼珠子，看人目光伶俐，如老貓遇見小鼠。四里八鄉(xiāng)的老人，見了都好奇地說，這娃天生個貓眼睛，幾千幾萬個人里，才能出一雙哩，是一對好眼睛！

原來貓的眼睛，白天總愛瞇縫著。晚上天黑之后，像兩只銅鈴鐺，睜得又圓又大。人如果生一雙貓眼睛，白天看得比人遠(yuǎn)；晚上看東西比一般人清晰數(shù)倍，是天生的遠(yuǎn)視夜視能力特別強(qiáng)的人，如果考飛行員，絕對能被特招。

單身一生的孔敬宗，看見這么個孩子，竟然跟他一樣生一雙貓眼睛，心里不由一振，就想過繼給他。跟哥哥都說通了，嫂子看見他的窮酸樣子，根本就沒答應(yīng)。只承認(rèn)他給她家老二起的名字，叫作孔尚典。

老孔頭的哥哥，辛苦操勞一生，到老了突然中風(fēng)，先是半身不遂，沒錢到大醫(yī)院治，落下一個半癱。

老孔頭的侄女婿，嫁過來改姓孔之后，全名孔愛羊，雖然貧寒半生，卻患著糖尿病，天天需要打一針胰島素。名叫孔蟲古的大侄子，吃穿光揀好的，花錢大手大腳，天生一個耍耍貨，靠不住的主兒。

老孔頭的哥哥家蓋平房的5萬多塊磚，全部是一家老小三個女人，從村東一個高校的建筑垃圾里，揀出來的舊磚。

往回拉磚的時候，架子車陷在泥水坑里，在前頭駕轅的老嫂子，袢繩緊緊地勒在肩上，前額的發(fā)稍稍上，都在往下滴汗。疙瘩娃跟她女兒怕把老太太累著了，趴在架子車兩邊，使出吃奶的勁，拼命朝前掀，可是力氣有限。

老孔頭打老遠(yuǎn)看見，把繩子做的眼鏡腿朝腦后一扎，騰騰騰跑過去，加了一把力。

架子車朝前走了，老孔頭立在冬風(fēng)里，望天長嘆一聲，這都是啥命嘛！心中好不凄惶。

好在老天在造人的時候，安排每一家的姊妹，有俊的就有丑的、有高的就有矮的，一般都好壞搭配。疙瘩娃家的貓眼睛，不僅聰明伶俐，還生得高大帥氣，比起哥哥和小妹，真可謂鶴立雞群。

4

每一個春天，樹都在做著一個夢嗎？昂立、高舉，一直增長到把云天給撐起！他知道，人們更需要的是眼睛的明亮與澄凈的空氣。

孤獨、進(jìn)取，尤其是這棵樹。

樹干兒黑魆魆，備受壓抑的樹身，左歪了右歪，最后終于抽直了身子，生發(fā)出繁盛的枝葉，昂然獨立于天地之間，來做這人世間獨行者的伴侶。樹的枝丫，雞爪一樣朝上抓舉著青天，樹枝兒相互磕碰，驚得枝間一只小鳥沖入云霄，留給地面是疏疏的樹影，還有鳥兒遠(yuǎn)去的叫聲。

天裹著地，地藏著溝，溝灣兒一個小村莊邊，禿禿一座土山，山頂上獨獨一棵皂角樹下，呆立一個少年，用一雙鷹似的銳眼，看看地看看天，看到了樹頂上茫茫的煙，問道，斜斜飛升的炊煙喲，你欲往何處飄？

——15歲，樹夢。桃林坡畔，理想。

自古寒門出才子。貓眼睛很有天賦，人又肯下功夫，考試成績吧，總在全年級8個班的前10名以內(nèi)。

上到高三那一年，報考飛行員，身體、心品、體能等100多項測試之后，體檢沒一點問題，文化課卻差了3分。

內(nèi)心遭遇嚴(yán)重的挫折，繼承了父母遺傳的血統(tǒng)，他回到農(nóng)村的家。

作為人的一個我，我只不過是替人趕車的馬車夫罷了。聽著身后包廂里一對情侶的甜言蜜語，心中向往著我的愛情。然而，我的美夢時常被我身后的那個男子無情地打斷。

混賬，向左！

快點，笨蛋！

每次當(dāng)我稍一走神，就有這樣的惡語，越過我的脊梁骨，高敲著我的薄薄的耳鼓。于是駕著為我腸胃稍感不餓，為我老板卻賺了大錢的馬車，按著那人的趨指方向，急忙拐彎或快速向前。

其實，那男人就是金錢，而時間就是我的老板，我呢？我只不過是發(fā)問到底要做狗還是做狼，才能在當(dāng)今的中國更好的存活的人生罷了。最高尚要算那馬車了吧，它為那些男人代步，也為我的老板賺錢，在我，則是每日三餐必需的吃飯了。

至于那些馬兒，它們當(dāng)然仍是拴回馬廄，吃些干草，喝一點雨水，以備明日里再跑罷了。因為正逢冬天，而且又是夜晚，到處都沒有鮮草或者甘露。

——18歲，車夫。疙瘩娃家，落榜。

沉沉悶悶地渡完一個漫長的暑假，新的學(xué)年臨近開學(xué)，父親孔愛羊說，免費(fèi)的軍?？疾簧希髂昕忌洗髮W(xué)，咱家咋供得起你呀。

哥哥孔蟲古不想給自己增添負(fù)擔(dān)，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指屁吹燈，指貓念經(jīng)，你要是能考上大學(xué)，我就把這孔字，從此顛倒了寫！

癱得快糊涂了的爺爺孔遵祖也說別念了，別念了，打工掙錢算了。

家里三個女人，奶奶、母親疙瘩娃和高舉著兩條小胳膊表示贊同的妹妹，全心全意地支持他。疙瘩娃支持是支持，心里也沒有底兒。

她就去問他們老孔家唯一的文化人，叔父孔敬宗。孔敬宗一聽，馬上從他平日的混沌狀態(tài)里清醒過來，斬釘截鐵地說，你叫娃念去，像我一樣窩在農(nóng)村，不就把一生給毀了！

第二天一大早，老孔頭專門送過來1000塊錢，幫助貓眼睛、他的侄孫兒，解決了學(xué)費(fèi)問題。

5

那日割油菜的時候，好像是警察吧，抑或是村長，塞給老孔頭100塊錢，叫他幫忙把尸骨揀了，裝進(jìn)裹尸袋中。

老孔頭彎腰正揀呢，腦袋里忽然一熱，眼前一片空白。空白的片段閃過之后，重新交織組合，形成的記憶碎片，充滿了他的大腦。他看見地上躺著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一會兒又覺得尸首躺著的形態(tài)、方位，跟他不一樣，是他家貓眼睛。

老孔頭摸著腦袋狠狠地想，這尸首到底是誰呢？可是依靠他目前的思維，卻已經(jīng)想不明白了。別人說他也聽不見，像中了魔邪一樣，呵呵呵發(fā)著傻笑，

笑著笑著他忽然頓住，直盯著疙瘩娃看。

疙瘩娃被他看得臉都紅了。疙瘩娃顫著聲說，叔，你再別鬧了，這菜籽咱不要了，拿上鐮跟我回吧。

疙瘩娃說什么，老孔頭一句聽不見。他的靈魂早出了竅，高懸在他的頭頂。

他連跪帶爬地?fù)溥^去，撲到疙瘩娃腳底下，扯著她的衣角，撕心裂肺地喊，媽啊，你兒子對不起你呀……

叔叔竟然跪在地上，把侄媳婦叫娘，周圍人哄堂大笑。

有人想這叔叔跟侄媳婦肯定有一腿。有人說尸首的陰氣太重，老孔頭受不了刺激，徹底瘋掉了。有人說老孔頭是鬼上身，嘴里說的話，嗚里哇啦的，全是他家貓眼睛的話。

6

我想以這樣一種方式，來解釋我為我母親所生。

億萬名或曾在天堂里享樂，或曾在地獄里受苦，或曾在上不及極樂世界、下不著九層地獄的境遇里，腰直不起、膝屈不下、聲喊不出、淚流不出，混混沌沌地存活了許多年后，忽有一日被一個什么神點到了姓名，說是要放生了，高興得歡呼雀躍，順了大家的方向，一直往前狂飆。

可是時間緊迫，沒有任何考慮或者選擇的余地。我這個曾因屈膝于天帝，而得以在天庭里享過幾天樂的鬼魂，就投身到我母親的腹中了。哇的一聲陰天慘地的哭，就算是宣告了我的出生。

然而不幸的是，我的母親正直而堅強(qiáng)，而且和所有堅強(qiáng)而正直的人一樣，她容不得人的卑鄙和畏縮。這樣著，由于受她的言傳身教，更由于她的責(zé)打和辱罵，我竟又因了天地輪回的緣故，受到了人世間只以正直論品行的地君的狠狠懲罰。于是越來越多的痛苦，隨了年齡的增長，就與我日日為朋、月月為伴了。

當(dāng)我意識到我自己，要直了腰膝走我的路時，就被一個有個性有思想有品行有修養(yǎng)的藝術(shù)之神收攏了去。據(jù)說他是專管人類的奴隸——宗教般虔誠于生活與理想的人們的。

于是在不自覺中，我忽而身處天堂，忽而又身在地獄，或者壓抑或者飛翔了自己的思想，一直到我的生命消亡！

我常常以這樣一種方式，來解釋我?guī)缀跏桥佬羞^來的個春秋中我孤獨冷僻的性格了。瞧我，多么聰明的傻子！

瞧你，多么傻的聰明人！有一個聲音在我的耳旁振蕩了。我就問，你是誰呀？尋來尋去，原來是我自己的聲音。

都20歲的人了，還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神不神、魂不魂的艱難的生存！

我知道自己有一種渴求，那就是極想做一個平平淡淡、充充實實，卻又被那些越清高越孤僻、越孤僻越清高的藝術(shù)的奴隸們稱作渾渾噩噩地死一般生存的人了。不是困了餓了，卻是在靈魂方面透徹心肺一般苦極困極的藝術(shù)之魂啊，請你們拒絕我入伍吧，因為再這樣生存下去，我簡直要背叛我自己了。

我的現(xiàn)世的人生啊，我的我！

——20歲，生。長安南郊大學(xué)城，生命的拷問。

7

經(jīng)過一年的補(bǔ)習(xí)生活，貓眼睛考上了省城一家三本院校的計算機(jī)網(wǎng)絡(luò)專業(yè)，學(xué)費(fèi)一年一萬二。

當(dāng)錄取通知書寄到家里，一家人愁得不行。

爺爺孔遵祖老淚縱橫地說，老天咋不睜眼呀，早早收了我。

父親孔愛羊痛哭流涕地說，讓我死了算了。

老孔頭的老嫂子、貓眼睛的奶奶，拉著女兒疙瘩娃和孫女兒，又是跪又是求的，總算安撫住兩個尋死覓活的人。

為了擺脫長久的等待，也減輕一點家里的負(fù)擔(dān)，貓眼睛跟上村里的包工頭，到建筑工地打工。

去工地第一天，工頭發(fā)給他一把镢頭，讓他挖槽溝。一镢頭一镢頭挖到地面，震得他虎口發(fā)麻，手上打起的血泡磨破了三次四次，汗水砸落在黃土地上，擊不起一點塵土。

干完土方活，他又給大工供下手。剛開始捉不緊锨，一锨砂漿上去，丟不到灰斗里，軟不溜丟的牛糞一樣，重新掉下來，弄得他滿頭滿臉都是。供磚時他兩雙掌相對，一次一次逐步夾起四塊、五塊、六塊、七塊磚，指頭蛋兒的表皮磨掉，真皮下的毛細(xì)血管，都能看清楚。

晚上九點多下班回家，困得挪不動腿。回家吃飯端碗，手抖得連筷子都捉不住。他多少次想把家具一扔，悄悄跑回家。但是低頭一想，為了今生再也不受這樣的苦，就是掙死累死，他也要堅持下去。

臨上學(xué)前三天，從工地結(jié)賬回家，貓眼睛平展展睡在屋里，沒黑沒白的睡。

生命有時候就像停滯了一樣，不悲觀也不希望，一切都?xì)w于昏暗。睡！睡！睡！

窗外，在兩棟樓中間的廢鋼筋架上，生存著一群鴿子。鴿子剛飛回來，現(xiàn)在在太陽光下，銜毛、追打、求偶，好不自在。它們是自由的，生活于鮮活空氣中的無聲無息地安享者，沒有必要去想，一切都安排得挺好。

沒有必要去煩，天生就有自由的翅。緊鄰一棟樓的鋼窗里，花綢簾門的落地窗外，籠中的小山雀，跳上來跳下去，卻飛不出竹籠。它叫啊叫，終于有一只灰麻雀飛到它的跟前，用翅膀扇著籠篾，疑惑不解地問，你咋不飛出來？

同樣都是生命，鴿有鴿的機(jī)遇，雀有雀的注定，雖然同生于一個時代，一個天底下。

——19歲，鴿與雀。中學(xué)一側(cè)，租屋補(bǔ)習(xí)。

睡醒來以后，刨遍家里的角角落落，第一年的學(xué)費(fèi)，還差7000塊錢。賣了一窩豬娃，賣了一頭牛，奶奶出門借，母親疙瘩娃出去貸，總算湊夠了學(xué)費(fèi)。至于生活費(fèi)，除了貓眼睛孔尚典暑假掙的800多塊錢工錢，再就沒有一點著落。

報道的時間到了，貓眼睛穿著平生第一套還算硬挺的西服，蹬著一雙黑皮鞋，進(jìn)省城一家民辦高校讀書。

高校高校，高校高得連孔老夫子都戴上“孔子學(xué)院”的名號，周游世界去了，剩下一個個大學(xué)的外殼，早已經(jīng)公司化管理。一天三頓飯錢之外，平日的電費(fèi)、開水費(fèi)、洗澡費(fèi)、洗衣費(fèi)、醫(yī)療費(fèi)，都上了校園一卡通。

開水費(fèi)洗澡費(fèi)還能湊合，電費(fèi)在規(guī)定的度數(shù)之外，由全宿舍的人均攤。學(xué)的是計算機(jī)網(wǎng)絡(luò)專業(yè)，一個宿舍8位同學(xué)，就孔尚典沒有電腦。他不想多掏電費(fèi)，得空還想蹭同學(xué)的機(jī)子，趕緊實踐一下。因為白蹭別人的機(jī)子，又沒錢攤電費(fèi)，他經(jīng)常遭人白眼。

平日的班費(fèi)、過節(jié)費(fèi)，都得從吃飯上省。大約有兩個月時間，一頓飯兩個饅頭，夾一點從教工灶上搞來的油潑辣子，撒上沒掏錢的鹽面兒吃了，就是一頓飯。

湊湊活活的上了一年，第二年的學(xué)費(fèi)，家里給他1000塊錢，就無能為力了。貓眼睛問小爺老孔頭借，老孔頭知道這個錢肯定是有借無還，還是慷慨解囊，又給他3000塊錢。

回學(xué)校注冊繳費(fèi)，上了不到一個月課，學(xué)校里興起一場清欠學(xué)費(fèi)運(yùn)動。輔導(dǎo)員老師談話之后，學(xué)生會勸勉談話。無非就是學(xué)校也不想做黃世仁，幾百個楊白勞，開學(xué)后欠費(fèi)近800萬，學(xué)校也要生存，逼著學(xué)生籌錢。

經(jīng)過兩級談話，還交不上學(xué)費(fèi)的，學(xué)校就張榜公布，在宿舍門口堵人。知道他的情況的輔導(dǎo)員老師，一個漂亮的大姐姐，上班不久的大學(xué)生，苦口婆心地勸他，干脆住到校外，參加自學(xué)考試，邊打工邊上學(xué)算了。

外出被校警堵，進(jìn)宿舍被宿管員堵，實在沒辦法，貓眼睛就答應(yīng)輔導(dǎo)員，搬到校外居住。

8

纏綿綿十幾天秋雨未盡，驟然間一個大好的晴天。

早上起來已將近12點。拉一張靠背軟椅，躺在租住的平房頂上，看一會兒高樓、看一會兒書本，想一想喜悅、想一想哀愁。

見樹、見風(fēng)、見鳥、見鷗，憂一陣、喜一陣、樂一陣、愁一陣，管它天翻與地覆，任它東南西北風(fēng)，二郎腿高蹺著打起了呼嚕。

——21歲，秋。唐都長安，城中村。

因為寄托著全家的希望，他不敢跟家里說，在一個小超市里邊打工邊堅持自學(xué)。

期末想回學(xué)?？荚?，學(xué)費(fèi)沒交齊呢，學(xué)校不同意。不準(zhǔn)回?？荚?，不是等于取消他的學(xué)籍了嗎？貓眼睛找輔導(dǎo)員，原先信誓旦旦地答應(yīng)他，期末可以回?？荚嚨妮o導(dǎo)員老師，到這會兒不認(rèn)賬了。貓眼睛想不通，人說話咋能出爾反爾，何況還是大姐姐一樣的老師。

站在寬敞高大厚重闊綽的學(xué)校大門外，望著進(jìn)進(jìn)出出的同齡人，昔日的大學(xué)同學(xué)，念著校門正對的主教學(xué)樓上，從11樓刷下來門板大的大字“一切為了學(xué)生、為了學(xué)生一切、為了一切學(xué)生”，想到他還在學(xué)校的時候，同學(xué)們給這三個口號后邊都綴上一個“錢”字的幽默，想想自己的遭遇，貓眼睛的胃里一時直泛酸水。

拿不到畢業(yè)文憑，打工又掙不來大錢，貓眼睛回去后待在房頂，看著垃圾圍城的城中村，四周霓虹燈閃爍的高樓大廈，車流滾滾的街道，側(cè)身于燈火通明的城市，他感覺他就像離窩的螞蟻，被時代的洪流無情地沖刷，他趴在一片枯樹葉上，樹葉飄在泥石流上，不知該何去何從。

轉(zhuǎn)眼間春節(jié)到了，貓眼睛不敢回家。在舉目無親的境地里，在上樓梯下樓梯之間，他跟一個女孩，兩個人對上了眼。

受邀一起做著吃過幾頓飯后，他對這個女孩，產(chǎn)生無限的好感。貓眼睛了解到，女孩名叫如蓮，她的家庭情況，比他家還要糟糕。但處于初戀狀態(tài)的他，把一切都想得很好。

這天是2.14，情人節(jié)。下午超市忽然停電，他就買了一束玫瑰，準(zhǔn)備獻(xiàn)給如蓮。如蓮穿著一身套裙，一扭兩扭三扭的從對面走過來。貓眼睛躲在路邊，想給她一個驚喜，卻聽見她接了電話，嗲聲嗲氣地在撒嬌。

貓眼睛驚訝好奇失落懷疑，他決定不出聲，悄悄尾隨在后面。跟蹤到第三個晚上，跟來了一頓暴打。

拖著遍體鱗傷，好不容易回到租屋，貓眼睛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好幾天不出門?？磥硗ㄟ^上學(xué)戀愛，蛻掉一身農(nóng)皮的愿望，徹底完不成了。傷心之地不能久待，寫下一封短信，留給房東老人之后，貓眼睛不辭而別。

9

蓮，我的所愛、所敬、所仰，我心中圣潔的新娘。

你是如此純真美麗，又是如此的高不可攀。你是如此冷若冰霜，又是如此的笑容燦爛。

愛你自己吧！蓮，我知道你并非只可遠(yuǎn)觀而不可褻玩焉，我知道你的開放日，一般都在周末，知道你花枝招展地專門綻放的場所。

別了，蓮，本來最后想說，要懂得珍惜你自己?？赡阋粋€弱女子，在弱肉強(qiáng)食的紅塵世界，靠什么求得生存？

別了，蓮，我的蓮，這可能是我在人世間，留下的最后的文字。

它雖然很短，但并不能妨礙一個貧窮的青年，用一顆真心愛你。并且愿以命相抵，來換取你的真心，真心愛你自己。

你媽媽叫你回家呢，蓮。

回家吧，回到生你養(yǎng)你的鄉(xiāng)野，真心愛你自己！

——23歲，蓮。唐都長安，城中村——疙瘩娃家，愛的遺書。

10

貓眼睛在外面游走了多日，花得沒一分錢了，一個人跑回老家，把自己關(guān)進(jìn)屋里，怎么叫都不出來。

奶奶在炕上罵，父親用笤帚打，哥哥用繩子抽，他就是不出門。貓眼睛的口里，嘟嘟囔囔地說著詩一樣的瘋話。

按照米家崖人的普遍說法，這二貨八成是得了羞死病了。家里兩個成年女人，奶奶和母親，又是送鬼又是發(fā)神，舞顯了一整，啥作用都不頂。

天生金貴的貓眼睛，自說自話半個月后，徹底變成了瘋?cè)恕?/p>

家里房子緊張，只好把他關(guān)進(jìn)廢棄的牛棚，從門底下遞飯吃。屎尿睡覺混在一起，弄得臭不可聞。

貓眼睛都這樣了，還喊著要看書要寫字。他問家人要書要紙要筆，說他要畫飛機(jī)，他要寫出世界名著。哥哥孔蟲古雙手背在脊背后面，笑得像一只鴨子?？紫x古或許本身就是鴨子托生過來的，公鴨般笑得嘎嘎嘎的。他笑話貓眼睛，你真是咱家老孔頭之外，新二代的孔乙己，被書害成了瘋子，還他媽做飛行夢！父親孔愛羊隔壁屋里罵，一天到晚難得清靜，不如叫驢日的別吃了，餓死了算球。

母親疙瘩娃悄悄塞進(jìn)來紙和筆，他趁機(jī)央求母親，媽呀，你娃沒瘋，你把我放出去，我好好給你當(dāng)兒子，考個飛行員；要不我寫一本書，得一個諾貝爾文學(xué)獎。疙瘩娃帶著哭腔說，你要是我的兒，你就安靜待著，啊，忘了你的書本，忘了你的高考，忘了你的寫作，待上一陣子，等你好些了，媽放你出來！疙瘩娃哽咽著說不完話，趕緊捂住嘴，害怕她的哭聲，被兩個病人聽見。

奶奶隔一陣給貓眼睛兩個雞蛋，給他一個油餅。貓眼睛雙膝跪在土里，大叫一聲，奶奶！扯著嗓門大聲嚎哭。奶奶顫著聲音說，蠻兒，你趕緊噤了聲，快接上吃了，婆還忙著哩！貓眼睛快速接了吃的，就像后面有追兵，不管臟還是凈，趕緊塞在屁股底下的草墊子里，給自己攢干糧。奶奶看他驚恐的樣子，對天長嘆一口氣，用油裙抹著眼睛，擦干淚痕出去。

小妹要給他洗衣服，他說，我一天連臉都不洗，還洗什么衣服？好妹妹，你把鑰匙給哥弄過來，你叫哥哥走！在妹妹協(xié)助下，貓眼睛連夜偷開門閂，跑得不見了蹤影。

11

貓眼睛失蹤一年多了，沒有一點消息，疙瘩娃心里很空。她的直覺告訴她，坡底下發(fā)現(xiàn)的尸體，是她家貓眼睛。然而她實在沒有勇氣，拿了照片給公安，讓人家當(dāng)面比對。接受不了眼前的現(xiàn)實，也不敢接受，家庭唯一的希望和支柱，徹底在眼前塌陷，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她逼迫自己相信，她的乖兒子，到南方打工去了。

人說瘋子是半靈，能與鬼神相通。想兒子想得心切了，疙瘩娃就跑過去問叔父老孔頭，見沒見貓眼睛？老孔頭孔敬宗翻著白眼說，見著了，見著了，咋能沒見著，他天天對我說話哩。疙瘩娃趕忙問，你知道他在哪噠，我想跟他說話。老孔頭扯起上一件破布衫下擺，自己扇著風(fēng)，口里念出一個謠兒：逝者已成空，盡在不言中。欲云生者事，但見云從風(fēng)。

疙瘩娃聽不懂，在心里罵一句，老瘋子，簡直是蜂窩煤忘了留眼兒——封（瘋）實了，轉(zhuǎn)過身氣鼓鼓離去。老孔頭對待自己的侄女尚且是這個樣子，對待村人的詢問，他唱出的謠兒，更是不知所云。一群碎屁眼兒娃娃，總愛跟在他后面，咿咿呀呀地學(xué)著唱。

村里的家長都說，老孔頭鬼上了身。一個瘋子、怪人，可不敢傳染給孩子們，他們是未來的希望。于是把他個老瘋子，一個人趕出了村。

老孔頭一個人抱著鋪蓋卷兒，爬上桃林坡頂，住進(jìn)一孔廢窯洞。大概是遠(yuǎn)古時期比孔家老先人還老的先人，剛從樹上下來的時候，看見滿坡的桃子，就挖下的窯洞。深不見底的窯洞，充滿土霉味兒，有蝙蝠晝伏夜出。

老孔頭從洞口看出去，漆水河對岸一撮白楊樹，樹身湊在一處，枝丫卻團(tuán)結(jié)不夠。禿禿一座土山頂上，獨獨一棵皂角樹。楊樹上殘存的葉片兒，拍打磕碰著枝丫。呼嘯而來的冬風(fēng)里，能辨出的幾聲鳥叫，孤獨的皂角樹底下，沒有一個人影。

大冬天，老孔頭變成一條大蛇，瓦甕里存一缸泉水——只有他知道桃林坡底下的甘泉的源頭。他蜷曲在窯洞里，一根打通關(guān)節(jié)的蘆葦，一頭放在甕里，一頭噙在口中，他就以此為生。冬眠狀態(tài)里，他一會兒覺得他就是他自己，一會他是貓眼睛，駕著一架戰(zhàn)機(jī)，翱翔在蔚藍(lán)的天空……可是飛著飛著，飛機(jī)忽然失控，化成一團(tuán)火球，化為一片云煙，隨風(fēng)四處飄散。

四處飄散的一絲絲云煙，重新裂變、組合，變作另一個貓眼睛，滿面紅光的貓眼睛。口里叫著，小爺，小爺，跑來他擁別。老孔頭問貓眼睛，你人在哪噠哩？貓眼睛說，我在哪噠并不重要，重要的一點，家里人認(rèn)為我死了，我不用住牛棚了，我就像風(fēng)一樣自由，自己把自己先藏起來，我希望100年以后，我重新投胎再生。

擁別完老孔頭，貓眼睛忽然后退，一直后退，縮成一個小孩，像光著身子的哪吒。這哪吒像一只跳蚤一樣，猛地蹦到窯眼里，變成一只黑貓，一下?lián)錅缌擞蜔簟?/p>

老孔頭徹底失眠了。睡在破窯洞里，雖然他獨守青燈，但是有黑貓相伴，他感覺他不再孤單。莫非是貓的世界，比燈的世界要好？抑或是兩個都不好，人的世界好?？墒侨酥澜?，何時才能到來呢？

貓眼睛看來等不上了，新一輩人重新長大，還不得幾十年？孔祖圣人不是講過么，知其不可而為之。想過來想過去，要實現(xiàn)老孔家的飛行夢，還得寄托在下一代身上。然而貓眼睛不見了，孔蟲古還沒結(jié)婚，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天知道游手好閑的孔蟲古，娶妻生子之后，能生個啥種？

12

老孔頭輾轉(zhuǎn)難眠之際，衣服底下小口袋里的什么東西把他墊了一下。他拿出來一看，原來是疙瘩娃交給他的一個黑色小筆記本。疙瘩娃說是貓眼睛留下的東西，她也看不懂，如果沒有啥價值叫他看完后燒掉。

老孔頭逐字逐句看完，也沒有完全看懂，但他沒舍得燒。作為跟貓眼睛一樣的飛行夢想狂，老孔頭老早就知道，一次失敗的高考，對家無外親的農(nóng)村子弟來說，是多么令人尷尬。他想他只要每晚睡覺前看上一小段，就一定能看懂。

13

6歲，朝陽。上學(xué)路上，我的太陽

太陽站得更高，飛躍于云層之上。太陽的光也更強(qiáng)，直透過金光的云層，把濃厚的晨霧也照得銀灰發(fā)亮。

這云霧剛才還潮濕而致密，把二氧化碳一類氣體壓在身下，只給路人以壓抑的呼吸。這一刻卻不見那長發(fā)黑臉的風(fēng)婆，更不見體闊腰圓的雷公，只有一個太陽之神，駕了龍車，飛出于扶桑之外。

這是今晨太陽的魔力。用金光的焰火，把云彩與濃霧密結(jié)的鐵桶一般的世界，一下子燒盡，把人們的視線引向廣闊。

讓那水塔、高樓與大樹，一下子推移到遠(yuǎn)處青山作底襯的大畫布上。

垂直的大畫布，上結(jié)金燦燦云彩翻滾的海洋，下連綠油油麥苗和樹木挺立的大地，這一幅青山撐起的立體畫幅中，太陽把所有不透明的物體，綠樹、高樓、水塔以及人本身，一下子全部推倒、踐踏、撕裂又拉長，讓空中的云彩，追逐著自己映在青青麥田的淡淡云影，曲曲折折地挺進(jìn)，在人間。讓所有能夠挺立，卻只會靜靜呆站的物體，顧影而自慚。

在這里，無論今晨、今午、還是今晚，那些飄而飛揚(yáng)的云，穩(wěn)而沉重的地，直而挺拔的樹，進(jìn)而索取的人，所有這一切，在這幅巨大的立體畫圖中，難道不都是平等的嗎？

這是今晨太陽的魔力。

然而那潮濕而致密的霧呢？只有它是透明的了，卻不敢面對太陽的金光。

20歲，問。長安南郊大學(xué)城，焚心自問

那才氣與靈感，激進(jìn)的個性，都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我而去了。我一個人，踽踽地流浪，從春到夏。沒有新的思想產(chǎn)生，沒有青春之力的顯示，也不追憶已逝的舊夢，也不鐘情于明晨的黎明，我一個人踽踽地流浪，難道還要從夏到秋？或者竟是潦倒的一生？！

友誼呢？愛情呢？美酒呢？鮮花呢？難道都是些騙人的賊蟲？人生啊，你何曾憐憫過小小的貓眼睛？你何曾顧盼他執(zhí)著的雙眼？你何曾回望他困倦的容貌？你何曾憐惜他精力的分散？我一個人，踽踽地流浪。我一個人，流浪在良知的邊緣。要不擇手段去攫取金錢嗎？要不吝才情去抓捉權(quán)勢嗎？要永遠(yuǎn)這樣近視了雙眼嗎？要奮其終生與歡愛無緣嗎？

我不知道，不知道我的無槳的小船，將被海浪打向何方，或者竟是漆黑的海底！我不知道，不知道我強(qiáng)烈的對于生活的渴望，對于生命和理想的追求，在這樣一種生活的壓榨之下，是否將被迫走向極端，走向一個可怕的反面！

我一個人，踽踽地流浪，已經(jīng)行走到良知的邊緣，只是那才情、那靈感、那氣質(zhì)、那個性，都不知道干什么去了?；蛘呶揖鸵懒?，無可奈何地接受了黑暗之死神詭秘的召喚，覆滅、消亡！

一切都來自于黃土，終又將歸于沙塵，復(fù)歸于寂靜，復(fù)歸于平和，復(fù)歸于一片黑。無邊無盡的黑啊，我對自己的慫恿和嬌慣，我對自己的威逼與挑戰(zhàn)，都是一些什么呢？我自己又是一個什么啊，虛虛幻幻的人生之彼岸！

——22歲，雪。唐都長安，城中村

在南門外等車的時候，我在站牌之下，操著手，縮成一團(tuán)。一雙眼睛滴溜溜亂轉(zhuǎn)——正如人在寒冷至極的時候，猛打幾個冷顫反而能獲取熱量一樣，目光遲滯地盯著路東邊的什么東西，忽然又照著路西看去，我不知道自己在看些什么，只是打著冷顫。

我看著眼前的世界。看著路邊的行人，看著融而未化的一堆兒黑黑白白——前幾天被掃到路邊的積雪，被塵土罩住了，被太陽一照，顯得十分骯臟。我忽然感到腹中饑餓，就像一條餓著肚子的眼鏡狗，用充滿倦意的四眼，盯著蠶食剝落得滿地狼藉的豬肉——黑與白的雪堆正如血淋淋地擺到肉案子上的豬肉塊，鮮紅的，一絲兒瘦肉下面是些更瘦的骨頭，瘦骨的肉下面是原本居于表層的白凈的豬皮——我想走過去，我想去吞食一些大肉，以填飽我的肚子，卻沒有勇氣走過去或者說沒有體能去驅(qū)動我的牙，去撕扯、去消化那些近于腐爛的豬肉……

其實，我是想說，那條狗是我，冷眼觀瞧著這疲于奔命的人群，我不想加入他們的陣列。但我又實在不堪于自己一個人去忍受這樣一種孤獨與饑餓，我決定走過去，加入人群，但我又無奈于自己的體能了呀，我只有徘徊，我只有等待，等著一輛長途汽車開過來，讓我搭上它渡過其中小小的一站，回我暫時借居的雜亂不堪的小窩。

在車上，我看到成堆成片成群的白的黑的豬肉的團(tuán)塊堆在路的兩旁，我忍耐著饑餓，端直回到我的房中，倒一杯溫開水，再向杯中吹一口氣，讓熱氣熏蒸困頓的雙眼，然后一飲而盡。我想用清水來洗腸，為了我沿途骯臟的想法，和同樣骯臟的沿路景致；再用我的思想做墨水，讓近乎黑色的思想，讓淚水沖淡、沖遠(yuǎn)，沖回到雪白的紙上，這樣著，紙上就落下如上一堆雜亂的思想。

愿這墨水能自由地涌動，自由地?fù)]灑，流向那人群，流向不黑即白的滿世界的雪，待太陽歸來的季節(jié)，我們共同升騰、飛旋于無限廣闊的天地間。

責(zé)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