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
今年春天,溫度一直低于往年水平線,仿佛把這個春天的檔期拉得格外長,總是沉溺在過完了還有的幻覺里。橙黃魏紫悉數(shù)開過,每一年都是西洋杜鵑來為春天謝幕。薔薇,是獨(dú)有的犟性子,立意把花期橫跨兩季,從暮春開到初夏。
立夏是春天的休止符,四季的交響樂也終于翻到了夏天的樂章。
一到立夏,就會想起杜甫的兩句好詩——圓荷浮小葉,細(xì)麥落輕花。田疇野畈間,所有的莊稼植物綠意蔥蘢著。小麥出穗揚(yáng)花,像是聽到了一聲哨響,蔥青的芒刺統(tǒng)一戳向天空;池塘里陸續(xù)浮起蒼青色荷葉,偶有風(fēng)來,一波遞過一波,微微地蕩;青蛙鳴叫,蚯蚓拱泥……這么看,初夏比晚春更有生機(jī)些。蠶豆、豌豆可以出莢上鍋蒸了。安徒生通過童話的眼,把豌豆刻畫得簡樸奇妙:
“一個豆莢里有五粒豌豆,整整齊齊排著……它們覺得世界都是綠的?!?/p>
一個人若始終保持純潔無邪的心腸與天真任性的頭腦,詩意就永遠(yuǎn)不會遠(yuǎn)離他。
除了保持詩意心性,作為人,我們還要吃吃喝喝——就是這樣的初夏時光,買斤把豌豆莢回來,坐小凳上,把碧玉豌豆一粒一粒剝出,再割一塊臘肉泡上。臨午飯前夕,把鍋燒熱,淋上幾勺素油,倒入事先浸好的糯米,翻炒,待香味出,再加臘肉丁、豌豆同時拌炒。鍋蓋合上之前,再順著鍋邊披瀝一些水,最后改文火,慢慢燜。等起鍋之時,豌豆飯的香味可令臟腑倒伏舒貼。
小時候吃到的豌豆飯的滋味,至今存留于味蕾的記憶里,說不出,不能忘,但無法做。昨天,買一條瓠子紅燒,吃到盆底,依然沒能與小時候的滋味相遇——不知是味蕾蛻化,還是該怪瓠子自身有問題。反正就是百般不對,掃興得很。
還是說說四季吧——凡世間虛無的東西,好比赤子情懷,永遠(yuǎn)不退場。
四季的畫卷里,春天看花,夏天干什么呢?
還是樹葉,可觀,可賞。所謂日長樹蔭濃。樟樹的老葉子全部落盡,整個樹冠都翻了新,夏風(fēng)細(xì)細(xì)里,從樟樹底下走過,遠(yuǎn)古一樣肅穆的芬芳追隨而來,絲絲縷縷,牽牽絆絆,越扯越細(xì),可寄懷,可靜心。
這幾日,適逢楊樹吐絮,是紛擾的心事,纏得人一身一臉,攆不走,揮不去,直至鉆入鼻腔,酥酥麻麻的癢,又無計(jì)可施,只好于初夏翻金的暖陽里打一串噴嚏了事。
合歡是漫熱的樹種,這幾天才剛剛把一生中所有的葉子披掛完,羽狀對稱排列,酷似“羽扇綸巾”的扇,更像道士手中的拂塵,被風(fēng)吹翻到哪一邊都飄逸不群。適合遠(yuǎn)望,仿佛滿身都存了細(xì)密的底氣,一派名士風(fēng)范。
泡桐是無比驚艷的樹,蒲扇一樣的圓葉子顛簸起伏,喇叭狀紫花郁郁累累,沉得快要把整個樹枝折斷——世間所有美的東西都與人危險之感。要說漂亮,還數(shù)開著花的泡桐為最。但,泡桐不知道自己的漂亮,每年只管默默開花,自然,簡樸,不鋪張。自然界中有許多樹漂亮,但它們都不知道自己漂亮。怕就怕一個人知道自己漂亮,時刻惦記著去開發(fā)。
老家門前,有三棵泡桐,比我的年齡長,屬村中翹楚,水桶般粗,垂掛的樹枝經(jīng)常掃到鄰居屋頂。雷雨天氣里,鄰居家的魚鱗瓦被我家樹枝狂掃得嘩然一片,我在家里看著鄰居趁雨歇?dú)夂艉艨赴烟葑由衔蓓敊z漏,順便把樹枝砍掉一些。夏天里,喜鵲們最愛歇腳于泡桐樹。鄉(xiāng)下的風(fēng)俗里,凡喜鵲在門前樹枝上喳喳叫,抑或柴灶里的火發(fā)出呼呼的笑聲,即意味著有遠(yuǎn)客臨門。做小孩子的知道這個事,就特別開心,盡管遠(yuǎn)客一次也沒有登門過,往后遇到了喜鵲和火笑之類的,照樣快樂得不行——童年的樂點(diǎn)低,許多時候都是喜悅的,自娛自樂的。其實(shí),人一生都應(yīng)該具備自娛自樂的能力,不因俗世紛擾而蒙塵。
童年的視野里,倒不覺得泡桐樹有何可觀性(可能泡桐花的香味過濃之故),只心心念念把目光投向梓樹。春末夏初,梓樹果子紅熟起來,摘一顆放嘴里,漫山遍野的甜。樹頂夠不著的,都被鳥啄落到地上,血紅狼藉,我們感到痛惜。
梓樹是一種自虐的樹,需要大人每年春上拿刀在樹桿上砍一遍,通體鱗傷,白漿汩汩。似乎大人說過,只有被刀砍過的梓樹,才會長。
還有苦楝,老家北屋垛旁有一棵。弟弟當(dāng)年就是爬這棵樹把腿骨折了的,導(dǎo)致那個長夏,我和媽媽輪流背著他,走遙遠(yuǎn)的路,去找一個退休的骨科醫(yī)生幫助矯正。我對苦楝的感情一直大而化之的,直到去年初夏的一個黃昏,在天鵝湖西岸一幢別墅后門碰見,淺紫的小碎花布滿整個樹冠,迎著夕光看去,真是奇異的美呀。說攝人心魄,一點(diǎn)也不夸張。這幾日,正值苦楝花期,每次下班經(jīng)過,都不忘看看它,然后默默趕路。是不是,透過中年的眼望出去,世間一切生命都可疼可惜?
槐樹一直好看,珍珠一樣的花束落在晚春,到初夏,只剩滿身綠葉,襯著赭黑的樹干,風(fēng)來雨去的,那綠意一日蓋過一日,是情深之人,必有向往。
黃昏的時候,叫孩子立在樟樹的濃蔭里,為他拍照——夕陽一團(tuán)火一樣,隱在樹葉的縫隙里燃燒,有金光美彩,襯得童年和樹,都?xì)v歷動人??上壹覜]有可供薔薇棲身的小院,不能領(lǐng)略到“水晶簾動微風(fēng)起,滿架薔薇一院香”的邈遠(yuǎn)之貌。但,門前的大片萱草即將抽苔,它們赤金的花指日可待。還有毛竹,龍爪槐,楓,冬青……皆自成格局,綠得慷慨。
綠在初夏,是一個動詞,飛翔著向季節(jié)致敬。
小滿,小滿
二十四節(jié)氣里,“小滿”仿佛鄉(xiāng)下人的一個乳名,給人一種灌漿的幻覺,油菜莢郁郁累累,沉甸甸的松花黃,一路鋪向天邊;小麥青黃相間,蠶絲一樣纖細(xì)的白花尚未落盡,數(shù)不盡的一念一時一地的感懷。菜園里的瓜果菜蔬,呈現(xiàn)出一年里最繁盛的景象,小白菜秧雖被蟲子吃到豁了邊,但依舊綠意蔥蘢,瓠子、絲瓜、南瓜、葫蘆的藤蔓肆意延伸,豆角秧的觸絲已經(jīng)攀到架子上,茄、椒的花期一波勝過一波。留下來年做種的芫荽、茼蒿陸續(xù)結(jié)了籽實(shí)。長在地邊的艾,綠蓬蓬的香氣格外醒腦……低洼處,塘堰邊,青蛙數(shù)不盡的“呱呱”聲。人站在地里,放眼四望,仿佛千年萬年陷于綠天綠地里拔不出。
河邊的蓼最好看,赤紅的身體骨感寡瘦,開淺粉小花,滿身清氣,但也不孤高,河水一般淡淡遠(yuǎn)遠(yuǎn),天生具有入畫的氣質(zhì)。畫蓼畫得好的,還是古人——無論畫,抑或作畫的人,都是獨(dú)孤的,跟繁囂的人世隔了一層,這一隔,就隔出了美和藝術(shù)。就像齊白石的《稻雀圖》,兩根蒼黃的稻穗上停著一只麻雀,簡單幾筆,讓我看了又看,心中江海翻滾,滿身菜蔬氣的齊老頭,下筆如此清麗出世。endprint
除了蓼,蒿子也好看,蒿子開花,比稻麥揚(yáng)花更動人,天生不被人類馴服的山野之性,有逸然之態(tài)。這時候的鄉(xiāng)下,漫山遍野都是小滿的氣息,飽滿,悠揚(yáng),是老牛竹笛,暮色晚歸,也是細(xì)雨橫斜……
在城里,這種氣息就會被削弱,無非走到哪里,都繞不開著火一樣的石榴花,比著火更用情的還有合歡樹,開花不分晝夜,仿佛把一生的美都捧在手心呵護(hù)。幾場雨后,粗壯的樟樹上布滿苔癬。綠作為一種鮮嫩色,附著在樟樹蒼黑的軀干上,一明一暗的對比,好像一個穿黑褲的女性,披了一件綠衣裳,端莊里不失靈氣——走到“小滿”這一程,才發(fā)覺,季節(jié)原來是一種遞進(jìn)句式。立春是把一年的調(diào)子定下來,驚蟄則加強(qiáng)一下語氣,再佐以雨水、谷雨鋪墊,轉(zhuǎn)身就到了小滿,該來個飛躍遞進(jìn)了吧。于是,所有的植物都聽話,在遞進(jìn)句的引領(lǐng)下,一日深似一日——極目處,皆是陰翳,倒應(yīng)上了書上說的“嘉木清圓,樹蔭好涼”。
我家門前小竹林里,清瘦的筍子依然前仆后繼往出鉆,個別的,離竹群遠(yuǎn)得很,仿佛賭著氣,喊都喊不回來;大片萱草到了花期,赤金一樣的花被舉在頭頂。孩子們不明究里,以為是黃蝶,顛簸著去捉,揪一下,再揪一下,五瓣大花落雪一樣簌簌而下,周圍的幾十朵,也不便過問,依然開得憨癡。
每一個尊貴的凌晨,總是苦于被房前屋后的鳥雀們吵醒,南臥換北臥,依然于事無補(bǔ),干脆爬起來,也沒事可做,索性給露臺上的南瓜再澆一遍水,順便望望黎明前的夜空,慢慢地,天也亮了。去菜市,買點(diǎn)毛豆殼,回到小區(qū),找一處樹蔭,坐下,一顆一顆剝,漫漫漶漶里,把日子過得淡遠(yuǎn)些。李商隱寫:深居俯夾城,春去夏猶清,就是這么個意思。這里的“清”,應(yīng)作“淡遠(yuǎn)”解。
天,終于熱起來。大人從床頂抽出幾張久違的席子,有藺草的,也有篾子的。小孩興興頭一張一張抱到河里。打開席子,整張鋪在河面,小刷子仔仔細(xì)細(xì)刷,每一處褶皺都不漏掉。夏天用的東西,除了席子,還有竹榻,寬窄盡有,寬的可容兩人,窄的為小孩而備。我們同樣不辭勞苦,一張一張地,把它們抬到河里洗。
記憶里,一直有麥色的竹榻配金黃的咸鴨蛋這個意象。遙遠(yuǎn)的七八十年代,每一頓夏天的晚餐,我們都是在門前的院子里完成,以竹榻當(dāng)桌,四面圍上小竹椅。滿滿一大白鐵鍋綠豆稀飯蹲候一旁,咸鴨蛋切成薄片,堆在瓷碟里——童年的長夏美麗無匹,可以慰藉一個人很多年。那個年代,沒有電扇、空調(diào),屋內(nèi)悶熱,大多選在露天睡眠,小孩子沒甚瞌睡,需要看過多少星辰聽過多少蛙鳴才能進(jìn)入夢鄉(xiāng)?無盡的星光月色螢火蟲,同樣可以把一個人日后的夢境照亮一點(diǎn)。
在城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可惜始終沒能學(xué)會領(lǐng)略或賞識城市的所謂文明與進(jìn)步,秉持的還是一個鄉(xiāng)下人的視野與見識,走到植物繁盛之地,會不由自主多停留一陣,并心生喜悅,如同看見長勢良好的草坪,第一反應(yīng)就是——如果用來放牛該多好哇!
時代的步子不知比動車還要快多少倍,所謂的鄉(xiāng)下,是回不去了。據(jù)說中國有80%的河流被污染。我的家鄉(xiāng)也不例外吧,可以想象,那些原本曲折有致的小河之上白沫翻涌,塑料袋雜拌其間的凋敗之象。那么,我在露臺上種兩棵南瓜一棵扁豆,權(quán)且算是對于鄉(xiāng)下日月的致敬,也是對于節(jié)氣的一種默默回應(yīng)了。
初夏
初夏最值得過,因?yàn)橛袟d子花。梔子花開在芒種與夏至之間,整個六月仿佛都被梔子花的芳香覆蓋。小區(qū)綠化帶里,一叢一叢的復(fù)瓣梔子樹,不停地長出新葉,油綠綠的,宛如一片片瓷被雨水打磨,泛著微光,青翠欲滴,是一刻不停地新生,予人清涼之感。傍晚散步,忍不住摘幾朵,攥在手里,一路走一路聞,淡淡裊裊,是一枝一葉慢慢滑入濃釅的夜色——世間美好的事情,都是因?yàn)闂d子花而發(fā)生的。上班途中,有一條天鵝路,植有許多觀賞植物,含笑,薔薇的花期都過了。合歡花落了一地。四五棵小葉梔子,匍匐在道邊。這幾天,小白花廢寢忘食地,開也開不完——小葉梔子花大約是最勤勉的花,像一個天性樂觀的人,雖然整天有做不完的家務(wù),但不急不躁,且看一件一件地做到妥帖。青苞,白花,綠葉,不過是平凡的案頭小品,或者掛在書房,明目,醒神,黯啞色系的窗簾永遠(yuǎn)垂閉著,幽禁著一屋子的梔子花香。
盛夏即將登場,是過一天偷生一天的遼闊悠長。單位洗手間洗手臺上,一直清水高瓶地養(yǎng)著一把四季竹,忽然有一天,瓶口竹縫間浮起一朵潔白的梔子花,每次洗手,芳香陣陣,頭發(fā)上都有了香,余情未了的香,以至人走到哪都香飄飄的。
梔子花是有靈魂的吧。蚊帳早已掛起,入夜,拿幾朵,放在枕邊。梔子花的香,攜帶著甜美肥郁,可以把寡瘦的夢境襯得圓滿。梔子花的香,也易教人消沉,只想枕著它的廣大無邊,魘過去,魘過去,一直都不醒來,天地潔白,鋪滿梔子花香,走到哪里都有芬芳尾隨。
李白寫詩——“荷花初紅柳條碧”,就是這個時節(jié)。芒種,依舊屬于鄉(xiāng)下。記憶里,荷花初開,總跟小麥動鐮、山芋初插的事情聯(lián)系在一起。
山頭坡地的那些麥子仿佛是一夜間倒伏下來的,它們被連夜鋪在稻床上,用石磙碾,用連枷打。海子有詩:看麥子時我睡在地里/月亮照我如照一口井/家鄉(xiāng)的風(fēng),家鄉(xiāng)的云/收聚翅膀/睡在我的雙肩/麥浪——天堂的桌子/擺在田野上/收割季節(jié)/麥浪和月光/洗著快鐮刀……
割完麥子,麥地被整葺一新,變成窄窄的一壟壟,在壟上用鋤頭掏個小坑,可容一捧火糞的體積,以備栽插山芋苗。所謂火糞,是將木屑、干牛屎埋入細(xì)土堆里反復(fù)燒至而成,是基肥,好比育兒初始的牛奶。舊年下在窖里的山芋,總要留下幾根個頭飽滿的做種——我們叫它山芋母子。山芋母子是春天埋在菜園里的,底料下得肥足,以至春后一經(jīng)冒藤,便癡長起來,把整個菜畦都遮蓋住。
插山芋苗這種農(nóng)活,易在雨天。人們穿著雨衣,赤腳蹲在地邊,把整條山芋藤細(xì)剪成一葉一梗,碼在籃子里,沿著新翻的土壟,邊走邊插。倘若連續(xù)下幾天雨,山芋苗會活棵得快些。不巧碰上烈日當(dāng)空,也不可怕,每個黃昏挑水來澆澆就是——慢慢地,那些獨(dú)枝獨(dú)葉的山芋苗在新地方也就生了根活下來。接下來,松土鋤草,一鋤一鋤在壟上拂,既幫剛剛活棵的山芋苗松了土,又除了多余的雜草。松完土,施肥,是淡肥,將人畜糞便用水稀釋,略略地描一下,所謂定根肥。endprint
等把山芋苗伺候妥當(dāng),也是高蟬晚唱,夏天漸漸地深了。
站在村口往坡地上看,山芋苗青撲撲的,一日異于一日,肆意在壟上溝里延伸,直至葳蕤一片。等到三個多月后的農(nóng)歷九月,才有山芋可挖。
對栽插山芋苗如此上心,大約源于我無比熱愛吃這個東西之故。我家每年種得極少,總不煞饞——心里的念想得不到滿足,就格外記得深。我媽年少,正值饑荒之年,一日三餐全仗山芋充饑,吃傷了脾胃,及至她對種山芋缺乏興趣。家里的地大多被她用來種植芝麻綠豆花臉豆之類的農(nóng)副產(chǎn)品。我們樅陽那里的土質(zhì)極好,產(chǎn)出的山芋口感粉糯。一個個紅皮白肉,呈圓錐體型,堆在那里,特別有品。隔了許多年憶及,不免聳然——童年的食物替終生的口味奠了基培了土,只此一味,倒是長不出別樣?xùn)|西來。
芒種以后,會不知不覺地將記憶的日歷往后翻,腦子里過電一樣回憶著,那些不復(fù)再來的栽插山芋苗的時光,仿佛聞得到泥土被雨水打濕的土腥味,以及觸腳皆是的泥濘坎坷。總是遇到相似的雨天,心里殘存著少年時代的美好,過到中年的眼前,也不免愜意。抑郁性格的人,原本不喜歡多雨潮濕的天氣,甚至過分時,有過“天陰雨濕聲啾啾”的凄惶,但回憶就像吃糖,永遠(yuǎn)把一份甜留在心底。
當(dāng)山芋苗開始牽藤,端午差不多近在眼前。無非可以吃上幾只粽子,凈素的白米赤豆,剝開來,熱氣氤氳……端午這天,把菜園旁的新艾砍回,插在門楣上,豬圈上也不錯過。在鄉(xiāng)下,每逢過節(jié),就顯示出儀式感,虔誠,莊重,像是一種與生俱來的信仰,一顆心有所依,便有所歸了。河里的菖蒲是野生的,今年拔,來年長,生生不息。菖蒲跟新艾相互綁定在一起在門楣上出鏡。菖蒲所象征的意象是寶劍,起到避邪的意思。這天,做小孩子的,還能吃到燒熟的新蒜,從地里新拔的,用火鉗夾到大灶的熱灰中燜熟。端午這日,小孩子但凡吃了燒蒜,便不再患肚痛的毛病??赡軕?yīng)景了兩層意思:第一,為節(jié)日嘗鮮之意;第二,則飽含著大人對于小孩的良好愿望與心愿寄托。孩子們吃得滿嘴黑灰,順手一抹,余下回味不盡的甜甘。
四十年過下來,我的見識與幸福的泉源,也僅僅止于目前了吧,往后不可能再有天翻地覆的變異,不褪色的永遠(yuǎn)是鄉(xiāng)村生活以及身在其中的年少時光,真是沒齒難忘——人都是在一次次的感念里悄然老去的。
過了端午,就是夏至了。所謂端午的粽子夏至的面,吃過這些,便到了盛夏。盛夏,對于孩子們,簡直是狂歡季,不僅僅有蜻蜓、蟬聲、螢火蟲,最隆重的是,可以任意到門前的小河里游水。日日午后,小河里仿佛糾集著整個村子的少年,嬉戲打鬧,男孩子從高聳的橋墩上縱身而下,女孩子荷衣浸在淺水區(qū),或者兩只胳膊倒撐于身后,將兩腿前伸,小鯧條肆意啃著腳丫,興許昨夜剛被蚊蟲叮咬過的一個包正在汩濃發(fā)炎,小鯧條聞腥而至,一小口一小口地在泛紅的膿包上啄食,酥癢得叫人立即睡去。每每日落西山,孩子們在大人的威嚇下,極不情愿地從河里起身回家晚飯,一路走,一路躊躇,一路濕嗒嗒的腳印子。
但凡有過鄉(xiāng)村經(jīng)歷的人,就會真正懂得河流的不易與珍貴。相比從小喝自來水長大的城里人,對于河流污染或消失這個事件的木然來,我們鄉(xiāng)下來的人在心理上的反映就會強(qiáng)烈些,好像觸及了我們靈魂上的東西了。一個人的童年,曾被潔凈的河流沐浴過,也算有幸。
只是,這些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我們生命里的一條條河流,在當(dāng)下的中國,正日漸式微。
四季流轉(zhuǎn),梔子花香永在,四時節(jié)序依舊守信地配合著莊稼植物的生長訊息,而人心卻在一日日地霉變,那些曾被清澈的河流所恩澤過的早年,業(yè)已消逝不復(fù)重來,只能在記憶的版圖上顯出稀世的完美。
鄉(xiāng)下的氣息
開車離開市區(qū),往南,一直走,一直走,終于見到了一個綠樹掩映的村莊。
村子前后,一望無際白亮亮的池塘,每個塘口都不大,大約一畝見方。有的養(yǎng)魚,有的種蓮藕。塘埂上連綿的菜地,小白菜秧、空心菜、韭菜、紫茄子……馬鈴薯開著青紫的花。天氣太熱,蜜蜂和蝴蝶都藏起來了。黃瓜藤在架子上,黑灰色的花早已枯萎,依舊墜在松青色的瓜蒂上,所有的葉子上藤上都布滿了刺,毛茸茸的。早黃豆差不多要拔光了,遲黃豆苗正一刻不停地長著,一茬接一茬,生生不息。除了菜地,塘埂上還有平房,屋頂上是青灰色的魚鱗瓦——這年頭,哪一樣建筑物不是鋼筋水泥壘起的?魚鱗瓦就像一種稀有的品質(zhì),真少見。
正碰見一個塘口拉網(wǎng)收魚,趕緊跑去看。男男女女穿著一種改良過的連體皮衣,小腿部位接的是膠靴。漁網(wǎng)慢慢收攏,白鰱翻著筋斗,掙脫到更寬的水域。最后,它們捉的是汪丫魚。有一個收魚的老板在候著。一籃舀下去,足足五六斤,汪丫魚大小不一,其間混雜著螺螄河蚌。原以為小孩會雀躍歡呼,不料反應(yīng)平靜,可能天氣悶熱之故,太陽曬得無處躲藏。三十年前,碰上干塘,真是跟過節(jié)一樣快樂,等大人們把魚全部取上來,小孩子才可以下去摸河蚌螺螄,最好的還能收獲一點(diǎn)漏網(wǎng)的小蝦。三十年前的人,仿佛沒有現(xiàn)代人聰明,只知道往塘里投點(diǎn)廉價的白鰱苗,魚飼料還沒有誕生,一年下來,白鰱那么瘦,最多長到五六兩左右吧。唯一的好處是,天然的緩慢生長,口感好。
村子周圍的水稻田,幾乎被開墾出水塘養(yǎng)魚養(yǎng)藕,隨便走到哪里,都是撲面而來的——水的氣息,特有的,熟悉已久的,非常好聞的水腥氣。這種水腥氣,在一個人的生命里消失了三十年,還沒有被忘記。
站在藕蕩下風(fēng)口,聞荷葉的香味。這種味道特別微妙,貌似可以解暑,清涼油一般直往鼻腔肺腑里鉆——清新的植物的氣息。蓼在塘埂默默地開花,略顯單薄,跟小時候是一樣的,適合遠(yuǎn)觀,有虛無縹緲的美,仿佛得不到,但又近在眼前。
村子旁邊的旱地,不是荒蕪著,就是租出去了——有的蓋了蔬菜大棚,有的種植藍(lán)莓。藍(lán)莓價格奇高,60元一斤,入嘴,類似于桑椹的味道。藍(lán)莓小屋門口躺著一只被打死的野雞。據(jù)說這一帶尚有野鴨出沒。舉目四顧,藍(lán)天下一馬平川的原野沃土,天際線邊籠罩著白茫茫的霧靄。應(yīng)該入梅了吧,空氣的濕度明顯濃了,置身曠野,即便有風(fēng),也呼吸不暢,偶有胸悶之感。endprint
我們在大棚里親手摘了五六只紫茄,四五條一尺見長的短絲瓜,自然成熟的西紅柿,一把長豆角……孩子站在大棚門口小臉曬得蝦紅,糾結(jié)哭鬧著要回去——難道,作為小獸一樣的稚子,就沒能發(fā)掘出一丁點(diǎn)田園野趣?
到底是兩代人了。從哪里來的,到哪里去。倘若一個人夢里都是鄉(xiāng)野的氣息,那也只能說明他的嬰兒期、少年期在鄉(xiāng)間度過罷了。除此之外,別無其他。如今,村莊在一年快似一年的消逝著,城鎮(zhèn)化的路是一定要走上的。問一下村里的年輕人,誰沒有過對于“城市文明”的向往?
一位婦女頂著烈日在地里鋤草,被磨得光亮的鋤頭柄,握在她雙手間,一下一下運(yùn)動著,腳下是嫩生生的黃豆苗,頭上麥秸編的草帽,身體在青藍(lán)色的衫子里瘦得出奇。一大片黃豆地,就她孤獨(dú)的一個人,蠻辛苦的吧。
因?yàn)樾量?,也產(chǎn)生不了多少經(jīng)濟(jì)收益,理所當(dāng)然,許多村里人棄田,來到城市工廠的流水線上。而像我這樣的久居城市的人,又厭倦了所謂的“城市文明”,一心惦念著鄉(xiāng)野的好,比如整一塊菜園,自種自食,但,若自己種稻收米,怕是搞不動了。
回到家,把豆角燒了,嗯,是小時候的味道;絲瓜做了一盆湯,也是好味。現(xiàn)在市場上售賣的長絲瓜總頂著一顆顆健壯的黃花,好幾天都不衰落。據(jù)說激素所致,一直不敢吃。黃瓜也是,總墜著日不落的超大黃花,一看就不正常。
生在中國,我們一生要吃進(jìn)多少激素才算完?
從鄉(xiāng)下大棚摘回的幾樣菜,珍稀似的,舍不得吃,存在冰箱里,一天做一點(diǎn)。今天,把幾個瘦西紅柿切開,有籽,屬自然熟透,表明沒有涂催紅素?,F(xiàn)在市場上大量出售的西紅柿,買過無數(shù)會,沒有一次碰見有籽的。
是不是中國人口太多,而且都特能吃,造成供不應(yīng)求的局面——不僅豬牛羊馬、雞鴨鵝魚要縮短養(yǎng)殖期,連蔬菜瓜果都逃不過這種即成式的命運(yùn)?然后,催生素和激素就被絕頂?shù)闹袊税l(fā)明出來。
在中國,人活兩難——鄉(xiāng)下人向往都市人的輕逸,都市人羨慕鄉(xiāng)下人果腹的有機(jī)綠色。實(shí)則,兩頭人都活得難,兩頭人都不知道往哪兒奔。中國底層老百姓的生活現(xiàn)狀無非如此。其中的大多數(shù),現(xiàn)在和將來,必須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掙扎浮沉。只有極少數(shù),憑借雄厚的經(jīng)濟(jì)基礎(chǔ),讓下一代離開這里。如此這般,現(xiàn)在的幼兒外語早教生意日漸興隆——那背后掙扎著的,都是為人父母的血淚……
而大多數(shù),聊以在平凡的日子,毒癮大發(fā)一般,間或往鄉(xiāng)下跑一趟,僥幸?guī)c(diǎn)有機(jī)綠色回來,點(diǎn)綴一下被激素包圍的生活。
盛夏
小暑開軒臥,大暑汗珠融。說的就是眼下的溽暑。韓愈有詩:如坐深甑遭蒸炊,講的就是,伏天里,人像在鐵鍋上的籠屜里蒸著。這種屜里蒸的日子,江淮一帶的人每年至少過夠兩個多月才算完。
城市里,遍布水泥,空調(diào),煙囪,一年比一年熱——置身戶外,水泥地上反射的熱浪,惡狗一樣直往臉上撲,是被火燒的焦灼感,連呼吸都困難起來。太陽倒積極得很,每天凌晨五點(diǎn)左右便興興頭露臉了。六點(diǎn)半左右去菜市,陽光打在胳膊上,都有灼熱感了,四周的一切,猛獸一樣伺機(jī)靜候著,隨時會撲出來將人撕扯一番。小風(fēng)涼幽幽的景況不過是永難再來的往昔,一起留在童年的記憶里蛻化,最后成了一具具蟬殼。
每天午后上班,汗珠急急跟了一路,途中,偶爾抬頭看身旁楊樹,樹巔的葉子嘩啦啦地被什么攆著,有力挽狂瀾的氣勢,于視覺上似乎有一點(diǎn)涼意。繼續(xù)往高處望,是藍(lán)天,卻是靜止的。連藍(lán)天也被熱得失去了表達(dá)能力。盛夏的天,空無一物,仿佛也可以盛下一切,包括蝎子一樣蜇人的陽光,而人間就是一口盛滿水的大鐵鍋,翻滾著,翻滾著……
不如回到小時候涼快去。
大日頭下,走在河邊,甘甜的水氣掩面而來,直把肺腑填滿,身體忽然有了一種神秘的懸浮感,如置身水中,每一個毛孔被水擁抱著安慰著,原本沉重的肉身在水中一點(diǎn)點(diǎn)地被抬升,最后終于達(dá)到了介點(diǎn),一部分重量消失,人有了懸浮感,好像一只氣球被風(fēng)送至高空,耳邊風(fēng)聲滿滿。凡予人懸浮之感的地方,可稱為“天堂”。
在鄉(xiāng)下,天堂是一條條潔凈的河流。蓮荷、雞頭菜、菱角菜并稱為三大主角,在盛夏的河流占盡風(fēng)光。
荷葉和蓮花,既清氣,又妖氣。一陣風(fēng)來,芬芳馥郁,松綠的荷葉倒伏搖擺,紅花白花雜糅其中,有不容侵犯的凜烈,一層一層又一層,把自己打開,露出黃蕊,是在心坎上縫一圈流蘇,小蓮蓬被細(xì)心呵護(hù)起來,無處不在的母性。有些蓮蓬差不多可摘了——荷葉梗上生有芒刺,下河偷摘一次蓮蓬,胳膊及腿上擦痕累累,鉆心痛。
雞頭菜基本屬于野生,在給稻田車水的間隙,荷衣下河。水流清澈,整棵雞頭菜的輪廓畢現(xiàn)于水中,拿砍刀往泥里挑一下根部,整個雞頭菜連根浮起,拖上岸,坐在田埂上,一點(diǎn)點(diǎn)地剝。把雞頭果割下,渾身都是長刺,拿鞋底輕踏住雞頭果,溫柔地一捻,整個雞頭果裂開,淡粉色籽粒濟(jì)濟(jì)一堂,每顆籽粒外圍還包裹著一層透明狀的衣子。衣子也能吃,入嘴,滑甜滑甜。雞頭果不能太老,老了,殼堅(jiān)固,不易咬開,甜味也會打折;嫩了呢,會澀苦,吃不出什么名堂;要選正壯年的雞頭果,一顆顆抿在嘴里,微微的甜慢慢擴(kuò)散,食后尚有余甘,其滋味像極干嚼茶葉吐掉再喝一口水后的余甘,裊裊地在舌上氤氳,是國畫中的一滴墨在潔白的宣紙上洇開來,成了一片遠(yuǎn)山,一條寂溪。雞頭桿跟荷葉梗一樣,渾身是刺,耐著心把皮撕了,放嘴里,一頓猛嚼,飽了肚子,也解了渴。一整棵雞頭菜可以剝下許多根雞頭桿,當(dāng)場吃不掉,帶回家清炒,略加一點(diǎn)紅椒絲、幾瓣蒜,熱氣騰騰端到飯桌上,得之不易的下飯菜。
幾十年后,小兒屢屢積食,偶然于網(wǎng)上查及:用芡實(shí)熬水,可消積食。聽見風(fēng)就是雨,即刻前往超市,急急惶惶尋找一種叫“芡實(shí)”的玩意兒,終于在雜糧區(qū)見到真容——那一刻,簡直一道白光劃過夜空,一下把往事照亮。這所謂的“芡實(shí)”,原來就是小時候經(jīng)常吃的雞頭果?城里人時興學(xué)名,雞頭果的稱謂,倒透出鄉(xiāng)下人的憨實(shí),因那個毛刺刺的東西狀如雞頭,故名雞頭果。
我們村里的菱角菜除了野生呈青色外,大部分都是種植的猩紅色。把頭年留下的個大飽滿的老菱角下窖藏起,等到第二年春上,拿出,到河邊,一只只裹上泥巴,扔到河里——時光荏苒,出苗,抽藤,直至布滿整個河面,盛夏開白花,花落菱角出。果實(shí)四個刺,滿身彤紅,剝開是白肉,掐得出水來。菱角米,嫩的,生吃起來清脆甜美;老了的,或清炒當(dāng)菜,或煮粥當(dāng)飯……說不盡的軟糯清香。菱角的葉片接近于蠟質(zhì),可反射陽光——布滿整個河面的菱角葉,在白日下自顧自地絢爛起來。一步步近河邊,隱隱地,魚兒咬菱角桿的聲音此起彼伏,嘈雜成一片。那境況,一直苦于難以形容。直至某天,聽馬友友用大提琴演繹德沃夏克《寂靜山林》,魚咬菱角桿的情境恍然盤旋——并非嘈雜之聲,而是來自幽深之境的天籟。馬友友的琴聲悠沉肅穆,一步步往幽深處迷漫,仿佛有冷意,穿行在一個又一個多年不見天日的洞穴,極目處皆是青苔以及古老的蕨類,腳下的松針經(jīng)年不朽,林木命運(yùn)一樣矗立于雪山之上——終于抵達(dá)了自然的壯闊。
這些,已成舊時舊事,原本不值得流連。前些天,買回一把南瓜藤,坐在矮凳上,在黃昏里慢慢撕皮……將其洗凈,正待下鍋時,忽然對這個步驟不確定起來,趕快電話問我爸爸:南瓜藤下鍋前是否要拿開水燙一下。他在千里之外,一番指點(diǎn)。將灶火熄滅,重新過滾水。那頭還叮囑:油要多,拍幾個蒜。
那頓晚餐是綠豆粥。被大火撩過的南瓜藤,新鮮滴翠,綠衣不改,有毛茸茸的口感,依然幾十年前一樣的下飯,而外頭早已月明星稀,一如我的現(xiàn)狀——人生已然過了晌午,一切都不似從前了。
記憶里,還有一種樹,我們叫它洋蠟樹。每到夏天,有一種昆蟲喜歡隱匿在洋蠟樹上,它們擅長吐長絲,白亮亮地。如果恰好你自樹下過,那昆蟲惡作劇一般故意嚇你一下,就忽然吐出長絲從你眼前倒掛而下——我們稱其為“吊死鬼”。吊死鬼比蟬還要吸引小孩子,概因技藝超群,空翻表演從未馬失前蹄,一次次完美地把身體恰到好處懸在樹枝與地面之間。小孩子學(xué)不來這個,暗自艷羨。至今我還記得。
錢紅莉簡歷 作家,70后,安徽安慶人。上世紀(jì)90年代開始寫作,著有《華麗一杯涼》、《低眉》、《萬物美好,我在其中》、《詩經(jīng)別意》、《育嬰記》等?,F(xiàn)居合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