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元雜劇《秋胡戲妻》中的羅梅英形象

⊙王睿君[隴南師范高等?？茖W校， 甘肅 成縣 742500]

作 者：王睿君，隴南師范高等?？茖W校中文系講師，主要從事大學語文教學與研究。

“秋胡戲妻”的故事在民間廣泛流傳，歷代文人對這一題材不斷加工改編，在不同時期呈現(xiàn)出了不同的面貌。元雜劇作家石君寶獨具慧眼，將這一故事中女主人公羅梅英自盡的悲劇改為大團圓的喜劇，他以遭遇變故的婚姻家庭生活為突破口，深刻揭示了在崇尚金錢與權(quán)勢的社會中所導致的人性喪失和道德敗壞的陋習。而劇中女主人公羅梅英身處污濁環(huán)境且能在諸多的矛盾沖突中展現(xiàn)出高尚的道德情操和人文情懷，不能不值得人們稱道。

元代文人社會地位低下，元蒙民族入主中原，蒙古貴族當政，原本高居“士、農(nóng)、工、商”之首的“士”族地位一落千丈，雖然蒙古貴族沒有用法律條文將流傳很廣的“九儒十丐”的說法固定下來，①但這一現(xiàn)象未必就不是當時社會現(xiàn)實的真實反映。儒士地位低下，必然導致儒家倫理道德淡化，尤其在金錢和權(quán)勢的誘惑下，哪怕出身貧苦的勞動人民也難保不蛻化變質(zhì)，高潔的道德觀被錢與權(quán)滌蕩而敗壞。元雜劇作家石君寶以他敏銳的洞察力感悟到了社會上的這一現(xiàn)象，于是在雜劇《秋胡戲妻》中著力塑造了羅梅英這一典型形象，通過女主人公的言行，揭露并反對封建禮教對婦女的戕害，使高尚的道德情操以及作者理想中的人文情懷在家庭倫理道德喜劇中得以宣揚。

雜劇《秋胡戲妻》寫羅梅英與丈夫秋胡新婚才三日，秋胡即被勾去“當軍”，一去十年，音訊杳無，家中的生活重擔全落在了梅英肩上，她既要“種桑養(yǎng)蠶，擇繭繅絲，擔水買漿，洗衣刮裳”②，又要侍奉多病的婆母，日子實在艱苦難熬，這還不算，還要抗爭豪強惡勢李大戶的逼婚欺壓，丈夫榮歸卻遭戲弄，夫妻幾乎要勞燕分飛，在婆母以死相逼的勸說下才得以大團圓的結(jié)局而告終。就在這一連串的矛盾沖突中，梅英從一個破落的大戶人家的純真少女逐漸磨煉成了勤勞善良，潑辣勇敢，不為金錢利誘，不被權(quán)勢所欺，敢于反抗封建倫理道德，具有鮮明個性的叛逆形象，她之所以深受人們的喜愛，主要是在其身上充分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的優(yōu)良品德。

一、信守諾言，對愛情堅貞如一

元雜劇中許多作品肯定的往往是以真摯熱烈的愛情為基礎(chǔ)的婚姻?！扒椤笔菒矍樵刂械囊粋€重要條件，它更多地落實到感情交融和精神契合上，“情”的因素，可以說是確定有無愛情和愛情深淺的重要尺度，是人類愛情生活的顯著標志。③梅英在自己的愛情生活中表現(xiàn)出堅貞如一的品質(zhì)，這與她和丈夫有著真正的愛情是分不開的。

劇本第一折，梅英嫁到夫家的第二天就有媒婆惡意挑嗦，“姐姐，你當初只該揀取一個財主，好吃好穿，一生受用；似秋老娘家這等窮苦艱難，你嫁他怎的？”“如今秋胡又無錢，又無功名，姐姐，你別嫁一個有錢的，也還不遲哩?！雹芸梢娫谑浪籽壑?，秋胡并不是人們理想的對象，無錢，無權(quán)，在夫榮妻貴的封建社會里，秋胡只是在下層社會中討生活的勞苦人民中的一員，自己不發(fā)達，家人也只能跟著受窮。可是，梅英對這樁婚姻并無不滿，“自從他那問親時，一見了我心先順”⑤，料定自己的丈夫腹內(nèi)有“珍”，日后定是“黃閣臣”，即使享一世清貧，也心甘情愿。所以，婚后第三天，當秋胡被勾去當兵時，梅英只是表現(xiàn)出心中的不舍與對日后生活更加貧困的預料，并絲毫沒有自己會被拋棄的擔憂，梅英在“想著俺昨宵結(jié)發(fā)諧秦晉，向鴛鴦被不曾溫，今日個親親送出舊柴門”的傷感中，牢記秋胡臨別的囑托：“你在家好生侍奉母親，只要你十分孝順者”⑥，這一切心理表現(xiàn)充分表明了梅英對自己的愛情充滿了信心。十年后，秋胡榮歸故里時的賓白正照應(yīng)了這一點，“想當日哭啼啼遠去從軍，今日個笑吟吟榮轉(zhuǎn)家門。捧著這赤資資黃金奉母，安慰了我那嬌滴滴年少夫人”⑦?？梢?，當初梅英擇婿的眼光不差，秋胡“通文達武”，“累立奇功”，終于做了“黃閣臣”。再者，秋胡從軍離家時對家的戀戀不舍，十年中的榮遷，時刻魂牽夢繞著妻母，從未想過拋棄糟糠之妻，梅英和秋胡的婚姻是以彼此的信任作為基礎(chǔ)的，他們心中都深藏著對方。

十年的光陰不算短，世事無常，村中的李大戶憑著自己有財有勢，謊稱秋胡已死，打算強娶羅梅英，梅英的父母在金錢誘惑下充當了幫兇，就連相濡以沫的婆母也在強大的惡勢力下低了頭，竟然勸說梅英改嫁。在與李大戶的矛盾沖突中，在與自己親人的矛盾沖突中，梅英誓不低頭，堅決抗爭，她譏諷父親見錢眼開，“怎使這洞房花燭拖刀計？”竟幫壞人施展陰謀，并對強權(quán)惡勢的李大戶以銅錢相誘時，毫不留情地予以反擊，“其實我便覷不上”。“我道你有銅錢，則不如抱著銅錢睡！”⑧她對銅錢骯臟本質(zhì)的揭露多么深刻有力。她還以假想丈夫此時榮華富貴的排場與腹內(nèi)無珍的李大戶作了強烈的對比，言詞的犀利尚不算，還怒氣沖沖地推倒李大戶，一個大膽潑辣、不屈淫威的農(nóng)婦形象讓人油然而生敬意。初婚時柔順羞澀的少婦緣何有如此大的抗爭力量，源其動力不正是對丈夫堅貞的愛情嗎？正是與秋胡的一見傾心，與短暫的恩愛，讓愛情作了婚姻基礎(chǔ)，她視富貴如糞土。哪怕安守十年的貧困，在金錢利誘面前也不會動搖對愛情的忠貞。這就把一個對愛情忠貞不渝，富貴不淫、威武不屈的勞動婦女的生動形象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這種高尚的道德情操不能不使得那些愛錢如命、追求榮華富貴、貪圖享樂的人無地自容。

二、爭取女權(quán)的民主意識

婦女在人類社會發(fā)展歷程中盡管起著不可估量的作用，但在漫長的奴隸社會和封建社會中地位依然低下、微不足道，封建禮教“三從四德”、“三綱五常”的規(guī)定禁錮著人們的思想，婦女永遠是男人的附屬物，是逆來順受，惟男子之命是從的奴仆。⑨元朝社會，雖然由草原向中原吹來了一股清新的空氣，但婦女的命運并未得到根本改善。與勞苦人民接觸頻繁的元雜劇作家們卻敏銳地捕捉到了當時許多勞動婦女在家庭中支持門楣、執(zhí)掌情感樞紐、承擔生活重負的現(xiàn)實，盡管當時的社會不予認可，但在劇作家們的筆下仍然塑造出了一批這樣光彩照人的婦女形象，用充滿生氣的民間倫理大膽地向傳統(tǒng)的封建道德觀挑戰(zhàn)。石君寶筆下的羅梅英正是這眾多婦女中的一位佼佼者。

羅梅英嫁給秋胡時，就做好了受貧窮的心理準備。十年間，梅英獨立支撐門楣，做著家中的頂梁柱。長期艱苦的勞作凝聚了她勤勞、善良、淳樸的個性和自立自強的能力，正因為如此，梅英才在婚姻家庭中享有絕對的發(fā)言權(quán)。

劇本第三折中，秋胡榮歸故里時途經(jīng)桑園，“一見了美貌娉婷，不由的我便動情”，先是以詩相挑，言語輕薄，遭到梅英嚴厲斥責，接著動手動腳，舉止輕浮，又遭到梅英機智的抗爭，并斥之為“不曉事的喬男女”，兩計不成便拿出俸養(yǎng)老母親的黃金加以引誘，在對愛情堅貞如一的梅英面前又一次無奈地敗下陣來，梅英責之“富家郎，慣使珍珠，倚仗著囊中有鈔多聲勢，豈不聞財上分明大丈夫？”并罵之為“沐猴冠冕，牛馬襟裙”。惱羞成怒的秋胡最后用武力威脅，“你若不肯呵，我如今一不做二不休，拼的打死你”⑩，此時的梅英面對強惡勢力無比勇敢，毫不畏懼，痛快淋漓地怒罵：“你瞅我一瞅，黥了你那額顱；扯我一扯，削了你那手足；你湯我一湯，拷了你那腰截骨；掐我一掐，我著你三千里外該流送；摟我一摟，我著你十字階頭便上木驢。哎！吃了剮的遭刑律！我又不曾掀了你家墳?zāi)?，我又不曾殺了你家眷屬?！薄罢l著你桑園里，戲弄人家良人婦！便跳出你那七代先靈，也做不了主?！?在不屈淫威，敢于反抗，視金錢如糞土的農(nóng)家婦女面前，跋扈的秋胡此時完全敗下陣來。

十年的阻隔，讓夫妻相見卻變得陌生，于是上演了一出“戲妻”的悲喜劇。筆者認為，秋胡是有意試妻而非戲妻，劇本中有充分的依據(jù)證明這一觀點。第三折秋胡上場的賓白中有“兀的不是我家桑園！這桑樹都長成了也。我近前去，這桑園門怎么開著”的句子，既然認得自家桑園，也該猜到采桑的娘子便是自己的結(jié)發(fā)妻子，結(jié)尾也寫到“到桑園糟糠相遇，強求歡假作癡迷；守貞烈端然無改，真堪與青史標題”?，可見是秋胡有意試妻。而淳樸善良的梅英卻哪里知道闊別十年榮歸故里的丈夫卻在試探自己、考驗自己。

當梅英認清了戲弄自己的竟是為之守貞十年，朝思暮盼的丈夫時，愛情底線一下子崩潰了，怒責丈夫“誰著你戲弄人家妻兒，迤逗人家婆娘！”“我怎生養(yǎng)活你母親十年光景也？”“你可不辱沒殺受貧窮堂上糟糠。我捱盡凄涼，熬盡情腸，怎知道為一夜的情腸，卻教我受了那半世兒凄涼?！?對“五花官誥”“駟馬高車”“夫人縣君”毫不稀罕，只叫著“秋胡，將休書來！將休書來！”封建禮教中，從來只有丈夫休棄妻子，此時的梅英公然要休夫，在婚姻生活中要爭取民主權(quán)。只是在婆母以死相逼的勸說下，夫妻才和好得以團圓，但她卻宣稱要整頓“妻綱”，公然與被列為“三綱”之一的“夫綱”分庭抗禮。羅梅英大膽爭取婦女在婚姻家庭中得到尊重的權(quán)利，在挑戰(zhàn)封建傳統(tǒng)禮教中顯露出樸素的民主意識，這在封建社會中實屬罕見，正是這樣，羅梅英的形象在文學史上格外耀眼。

三、勤儉善良，深明大義

作為劇作家精心塑造的鮮明女性形象，羅梅英不僅具有樸素善良、勤儉孝順的優(yōu)良品質(zhì)，還表現(xiàn)出超凡脫俗的深明大義。

梅英明知嫁給秋胡就要遭遇貧苦，卻毫不動搖自己對愛情的堅貞。尤其秋胡從軍離家后，信守諾言孝順婆母，十年間，勤勉持家，維持生計，忍饑挨凍，艱難度日，還要與惡勢力強逼婚作抗爭，也不改自己對婚姻的承諾，對婆母的侍奉孝敬。這一切直感動得婆母“只愿的我死后，依舊做她媳婦，也似這般侍養(yǎng)她，方才報的她也?！?這里充分凸現(xiàn)了梅英勤勞善良，十年如一日敬奉婆母的美德。

第四折中梅英堅決向秋胡索要休書，以維護自己的人格尊嚴，此時李大戶率領(lǐng)人眾前來搶親，卻不料被比他權(quán)勢更大的秋胡擺平了，這無疑給羅梅英夫妻講和提供了條件，加上相依為命十年的婆母以死相逼要求梅英原諒秋胡，善良的梅英怎忍心讓相濡以沫的婆母橫尸當前。再者，梅英和秋胡的結(jié)合原本就是建立在愛情基礎(chǔ)上的，十年的相隔相思，秋胡并未拋棄糟糠。桑園戲妻，其實是秋胡故意做出的試探，盡管梅英信以為真，但在當時的社會、家庭、個人看來并不是絕對不能原諒的行為。此時善良的梅英深明大義，為了婆母，她寬大為懷原諒了秋胡，并表明“則是俺那婆娘家不氣長”，“非是我假乖張，做出這喬模樣；也則要整頓我妻綱”。?如果說《陌上?！分星亓_敷以夸夫打擊豪權(quán)的壓迫，那么羅梅英不但大膽提出了要“整頓妻綱”，爭取女權(quán)，還用犀利辛辣的言詞反抗封建倫理道德，這種叛逆精神在以男權(quán)為中心的封建社會里是值得世人稱道的。

有人認為結(jié)尾部分大團圓的結(jié)局削弱了羅梅英的反抗意識，其實不然，作者匠心獨具的安排，正體現(xiàn)了羅梅英的寬容善良與深明大義的高尚品質(zhì)。

“秋胡戲妻”的故事在流傳嬗變過程中，元雜劇作家石君寶傾力刻畫羅梅英的形象，將作者關(guān)注的人文情懷和道德情操借這一平凡而高尚的女性形象得以張揚，是具有一定進步意義的。

①③ 茍人民：《金元俗趣》，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9月第1版，第9頁，第98頁。

② 張大新：《石君寶雜劇對愛情婚姻題材的拓展與深化》，《河南教育學院學報》2000年第4期，第30—32頁。

④⑤⑥⑦⑧⑩????? 顧學頡，《元人雜劇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8月第1版，第201—226頁。

⑨ 奚海：《元雜劇論》，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5月第1版，第19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