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海燕,趙秋棉
李湛冰《漂泊的城市》(花山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講述的是幾個剛出校門的大學生在城市漂泊的故事,他們都來自農村,家境比較貧寒,通過高考來到城市,試圖在“美麗”的城市實現(xiàn)夢想。在校園中,夢想是快樂的火焰,青春的激情在燃燒,當夢想遭遇現(xiàn)實,快樂的火苗被劈頭澆了冷水,只剩下輕煙縷縷在茍延殘喘抑或等待時機?不同的人有著不同的生命航程,作品通過程文志、朱寶達、羅雪潔、唐旭、曾美格講述了不同的生命軌跡,不管是夢想似火,還是現(xiàn)實如煙,他們在漂泊,他們在路上。
《漂泊的城市》扉頁題詞“謹以此書獻給剛剛步入社會的大學生們。你們,是漂泊的一代!”與對《圣經》(箴言31:8)的引用“你當為啞巴開口,為一切孤獨的伸冤?!?第2頁) 這些都透露出對文學救贖功能的凸顯與信仰,同時也透露了作者的“野心”。與“迷惘的一代”、“垮掉的一代”相似的“漂泊的一代”的命名,彰顯著作者的意圖:通過對現(xiàn)實的觀照與歸納,在文壇中開宗立派。有評論者稱作者為“漂泊文學”的開創(chuàng)者,可謂深得作者內心。
初讀《漂泊的城市》,參照作者的博客,感覺書中處處留下了作者自我的痕跡,比如朱寶達的珠寶知識源自作者本科時學的珠寶鑒定專業(yè),程文志輔導荀晶晶的細節(jié)在本書的后記里被作者津津樂道。隨著重讀,依然可以感覺到作者書寫自我生命體驗的強烈愿望,但顯然作者并不滿足于寫寒門學子通過奮斗自我成就的故事,他在人物形象之中留下了解構的線索。程文志是作者投注了很多感情的人物,但在一個重要的情節(jié)中,程文志似乎是作家寵兒、甚至是作者自我鏡像這一事件被徹底解構了。那就是如何面對瘋了的曾美格?為什么最后救曾美格的不是程文志而是朱寶達?
就親密程度而言,曾美格曾是程文志的戀人,他們曾如膠似漆,但當程文志偶遇瘋了的曾美格之時,傳統(tǒng)的書生薄幸模式再次重演:“他感到自己畏縮極了,反反復復猶猶豫豫著不知該到底怎么辦?但他必須做出抉擇!…理智終于逐漸占了上風,他想選擇逃避?!?現(xiàn)在的自己,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小小的勤雜工了?,F(xiàn)在的程文志,衣冠楚楚,在內心深處,他也認為自己已經是人五人六的了?!?第354頁)這段描寫力透紙背,它直指程文志內心深處的猥瑣與卑劣,也徹底解構了程文志這一熱情、正直的文學青年形象。此后程文志“人模人樣”地去秦米鎮(zhèn)采訪,只不過是虛張正義。
我想追問的是:作者為什么要如此解構他似乎很鐘愛的人物?對程文志的解構透露了什么?李湛冰曾經在博客談到“《穆斯林的葬禮》(霍達著)這本書對我的影響非常大?!背涛闹九c《穆斯林的葬禮》中的韓子奇有某種相通之處,為了美玉,韓子奇葬送了冰玉母女,為了前程,程文志放棄了曾經的戀人;程文志還有霍達《未穿的紅嫁衣》中李言的影子,為了仕途,李言舍棄了情人郁瑯嬛,美麗文靜的郁瑯嬛發(fā)了瘋。男人為了前途或者財富放棄曾經深愛的女人,簡單歸結于“負心”,進行道德審判似乎過于武斷。韓子奇、李言、程文志在放棄愛人的時候是充滿內疚的,他們的痛苦也是真實的,但同時他們卻不會做出改變或者讓步。他們是“傳統(tǒng)”的中國男人,女人的愛情只是生命美麗的點綴,生命的本體依然是“功名至上”、“財富第一”,指責他們顯然沒有太大意義,他們也承受著生命的缺憾。這顯然跟一種文化模式相關,在其中“情愛”并不是生命的必需,“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渴望卻滲透骨髓。
當然,也不能把一切都歸結于文化,似乎有人試圖做出不一樣的選擇。面對瘋了的曾美格,朱寶達表現(xiàn)的似乎英勇許多,他把曾美格接回家,找人照顧她,甚至想要娶她為妻,但他畢竟活在現(xiàn)實中,最終的婚姻還是“肉體”、“真心”向財富、世俗約束妥協(xié),野性勃勃的朱寶達再次被現(xiàn)實規(guī)訓,成功不全是自我奮斗的結果,命運也不能只聽憑自己的內心進行選擇。
無論“負心漢”程文志還是“英勇”的朱寶達,最后都毫不例外地放棄了曾美格,雖然這一放棄本身并非那么理直氣壯或者心甘情愿,雖然程文志心懷愧疚,雖然朱寶達心存遺憾,但是“放棄”本身透露出自我的分裂與掙扎,透露出道德的虛弱,也昭示著“人”本身的復雜。從這一角度而言,程文志與朱寶達的故事還沒有完,也完不了。
與程文志、朱寶達在全書中“糾纏不清”的曾美格是所有人物中最傳統(tǒng)、最保守、最鄉(xiāng)土的一個,雖然她那么迫切地渴望走向城市,但在精神上已經被“鄉(xiāng)土”塑造成功,她對城市的燈紅酒綠徒有艷羨,卻無認同,對城市男女風月場上的游戲更是不屑一顧,她恪守的依然是鄉(xiāng)土或者是封建的婚姻觀——“從一而終”。對“從一而終”的信仰不僅大過對愛情的追求,而且成功地遮蔽了對眼前這個所謂的“一”的清醒認知,或者當她的身體第一次在醉酒之后被一個男人設計占據(jù)之后,她決定放逐自己的理智,把自我托付給抽象的“從一而終”。雖然這個“一”是個有錢的男人,但曾美格并不愛錢,因為當湯和明的老婆試圖用錢來買通她時,“曾美格伸直細長的玉手,點指著面前這個卑鄙的女人憤聲大喝:‘快把你的臭錢收起來!你以為天底下的女人都像你一樣這么無恥嗎?……’”(第371頁)這一幕其實充滿反諷,受害者同時也是第三者的曾美格面對“元配”,義正詞嚴,充滿道德上的優(yōu)越感,要求妻子同湯和明離婚,理由就是“他既然有種把這孽造下,我就有種要他為自己的行為負責!”(第337頁)而他負責的方式只有一種,拋棄你,同我結婚。如此強大的邏輯,令人不得不嘆服曾美格的“智慧”,但遺憾的是,她遇到的男人“有種”造孽,“沒種”負責,縱然她把“孽種”生了下來,想把孩子作為要挾湯和明的利器,但是孩子卻被“足智多謀”的元配偷走了,于是她瘋了。她的悲劇似乎是注定的,這與她自身的偏執(zhí)不無干系:“哼,你想讓我墮胎,我偏不!我偏要把他(她)生下來!我要讓他(她)成為將來要挾你的把柄,制服你的工具。我要讓他(她)長大后也會像我一樣恨你!我一定要讓你為此付出代價!……不為別的,只為出胸中這口惡氣!”(第334頁)性格如此剛烈又缺乏明智的判斷,太愛自己或者太不愛自己都在曾美格身上奇異地會合,但遇人不淑只是可悲,若遇人不淑之后,還硬要執(zhí)迷不悟,甚至不惜放棄愛情和尊嚴,如此的“執(zhí)著”、“堅定”,恐怕只是自筑牢籠,悲劇在所難免。
湯和明只不過是一個負心薄幸的男人,一個“沒種”的浪子,但是女人對他的態(tài)度頗值得玩味,他的老婆許金梅諄諄教導曾美格:“姑娘,你不要以為他跟你睡過了就會娶你。才不是呢。他這個人啊,好的就是這一口。” “這都什么年代了,他見天在外面花花兒我都不跟他計較,男人嘛,哪一個不喜歡找點樂子的,但只要不跟我離婚就成?!?第336頁)許金梅固守著婚姻的軀殼,唯一卑微的愿望就是不要同我離婚,其他一切放任自流,如此的寬宏大量,令人“竊喜”也令人汗顏。
在高唱女性獨立自主的時代,封建主義的幽靈依然在游蕩,最可悲的不是一些男人對女人的壓迫、欺騙、凌辱,而是女人自覺地奉守一些“不平等”的價值規(guī)范而不自省,甚至把它作為一種內在規(guī)范來束縛自己的靈魂。因為肉體被迫的一次“意外”,曾美格賠上了她的美麗、青春、夢想和愛情,最后癡癡傻傻、淪落街頭,成為乞丐,充當?shù)仄?、流氓泄欲的對?還好她發(fā)瘋了,不然的話,高傲美麗的她如何面對自我?為了一個婚姻的軀殼,許金梅忍氣吞聲,以金錢收買小三失敗之后,“運籌帷幄”,鋌而走險,雖然有哥哥的鼎力相助,她能夠不“被離婚”,但作為一個女人,她如何面對無愛的婚姻和苦澀的內心?
因為被強奸而“愛”上強奸犯,要對其從一而終,最后使強奸犯煩不勝煩,后悔招惹了這個女人的故事,不是《漂泊的城市》第一次講述,恐怕這也不是最后一次講述。一個古老的故事一再被講述,這一講述本身在無奈中就有太多的悲哀與蒼涼。負心漢運用種種“聰明才智”想要甩掉“黃臉婆”,“黃臉婆”卻死活不肯離婚,這一故事一直在現(xiàn)實中繼續(xù)。
波伏娃說:“女人不是生就的,而是造就的”,什么樣的文化造就了這樣的女人,或許應該超越對負心漢的譴責,而去追問女人的依附意識與相隨情結到底是如何生成的,從這一角度而言,曾美格與許金梅的故事還沒有完。
相比程文志與朱寶達的奮斗——成功模式,曾美格對“從一而終”的執(zhí)著信仰,許金梅對“無愛婚姻”的誓死捍衛(wèi),有些人物似乎沒有這么強悍,《漂泊的城市》也呈現(xiàn)了一些尷尬的弱者鏡像。
恐怕沒有比唐旭更倒霉的了:考上大學,卻因為自費讀不起;做衛(wèi)生紙生意,卻賠得一塌糊涂;學好駕駛,想開出租,卻找不到合適的車;認識一高級知識分子,就稀里糊涂爬上老太太的床;老太太給他20萬做生意,他懵懵懂懂攜款私逃;逃跑途中,緊張得一夜白頭,迅速被抓捕歸案,一判就是十年;在鐵窗之內,他無心存活,卻也無力尋死。他的生存境遇只能用一個詞概括:尷尬。
恐怕沒有比唐旭更幸運的了,不管他自身如何糟糕,卻找到一個愿意與他同甘共苦,為他的所有無能和怯懦買單的女人。他打工賺錢讀書,她給他洗衣煮飯;他做衛(wèi)生紙生意,她為他四處借錢;他的生意陷入困境,女人苦苦哀求,恨不得向老頭下跪,盡可能把損失降到最低;他終日無所事事,非??鄲?女人鼓勵他學駕駛;他學好駕駛,女人向年邁的父親借錢買車;他開上出租之后,與老太太整日廝混,善良的女人一如既往地愛他;他攜款私逃,單純的女人被蒙在鼓里,為他擔驚受怕,癡癡地想念他。什么叫偉大的愛情,這個叫羅雪潔的女人在用生命付出,用生命演繹著愛情的“神話”。
但遺憾的是,面對這樣的神話,卻很難被感動,只覺得羅雪潔很可憐。她其實也是弱者,只不過在愛情中,面對一個太弱的男人,她不得不強大,不得不無所不能,最終所有的付出只換來背叛與“遺棄”。什么叫尷尬?就是全心的付出,真摯的包容,只讓他更壞,之后還不得不承擔把男人慣壞的“責任”。
對于全書的語言,有時會感到茫然:全書的敘述語言非常樸素、貼切,但抒情語言卻滑入俗套乃至矯情?;蛟S原因在于,敘述故事時作者的態(tài)度是相對理智的,進行抒情時,卻未能很好地與書中人物拉開距離。
比如程文志收到了刊載他小說的《當代》雜志:“他小心翼翼地把雜志放下,從抽屜中取出一個塑料袋,那是他從大超市買東西時人家給他裝東西用的,還干凈得很呢。他把書小心翼翼地裝好,準備放起來。”(第218頁)作者沒用過多的筆觸描寫程文志的心態(tài),但是對雜志的珍惜躍然紙上,物質的困窘也盡在不言中。而之后的心理描寫則過分熟濫:“忽然,他很想見到曾美格——自己的女朋友!去找她?對,現(xiàn)在就去!立刻!馬上!At once!他太高興、太激動、太興奮了,他渴望把這令人激動、令人振奮的大好消息與自己心愛的人兒分享!”(第219頁)單調的重復,只是一種情緒的宣泄,卻缺乏個性的表達;程文志對成名之后的想象不乏真實,但也透露出精神世界淺薄平庸的一面,但作者卻很少對此進行審視。
為什么會形成這樣的情況?一定意義上跟作者沒有“架子”有關系,他平等地看待書中的人物,不愿意居高臨下地審視他們,對他們的思想做過多的判斷,曹文軒老師在《達夫詞典》(《文學自由談》2011年第1期)中提到,“魯迅同情底層的人物、弱小的人物、沒有身份的人物,但魯迅的架子是絕對不會倒下的?!@個架子,在現(xiàn)代文學那里,是一個共同的形象。……他們總是在把握和擺弄著人物,卻不愿與人物平起平坐,也絕不取消與人物之間的距離。他們總是用一種藏也藏不住的優(yōu)越心理,在解剖著人物(看看《阿Q正傳》便知)。但文學寫到了今天,這個架子卻嘩啦啦倒了下去,活生生應了‘斯文掃地’一句?!辈芾蠋熾m在文中無意論高下,但傾向性還是存在的,筆者亦在此留下自我痕跡,“斯文掃地”與“架子”之間,我傾向于后者?;蛟S,這似乎也能夠表明本文一些不夠客觀的地方。法朗士說過,“閱讀是靈魂在杰作之間的探險”,而任何評論都只能引向對文本的閱讀,卻無法取代讀者自身去探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