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壩名稱考

胡 云 暉

(包頭市地方志辦公室，內(nèi)蒙古 包頭 014025)

一

吳壩是內(nèi)蒙古包頭市土默特右旗地名，其名稱最早見于清咸豐張曾纂《古豐識略·地部》卷二十三“村莊”中，為薩拉齊廳西鄉(xiāng)十七村之一。之后纂修的《歸綏識略》、《歸綏道志》、《綏遠通志稿》、《薩拉齊縣志》等志書中，都收有吳壩村名。

但關(guān)于其命名緣由，上述幾部志書均沒有明確記載，直到1984年編纂《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地名志·包頭市分冊》(簡稱《包頭地名志》)時，才釋義曰：“吳壩，蒙古語，清朝時，有一姓吳的老師在此居住，故得名吳巴石村，后演變?yōu)楝F(xiàn)名。”[1](P460)其后編纂的《土默特右旗志》也說：“鄉(xiāng)政府駐地吳壩村在薩拉齊鎮(zhèn)西南0.5公里處，得名于清朝時，一位姓吳的老師居于此，當(dāng)時稱吳把什村，后演變?yōu)榻衩?。”[2](P109)而吳亮則曰：“吳壩村原名‘五把什’，據(jù)說清朝年間從東北來了一個五把什全能匠人，熱心為人，品行又好，農(nóng)家有些生意活都來找他，人們習(xí)慣地將人名地名混叫‘五把什’。”[3](P75)

這些記述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至少都承認村名得名于一個把什(或?qū)懽靼褪晒耪Z指老師)。前二者說這個“把什”姓吳，而吳亮說村名得名于一個叫“五把什”的人，不過是說五為漢語概數(shù)，“五把什”云云，亦即全能的老師(匠人)。又說有一個清軍首領(lǐng)吳大祿曾經(jīng)為村中建壩出力甚多，所以后來人們就把“五把什”改為“吳壩村”，顯然是說現(xiàn)村名是由壩名演變而來。此文標明是聽老人口述整理，可以視作是當(dāng)?shù)氐目诒Y料。由于《包頭地名志》及《土默特右旗志》也都沒有注明其說法的依據(jù)，恐怕也都是基于當(dāng)?shù)氐拿耖g傳說而寫。

總覽以上說法，再參照其他史料予以考察，筆者對這些吳壩村名來源的記述頗感懷疑，茲不揣淺陋，僅依據(jù)現(xiàn)有資料，試做如下考證，以就教于方家。

首先，吳壩村之修壩防洪，確有其事。民國《薩拉齊縣志》卷二“建置·橋堤·官壩”記載曰：“邑位山陽河陰，地勢低下，山洪泛濫，輒受水害。舍馬從舟，遷徙移播，民苦久之。道光八年，理事廳神公壽麟糾合士民，鳩工建壩，綢繆未雨，永遏禍淵，東起邑北里許，西南訖吳壩村西，既障狂瀾，且植堤柳，迄今壩跡尚存，第百年古木，或以腐，或被斫伐，存者寥寥，宣統(tǒng)三年同知劉公先昕倡修未果，后任呼延公庚補葺之?！盵4](P501)雖涉及吳壩村名，但稱所修之壩為官壩，并沒有“吳壩”之稱。本縣志中還存錄了道光八年的《薩拉齊修筑土壩碑記》，言“壩起于東北，止于西南”，只稱之為土壩，并沒有具體名稱，位于西南的吳壩村其時作何名稱，也未點明。所以吳壩村得名于土壩的傳說，似乎難以使人信服。

另外，在土默特地區(qū)，以“五把什”一音命名的地名甚多。如《歸綏識略》卷二十《村莊》記托克托城北鄉(xiāng)二十九村有五把式崖,[5](P156)至編纂《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地名志·呼和浩特分冊》(簡稱《呼和浩特地名志》)時，本村名記為托克托縣乃只蓋鄉(xiāng)“伍把什”村，并解釋曰：“伍把什，蒙古語，清乾隆年間建村，因當(dāng)時有一叫伍把什的人在此居住，得名?！榘咽病?，意為受戒的人?！倍緯谕聊刈笃焐碃柷哙l(xiāng)下又記有一“五把什”村名，其解釋曰：“清乾隆年間形成村莊，因此地原有一個叫烏壩什的蒙古人居住，故此得名?！盵6](P292, P237)

這些五把式、伍把什、烏壩什，顯然與五把什一樣，是一個詞的同音異寫而已，但《呼和浩特地名志》解釋起來卻各說各話，未知孰是。而且通過這些同音村名的不同解釋，完全可以判定上述吳壩村的村名來源解釋，明顯是靠不住的，因為照其釋義，似乎這些地方的老師，就全都姓吳了，這無疑是不可能的事情。在清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成書的《土默特旗志》中，附有“土默特旗詳圖”一幅，在薩拉齊廳下面，標注有烏巴村名字，可以認定就是現(xiàn)在的吳壩村。則吳壩村之得名，無疑與吳姓的老師毫無瓜葛。并且根據(jù)其異文烏巴，可證《古豐識略》、《歸綏識略》等所記之吳壩，不過是一個記音字而已，如果望文釋義，明顯是不妥當(dāng)?shù)?。而且《呼和浩特地名志》中又說“‘伍把什’，意為受戒的人”，雖然沒有說明所據(jù)何典，卻為我們探究此一類地名的來源提供了非常有價值的思索途徑，依此考諸典籍，原來所謂伍把什等，竟與蒙古喇嘛教大有關(guān)聯(lián)。

二

土默特地區(qū)，歷史上曾經(jīng)是蒙古喇嘛教在漠南的重要弘法中心，是四世達賴喇嘛云丹嘉措的誕生地。明清之際，這一地區(qū)的喇嘛教信奉更為盛行，尤其是清政府推行“興黃教以安眾蒙古”的政策，尊崇和扶植喇嘛教，制定喇嘛等級制度，給喇嘛們封賞各種名號，給予他們免除賦稅等特權(quán)，更是推波助瀾，使喇嘛教滲透到了蒙古民族政治、經(jīng)濟、文化以及社會生活的各個領(lǐng)域，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力。因此，當(dāng)時的土默特地區(qū)，喇嘛教寺院隨處可見，僅在呼和浩特，就有“七大召，八小召，七十二個免名召”的俗諺，呼和浩特因而被稱之為“召城”。清高賡恩纂《土默特旗志》卷六“祀典(附召廟)”曰：“蒙古稱廟曰召，供佛者眾，不特喇嘛為然。故其寺院撲地，率皆棟宇崇宏，輝煌金碧。其在歸化附近，奉旨敕建或賜名者十?dāng)?shù)，皆有復(fù)呼弼勒罕札薩克達喇嘛住持。其在遠而私修者，更不可枚舉?！盵7](P435)

在遼闊土默川的大小村莊里，也有為數(shù)甚多的喇嘛召廟，而且產(chǎn)生過許多職銜較高的喇嘛，這從一些村莊被命名為協(xié)力氣(喇嘛坐床者)、巧爾氣(三藏法師)、格速貴(喇嘛職銜)、惱木氣(念經(jīng)人)等就明白可知。至于喇嘛教信眾更是在在皆是，以板定(即班第，藏語譯音，意為小喇嘛)、舍必崖(喇嘛徒弟)等命名的地名屢見不鮮。

為了加強對喇嘛教的管理，清政府設(shè)立了專門的機構(gòu)理藩院，制定了一系列的宗教法律法規(guī)，如《蒙古律例》、《理藩院則例》等，規(guī)定了許多的喇嘛禁令。從這些禁令中關(guān)于“烏巴什”的記載，多少可以窺見吳壩等地名命名的端倪。

如《欽定大清會典事例》載康熙十年規(guī)定曰：“凡蒙古地方驍騎壯丁，不準私為烏巴什。違者，照私為格隆、班第例治罪。其年老殘廢丁冊除名之人，愿為烏巴什者聽?！币晕牧x揣度之，似乎是說由于蒙古人出家當(dāng)喇嘛者太多，造成兵員和勞動力的嚴重短缺，所以出臺政策，嚴禁私自成為喇嘛。上引書中又說：“康熙元年題準:外藩蒙古八旗游牧察哈爾蒙古等,欲送家人為喇嘛徒弟,及留住外來之格隆、班第，皆令開具姓名，送院注冊，違者坐以隱丁之罪。”[8](“理藩院三十一·禁令·喇嘛禁令”)所以這烏巴什，想來也與格隆、班第相類似，應(yīng)該是喇嘛之一類。但遍查字書，卻都沒有關(guān)于烏巴什的記載和解釋。

倒是在《蒙古源流》中，發(fā)現(xiàn)了非常明確的說法：“其四項出家之人、常人，如動手、詈罵、譏誚，綽爾濟等則照洪臺吉例，喇木扎木巴、噶卜楚則照臺吉例，格隆等照塔布囊、歡津臺吉、宰桑例，其托音、齊巴噶察、烏巴什、烏巴三察等，則照官員例禁治?！鄙蛟鲋补{證曰：“《衛(wèi)藏圖識·釋名》：札巴，和尚也?！犊淀G紀行》：格隆者，戒僧也……徐蘭《打鬼歌》注：‘番僧最尊者為呼畢勒罕，能悟前身，人稱之曰胡圖克圖，譯言再來人也。其次曰朝爾吉，次札薩，次喇木占巴，次噶卜處，次溫則忒，次德木齊，次格隆，次格斯規(guī)，次格素勒，次班第，次格由巴，次綽由巴，次骨捻爾顫馬，女僧為尺巴甘赤，有室家者，男為吳巴什，女為吳巴三氣?！司b爾濟即彼所稱朝爾吉，喇木扎木巴即彼喇木占巴，噶卜楚即彼噶卜處，齊巴噶察即尺巴甘赤，吳巴什即烏巴什，吳巴三氣即烏巴三察。芬若曾到歸化城，所見即此諸喇嘛后裔也?！盵9](P326)說明烏巴什(或吳巴什)是戒僧之有室家者，即通常所說的在家修行的喇嘛。徐蘭(字芬若)所寫為歸化城喇嘛情況，最能說明問題。

在清馮一鵬的《塞外雜識》中，也有相近的說法，其文曰：“土默忒婦女，已半改內(nèi)妝，惟入招禮佛，則系紅黃綢一縑于胸前，謂之胡巴三什，其男子亦有拴紅布橐于腰間者，謂之胡巴什，皆華言在家修行之謂?！盵10](P9)是說土默特地區(qū)在家修行的女性喇嘛叫胡巴三什，男性喇嘛叫胡巴什。這胡巴什三字，與烏巴什發(fā)音十分相似，只是當(dāng)時記述者或發(fā)音者稍有差訛而已，顯然是一詞之同音異寫。其字亦作“伍巴什”?！翱滴趿?1667)題準，喇嘛人等許服金黃、明黃、大紅等色，班第可服用大紅色。但班第不得服用金黃色和黃色，伍巴什、伍巴三察不許服用金黃色、黃紅色，其余色服亦不得擅自使用?！盵11](P175)伍巴三察，即《塞外雜識》所云胡巴三什，可證胡巴什即烏巴什或伍巴什。其意義，與《呼和浩特地名志》所說“‘伍把什’，意為受戒的人”恰相契合。則《欽定大清會典事例》所謂“照私為格隆、班第例治罪”的“烏巴什”，實際上是指受戒而在家修行的男性喇嘛，因為享有免除賦稅、勞役和兵役等特權(quán)，所以也在嚴格管制之列。

至于烏巴什的語源，則是來源于梵語譯音，張爾田在《蒙古源流箋證》中的按語曰：“烏巴什，持齋者，即優(yōu)婆塞對音，烏巴三察，優(yōu)婆夷也?！盵9](P326)所說極是。優(yōu)婆塞是漢語對佛教居士的最早音譯，亦曾譯作烏婆塞、伊蒲塞等，與烏巴什音極相近，烏巴什與優(yōu)婆塞等，是不同民族語言對同一事物的不同音譯。

因此可以斷言，土默川上的吳壩或伍把什地名，應(yīng)當(dāng)與喇嘛教制度的烏巴什有密切關(guān)系。當(dāng)然，把這些地名解釋成得名于一個叫伍把什(或吳巴石、吳把什、五把什、烏壩什、烏巴什等)的人，也不為錯。因為其得名，既可以來源于此地曾經(jīng)有過在家修行的烏巴什，也可能是一個名叫烏巴什的人(當(dāng)時蒙古民眾，多有以烏巴什命名者)；但像解釋吳壩村得名那樣，說成是來源于一個吳姓的老師，則未免想當(dāng)然，因為土默特地區(qū)以吳把什命名者甚夥，哪有老師都姓吳的呢？而在壩字上硬做文章，按字面強解，也往往會忽略了其名稱背后非常重要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使地名文化研究變成單純的蒙漢語名詞解釋。反過來，如果我們能夠沿著這些地名所透露出的信息，進行深入細致地挖掘和探討，則對于展現(xiàn)和還原該地區(qū)的歷史本來面目，定然是具有極為重要意義的，這也是歷史地名研究之魅力所在。

[1]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地名志(包頭市分冊)[M].呼和浩特：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地名委員會，1985.

[2]土默特右旗志編纂委員會編.土默特右旗志[M].呼和浩特：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1994.

[3]吳亮.薩拉齊吳壩村的由來[J].西口文化,2012,(5).

[4]內(nèi)蒙古歷史文獻叢書之八·薩拉齊縣志[M].呼和浩特:遠方出版社,2009.

[5]綏遠通志館編纂.綏遠通志稿(第十二冊附冊)[M].呼和浩特：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2007.

[6]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地名志(呼和浩特市分冊)[M].呼和浩特：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地名委員會，1985.

[7]內(nèi)蒙古歷史文獻叢書之七·土默特旗志[M].呼和浩特:遠方出版社,2011.

[8]欽定大清會典事例(卷九百九十三)[M].光緒重修本.

[9]蒙古源流箋證[M].臺北：文海出版社，1965.

[10]王云五主編.西河記及其他四種·塞外雜識[M].叢書集成初編[M].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6.

[11]白文固.清代對藏傳佛教的禁絕和整飭[J].中國藏學(xué),200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