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榮木散文小輯

◎向榮木

向榮木散文小輯

◎向榮木

堅強的蓖麻

晨風蕭瑟，深秋的寒意仿佛利刃直襲每個人的心底。

走在路邊，突然看見一棵蓖麻，一棵深秋里依然挺立的蓖麻。它紅色的桿子努力地擎起手掌一般的葉子；枝丫間，果實業(yè)已成熟，殼上布滿硬實的刺。已是這個季節(jié)，霜泛著冰冷的光澤，草木被打得萎軟枯黃，這棵蓖麻卻散發(fā)出一種堅強的力量，深深地觸動了我的心靈。我的童年，就在父親曾經工作的地方，曾有大片的蓖麻陪伴過我，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那個年代，父親在一家轉運站工作。站里的糧庫，有三層樓那么高，全部用條石建造，對于我們這些見慣了低矮瓦房的鄉(xiāng)下孩子來說，那些糧庫仿若一座座雄偉、高大的宮殿，庫房內，寬敞空曠，能跑開拖拉機。我們時常在里面瘋跑，歡笑聲直到今天還在腦海里回響，鐵板制的大門，厚實沉重，能抵御風沙、雨水的侵入，靠近屋檐的位置，設有通風口，用來換氣，以免庫內的糧食受潮、發(fā)霉。

每當糧食儲備，那是站里工作最繁忙的時候。一輛輛汽車載滿裝著糧食的麻袋，從各個鄉(xiāng)鎮(zhèn)集中到轉運站，經過驗收、稱重、搬運入倉保管。那是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站里還沒有配備自動傳送機械。所有的搬運、裝卸工作均由人工完成。工人們動作熟練，配合默契，一只只沉重的麻袋被他們迅速扛上肩頭，搬運入庫，碼垛在需要的地方。記憶中有過無數次，滿載糧食的重卡，拖拉機排著長隊在站外等待入倉，浩浩蕩蕩地連綿幾公里，場面甚是壯觀。俗話說，“民以食為天”，那保管糧食的責任又是何其重要！大家嚴格遵守制度，防火、防潮、防蟲、防鼠、防盜，不敢有一絲絲大意。每個夜里，他們還要持著特大號手電，無數次地穿梭于糧庫之間檢查、瞭望。

糧食轉運站的工作，除了負責糧食的儲運、保管，還有調撥的重任。

待到糧食外調的通知下來，他們就負責將糧食由鐵路輸出到外省。每一次外調，都需要若干車廂。當時一節(jié)車廂載重約50噸，粗略估計，就可知貨運量之巨大。不光量大，時間也是緊張，特別是遇到突然下雨的惡劣天氣，就好比是十萬火急的軍情，必須爭分奪秒，誰也不敢有半點差池。轉運站與火車站之間的路程，也是要通過車輛運輸。父輩們將糧食搬運上汽車，到達火車站后再倒運至火車車廂。如此高負荷的勞動，不要說炎熱的夏日，即使天寒地凍，也很快會累得汗流浹背、腰腿酸軟。而我的父輩們，就是靠著那股堅韌向上的勁頭兒頑強地拼搏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而每當此時，得了信兒的婆娘們，都急急地回去做飯，等著犒勞這些勞累的將士。

糧庫的后面，是一大片蓖麻，綠葉紅桿，像是一片絢麗的海，孩子們經常在那里玩耍。那蓖麻長得很高很高，枝葉蓋過我們的頭頂。秋的烈日，毒辣而熾熱，蓖麻卻用繁茂的枝葉替我們遮擋。那高高的桿子，中空而柔韌，不管頑皮的我們怎么拉、扯、拽，它總是頑強地將手掌般的葉子高舉向天空。

當年，因為要依托便利的鐵路運輸，這個轉運站就建在北方一個小車站附近，周圍偏僻荒涼，沒有人煙。站里的職工和家屬，生產、生活很不方便?？墒谴蠹覐牟唤锌?，從不抱怨，他們講究的永遠都是“一心干好工作”，“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沒有道路，大家修；沒有住房，大家建；沒有水井，大家打；沒有蔬菜，大家種。閑暇之余，他們種植了各類的糧食、蔬菜，還有那一片蓖麻，就像當年延安的南泥灣那樣實現自給自足。揮鎬辟田、辛勤耕種，父輩們在田地里快樂地勞作著、歌唱著，歌頌他們熱愛的祖國，歌頌他們親愛的黨。記憶里，那段歲月，總是充滿歡樂、振奮、向上，叫我永生難忘！

秋日的路邊，看見那棵堅強的蓖麻，我就突然想起他們，想起我那些堅強、樸實、向上的父輩。

落單的手套

母親替我整理東西的時候，翻騰出一只棉手套，連指的那種。她把手套戴上，嘟嘟囔囔地問我：“左手那只哪去了呢？找著了，給配上對兒啊。”“那只早丟了?！蔽易焐系卣f，心里卻是虛虛的。我這人，性格溫柔大方、做事認真仔細，可總是無暇顧及自己的物品。說真的，從小到大，我丟了數不清的東西，母親跟著我操老心了。我心虛，主要是擔心她的身體不好，又愛嘮叨。

果然，母親開始叨叨起來，歷數我丟的文具、衣物、人民幣。又感嘆，人都這么大了，竟然還丟三落四！我也有些不耐煩，不就丟只手套嗎？姑娘我又要忙工作又要忙家庭，壓力大著呢。更何況，現在的新工作時刻需要我竭盡全力，又累心又累腦。相比之下，壓力猶如山大，丟只手套又能算個什么事？

待我下班回來，母親已經把那只手套進行徹頭徹尾的改造。原先，面料是聚酯纖維的，現在換成樸素的棉布；先前的感覺，是時尚運動派，現在卻是居家踏實型。不過，話又說回來，落了單的手套，不就是個廢物？再改造又能怎樣？我對它簡直不屑一顧。

母親已經準備好了晚餐，就等我回來開吃。她從炒鍋里盛出菜品，又從烤箱里端出了香味四溢的烘焙食物。剛出爐的烘焙食物散發(fā)出熾熱的高溫，為母親隔熱的，正是那只改造后的手套。改造，避開了聚酯纖維不耐高熱的缺點，而樸實的棉卻可擔當。眨眼間，這只被我認為是廢物的手套，就成了拿取烤盤最實用、最必需的隔熱物品，它那華麗麗的轉身，讓我瞠目結舌，無言以對。

母親喃喃道：你看，就沒有叫廢物的東西！只要稍加改變，廢物也會變有用的！

我呆呆地看著手套，回味著母親的話，不由得聯想起讓我疲于奔命的工作。如果轉變一下工作思路和方法會怎樣呢？轉變，前期需要準備大量基礎工作，但是日后會事半功倍；若維持現狀，就勿需額外的基礎準備，卻依然要受其牽制。究竟，變還是不變呢？

母親頭也不抬，不知是說我，還是說那只落單的手套：“什么時候，也不要一根筋走到底，該變就要變！”

久違的溫暖

行進中，邂逅一片棉田，紅亮亮的桿子偶爾擎著幾朵采收時遺漏的棉花，雪白雪白，冬日里看見它，有說不出溫暖。嚴格地講，那雪白的并不是花朵，而是棉的種子纖維。棉是錦葵科植物，一年一生，真正的花朵先是呈現乳白的顏色，既而轉成深紅?；ǘ涞蛑x后萌出果實，待果實成熟裂開，就露出柔軟、雪白的纖維，這就是我們通常所稱的“棉花”。棉花，可織布、裁衣，絮制棉服、棉被以作御寒?？上?，我的家鄉(xiāng)多年前就不再種棉，“基本農田保護區(qū)”的牌子下，通常是各種糧食作物。在我的印象里，棉，出現在奶奶的針線笸籮里、包袱里，一大朵一大朵的；出現在集市上，一大垛一大垛，像潔白的云彩。當它以完整的植株形象出現在面前，我感到無比驚訝。多虧那棉鈴吐出的雪白棉朵提醒我，否則我會不識它為何物！

驚訝之余，甚是欣喜！啊，久違的棉，終于有緣與你相見！

棉有強大的實用功能，紡線、織布、遮羞、保暖，棉籽可用于榨取優(yōu)質的食用油，又是近現代重要的化工原料。所以自宋代，棉就是政府強制推廣在民間廣泛種植的作物。在商品經濟不發(fā)達的年代，自給自足是大多農村基本的生活模式，棉又是家家戶戶必種的作物。是呢，沒有棉，就沒有線；沒有線，就沒有布；沒有布，哪來的衣裳鞋襪？沒有衣裳鞋襪，莊戶人家的穿什么呢？所以，那時的女人，除了種地、做飯、生小孩，紡線、織布就是他們最主要的工作。小時候，我見過紡線用的紡車、紡錘。奶奶說她們那個時候，能在漆黑的夜里，左手拿棉、右手搖車，并不需要耗油點燈，就憑著熟稔的技術紡出又細又勻的線來。有了線，那還不成，還得能織出布來。于是，女人們又上機忙活起來，定好了經線以后，用纏滿了線的梭子，穿行于經線之間織成密實的棉布。

有學者認為“棉”在中國的出現，大約也是宋代，起先只是在邊疆種植，后因為棉“產量高、成本低，織物堅牢且保暖性好”等特點，受到當政者的重視而大力推廣、強制推行種植?？梢韵胂?，漫長的歲月里，女人的勞作是相當的沉重。從紡線、織布、染色、剪裁，到縫制出衣物，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是女人心血的付出。紡車旁、織機前，女人流失了多少年華，一年年的飛針走線間，女人又漸去了多少如花容顏。那一朵朵雪白的棉，從她們的手里，織成歲月，最后又綻開女人的發(fā)間，陪伴她們到暮年。

以前，我們膠東地區(qū)生產的布匹，常被人們稱為“小機布”。顯然這是受織具規(guī)格的限制，織出來的布比其他地區(qū)的尺寸要窄，再經過染色、剪裁、縫制，做成各式的四季衣物、鞋襪，女人還用棉花絮制成棉衣、棉褲，給家人抵御冬季的寒冷。

母親說，童年，她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外婆，總是忙碌的。她在村里負責婦女工作，晚上也經常開會。家務、莊稼，大多顧不上，許多活計都是抽空干、捎帶著干。我的母親稍大一點，就要幫忙，做飯、洗衣不在話下。紡線、織布也能對付著干點，可是像縫制衣服這樣的技術活卻還不能勝任。有一年冬天，眼看著要除夕了，母親幾個的新衣服還沒有完成，身上的衣物早就破舊得不像樣子，可又不敢言語，怕忙碌的外婆更加勞累。而外婆呢，豁上成宿地不睡覺，也盡量讓孩子們穿上新衣。母親說，她入睡時，看到外婆在燈光下忙碌，半夜醒來，外婆還在忙碌，不能想象她是以怎樣快的速度進行的；春節(jié)，正是北方最寒冷的時節(jié)，能在春節(jié)穿上嶄新保暖的棉衣、棉鞋，真是他們莫大的幸福。

到上個世紀70年代，我的母親參加工作了，就在當地的供銷社。看著貨架上琳瑯滿目的商品，母親可高興了。她說，她最喜歡的就是那一匹匹各色的布料。布料織得又細又勻，比自家織的“小機布”強得太多，顏色又多又好看。那時，講究配給制，買糧要糧票，買布也得要布票。大家紛紛拿著布票花錢買回現成的布料再請裁縫制作，手巧的也會自己縫制。家用縫紉機曾經風靡一時，成為新人結婚必不可少的“四大件”之一。紡織行業(yè)的興起，就使得無數的女性從紡車、織機前解放出來，參與到生產、生活的其他領域。蓬勃發(fā)展的服裝制造業(yè)，也將大批量款式新穎的服裝送到人們面前。漸漸地，不光紡車、織布機被淘汰，就連縫紉機也都淡出了人們的視線，與生活越行越遠。

我記得，我的最后一雙手工鞋子，是奶奶縫制的。那年冬天，寒冷來得很突然，遠方的母親一時間趕不回來。我沒有棉鞋，仍舊穿著單鞋去上學，凍得不行。放了學直奔奶奶家，奶奶心痛地把我的腳丫摟在懷里，給我取暖，又心急火燎地端來針線笸籮，比量了我腳的大小，就開始裁布給我做棉鞋。她瞇縫著眼穿針引線，用黑、白棉布分別做成表里，中間夾上厚厚的棉花。夜深了，我昏昏欲睡，奶奶的身影還在燈光里晃動。待我第二天睜開眼睛，一雙暖暖乎乎的棉鞋就端端正正地擺放在枕頭旁邊了。

奶奶去世的時候，大人們?yōu)樗砼f物。冷不丁地，那雙黑色的小棉鞋被翻騰出來，我一眼就認出是它！淚水頓時又模糊了雙眼，黑色的小棉鞋，那雙只屬于我的小棉鞋！就在那個寒冷的冬天，它帶著奶奶的溫暖，保護了我的小腳丫。拭去淚水，我把它放在掌中細細端量，奶奶給我制作得多么精致，玲瓏小巧，簡直是件工藝品！淚水中，我仿佛又看到燈光下，奶奶做鞋的急切，還有恨不得將我含在口里的呵護！

這么多年過去了，奶奶仍然將它保存得好好的。我默默地看著它，心頭又感受到那久違的溫暖。

母親遛雞

母親在煮毛蛋時，意外地發(fā)現有兩枚，蛋殼已被其中的雞雛啄破。小雞在里面不時地“嘰嘰”叫著，于是母親替他們剝了蛋殼，那小雞立馬兒就擎起了腦袋，渾身濕漉著、歡快地大叫起來。“可憐的小東西，差一點就給活著煮了?！蹦赣H口中念叨著，將他倆暫時安放在鞋盒里，擺放在炕頭最舒適的位置上。父親擔心養(yǎng)不活曾勸阻過，可母親還是細細地搓了窩頭喂給他們，慈愛得仿佛是對待當年的我。 只見那兩只雞雛，你爭我搶，逗得母親捧腹大笑；吃飽了，就昂首挺胸，踱來踱去，看得母親眉開眼笑、心滿意足。

雞雛像茸球般可愛，瞪著眼睛背著手，可謂神氣十足。很快，他們就日漸強壯、羽翼豐滿，常常從鞋盒里一躍而出，撒了腳丫子滿家亂跑，狂妄得簡直是義無返顧！炕上自然是不必說，遺留不少大小便，被褥也是深遭其害。雞兒們又順著炕沿跳上書桌，搞得一片狼藉，再從書桌上撲棱著翅膀一躍而下。母親唯恐它們再興風作浪，慌不迭地滿家追攆，強按進鞋盒里，蓋上盒蓋、壓上重物。不用說，小小鞋盒已容不下這兩只小妖了，這可如何是好？母親不得已向父親告急。

那就扔了吧，權當放生，父親淡淡地說。

不行！太小了。再說，放出去也活不成！母親不舍。

于是父親又滿世界劃拉，尋來一個果筐，干脆將它們安置到地下室。地下室？一想到雞兒們將被囚禁在地下室，不見了天日，母親又著急起來。萬物生長靠太陽！不見太陽光兒，這哪兒成啊？！母親剪了布條為雞兒們綁上腿腳，這樣就能免得它們飛掉或跑得太快。收拾妥當了，母親就帶著她的雞兒們到樓下空地曬日光了。

我們這塊兒，本來就不是什么高檔社區(qū)，樓下全是泥土砂石路，空地也很多，母親遛雞，并沒有什么人前來干涉。大概住戶們都理解，不就養(yǎng)只雞嘛，以前的年代，誰家不養(yǎng)？再說，權當人家遛的是狗，母親遛的，是雞罷了。每日的陽光下，母親坐著馬扎子瞅著雞兒；雞兒呢，開心地刨食著泥土里的草籽。偶有車輛經過，母親急忙招呼躲避，雞兒就慌亂著閃開，像是受驚的孩童。直遛到夕陽時分，母親要親眼看著父親把雞兒裝進筐里、鎖進地下室，這才放心地上樓回家。

小叔

腦海里，對于小叔最早的記憶，始于我的哭鬧。童年的一天，我因為想吃豆餑餑未能如愿而大哭起來。那是上個世紀70年代，我家在北方一個閉塞、落后的小山村里。貧窮是那個時代的“通病”，我要吃豆餑餑的愿望，簡直是一個難題困住大家，豆餑餑是過年才能吃到的，平日里誰家能頓頓吃上地瓜、玉米面餅子，那就是讓村人羨慕的好生活，更別說，白面和紅豆。為了一家的口糧，主婦們不知犯了多少愁。特別是青黃不接的時候，糧食匱乏得，得用“全無”來說明。不少人家吃了上頓沒下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就只得靠挖野菜給家人充饑，更別說什么奶、蛋、肉，那都是過年也不定能吃到的好東西。在這樣的情況下，又香又甜的豆餑餑對于我，無疑是巨大的誘惑。它以發(fā)好的白面做皮，煮好的紅豆搗碎做餡，再上鍋蒸制，那麥香和豆香隨著蒸汽裊裊地散開，觸動著我們的每根神經。那天，在那個離年還很遠的日子，男勞力們出去掙工分，家里的女人也都忙得很，她們誰也不顧及我的哭鬧。只有我半大的小叔叔肯抱我，輕輕地搖晃著、安慰著。他指著墻上的人物像不停地對我說，“毛伯伯、周伯伯”，又混淆上“豆餑餑”，希望用這些繞口令轉移我的注意力。我卻牙疼一般，扭動著、嘶嚎著，變換了高低分貝折磨他。我的小叔，那時不過十五六歲，其實也是個孩子，卻有耐心哄弄著我，還要替我擦去滿面的淚水、擤掉大把的鼻涕。

小叔性格沉穩(wěn)、從不見他與人斗嘴或是爭吵得臉紅脖子粗。知道家里窮、上學不容易，小叔學習非常刻苦。19歲那年，他考取了公辦的師范學校，畢業(yè)以后就在我們鄉(xiāng)做了一名教師，成為我們村屈指可數的“公家人”。每當他周末回家，總有學生來請教他問題；有些村人聽說他回來了，也會喊著“三叔”或“三爺”來打聽事情，要不就請他捎帶東西。我呢，總要賴在他懷里撒嬌，喊他“小爸爸”，纏著他給我講故事，又會故作勤快地多填一些柴草，給他把火炕燒熱。那時，鄉(xiāng)村學校條件艱苦不說，連老師們的工資也不能按時發(fā)放。許多老師都急著走后門，找關系進城或者改行去做其他工作。奶奶也為他著急，小叔卻是心無旁騖，一心撲在教學上，教學成績年年都是級部第一。即便后來，他擔任了校長職務，也仍然堅持在教學的第一線。我以前就說，小叔性格沉穩(wěn)不喜與人爭辯，當了老師，也不見他火冒三丈地訓教學生。他總是好脾氣。批評，就是寥寥數語；學生呢，也只是點點頭離開。奇怪的是，學生被點到的短處很快就會不見。三十多年過去了，小叔教過很多學生，是人人敬佩的優(yōu)秀教師，名副其實的“桃李滿天下”。每當春節(jié)團聚的時候，白天，小叔招待他絡繹不絕的學生；晚上，就檢查我們的作業(yè)，又關心我們鋼筆字寫得怎樣，總是能針對我們個人特點提出一些新學期建議，期望我們在下一個學期取得進步。

結婚以后，因為老公的關系，我又有了一位小叔。老公的小叔，就是我的小叔公啦。我的這位小叔公，是位淳樸憨厚的農民，話語不多，但是很有才能，擅長維修農機，果園管理得也很好，還會拉二胡。農閑時，他經常和嬸母倆人，一個拉、一個唱，真的是恩恩愛愛，琴瑟和鳴。說起以前，老公對小叔公印象最深、最早的是小叔公結婚那天。1980年春里的一天，小叔公大喜的日子，正當賓朋滿座，喜氣洋洋的時刻，我老公從外面瘋鬧回來了。那時的他只有五歲，調皮得不得了。也不知道犯的什么邪，我老公手持長竿闖進洞房，將花紙糊成的“仰棚”戳出一個個大窟窿。仰棚，是我們北方人用花紙糊制的天花板，目的是保暖和美觀，還能防止椽子、檁子上的灰塵泥土掉落下來。此刻，好比孫猴子大鬧天宮，現場人仰馬翻。不光仰棚被戳得稀碎，仰棚上的灰塵也散落下來，空中飄浮著，屋里的家具、嫁妝、賓朋頭上、臉上都覆蓋了厚厚的泥土。客人們忙不選地向屋外逃去，婚禮一片混亂。氣急的小叔公絲毫沒有顧及新郎官的身份，一把就將我年幼的老公擒下、狠狠地一頓打。老公說，這事兒，他永遠也忘不了，“大鬧婚禮”也成了典故。十里八村的，每逢誰家有迎親嫁娶或重大事情，大人都拿此事來教育孩子要懂規(guī)矩、守禮節(jié)，以免惹禍。甚至茶余飯后，也總被村人笑議。

其實，小叔公很疼愛我老公，愛屋及烏的，他對我和兒子也很喜歡。每當我們回去，他總是招呼嬸母給我們做好吃的，又笑瞇瞇地盯著兒子看，動不動就給他講，你爸爸小時候什么什么做得好，又怎么怎么的……

今年春節(jié)的時候，我們照例回老家過年，小叔公挑著長竿，長竿那頭是紅艷的鞭炮，老公用香將引信點燃。一個舉竿、一個點火，這是他倆每年必做的功課?！班栲枧九尽表戇^之后，小叔公悠悠地說：“時間過得怎這樣快？”他仔細地盯著老公的滿臉胡茬看了看道，“過了年，你要四十歲了……哎，連你都要四十歲了！”關于他自己的歲數，小叔公沒有再講下去，沉默了一會，他就笑起來，滿臉的皺紋。

思緒仿佛是一塊多米諾骨牌，從小叔公這里擊到我的小叔那里。我暗自推算，老公四十歲、我自己是三十九歲，那么，我的小叔也要五十多歲了。我的小叔，也是滿臉的皺紋了?我遠嫁他鄉(xiāng)，小叔再也不會在我身旁檢查學習、檢查練字了。新年里，他們又會吃到香甜的豆餑餑，那他們有沒有在重提我的當年舊事呢？嗯，我不知道。我在老公的故鄉(xiāng)，小叔遠在我的故鄉(xiāng)。

（本輯責任編輯 高云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