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先行
前輩事業(yè)之繼承
——后顧廷龍時代的上海圖書館古籍工作
陳先行
上海圖書館古籍事業(yè)的開創(chuàng)者葉景葵、張元濟、顧廷龍諸先生不僅將保護、收集、傳播古籍視為己任,而且擁有高水準的專門學識能夠成就其事業(yè)。上圖在先輩精神的感召下,不斷謀求發(fā)展。主要體現(xiàn)在藏書建設有新成就、不斷提高古籍編目質量、重視人才培養(yǎng)三方面。
藏書古籍編目人才培養(yǎng)上海圖書館
各位下午好!很高興與兩岸同行相聚南京。我曾在上世紀末、本世紀初多次赴臺灣,或參加兩岸五地古籍聯(lián)合編目會議,或出席古文獻研討會。雖然近年來沒能再去,但與臺灣的同行、朋友音問未斷。這次“玄覽論壇”的題目很大,而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圖書館古籍工作者,沒有宏論可言;專場討論的命題,亦未曾作過研究。我想借此機會介紹一下近二十年亦即后顧廷龍時代上海圖書館的古籍工作概況,與各位作交流。
我們十分敬仰前輩葉景葵、張元濟、顧廷龍先生。葉、張二老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為保護古籍,不顧安危、不計得失,毅然于1939年創(chuàng)辦上海私立合眾圖書館,慘澹經營十四年,使大量歷史文獻免遭摧殘、流失。1953年,合眾圖書館董事會在張元濟先生的主持下,將所藏25萬余冊珍貴古籍連同館舍全部捐獻公家,成為上海圖書館古籍館藏的重要組成部分。顧廷龍先生則一直擔任合眾圖書館的總干事,是該館實際管理者,后來又執(zhí)掌上海圖書館近三十年,一生為圖書館收書、編書、印書不遺余力??梢哉f,他們是上海圖書館古籍事業(yè)的開創(chuàng)者,居功至偉。
不僅如此,葉景葵、張元濟、顧廷龍先生又是舉世公認的版本學家,成就卓著。葉景葵先生捐贈給合眾圖書館的十萬余冊藏書,皆經其精心鑒別,撰有《卷盦書跋》,書林稱善。最為有名的是對所藏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稿本的鑒定,該書當年錢穆先生也曾參與考訂,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古籍領域的一個重大發(fā)現(xiàn)。張元濟、顧廷龍先生于版本目錄學方面的貢獻毋需多言,僅舉與本次會議議題相關的往事為例??谷諔?zhàn)爭時期鄭振鐸先生等發(fā)起的“文獻保存同志會”,曾為中央政府收購吳興劉氏嘉業(yè)堂藏書,起初眾人的眼光皆盯在宋元本之上,惟張元濟先生獨具法眼,指出嘉業(yè)堂的宋元本質量有問題,而其所藏明本大多流傳稀見,具有很高的文獻與文物價值,明確建議中央政府應購買嘉業(yè)堂的明本。后來鄭振鐸先生等通過調查,認同并采納了張元濟先生的意見,豐富了中央圖書館的特色收藏。我曾于2003年訪問美國柏克萊加州大學,目驗了該校東亞圖書館一批嘉業(yè)堂舊藏宋元本,發(fā)現(xiàn)版本鑒定失誤者確實不少,有誤將元本作宋本者(如元刻明修十行本《監(jiān)本附音春秋公羊注疏》、《監(jiān)本附音春秋谷梁注疏》),亦有誤將明本作宋本者(如明嘉靖刻本《韋蘇州集》、明刻本《增廣注釋音辨唐柳先生集》),又有誤將明本作元本者(如明正嘉間刻本《大戴禮記》、明正德五年楚藩正心書院刻本《劉向新序》)。意者張元濟先生當時并未逐種檢覽過嘉業(yè)堂的原書,只是翻閱了1929年出版的《嘉業(yè)堂善本書影》便看出問題,其鑒定版本水平之高令人服膺。因為這部《嘉業(yè)堂善本書影》所反映的版本鑒定錯誤,同樣見諸《嘉業(yè)堂藏書志》,也就是說,為嘉業(yè)堂撰寫藏書志的繆荃孫先生也沒有察覺這些錯誤。另外,中央圖書館曾請鄭振鐸先生在上海搜采元明以來著述傳本罕見者,選編《玄覽堂叢書》以廣流傳,該叢書自1941年至1948年共出版三輯,而其第三輯實由鄭振鐸先生委托顧廷龍先生最后完成。為便讀者觀覽,顧先生復于1949年撰寫了一至三輯凡六十五種書之提要,除簡介內容外,于史實、版本多所考訂,要言不煩,顯示出他在版本目錄學方面的深厚功力。
從前輩身上可以看到,他們不僅將保護、收集、傳播古籍視為己任,而且擁有高水準的專門學識能夠成就其事業(yè)。這對于在后顧廷龍時代,如何繼承前輩事業(yè),做好上海圖書館的古籍工作頗有啟發(fā)。
上海圖書館藏有古籍近200萬冊,由于受歷史與客觀條件制約,館藏古籍約三分之一前輩們未及整理與有序編目,大部分屬所謂的“普通古籍”,而隨著斗轉星移,舊時的觀念已有所改變,如今沒有人再會輕視這些實際并不普通的古籍。為摸清家底,善加保護,整理未編書無疑是上圖古籍工作的重點,也是我們繼承前輩事業(yè)應盡的責任。自從1995年上圖新館落成,有了一定的空間與財力、物力,館方毫不猶豫地開展了搶救歷史文獻工作,率先整理的是家譜與碑帖。經過十多年的努力,十余萬冊家譜業(yè)已編纂出版了館藏目錄,二十萬余件碑帖也已逐種登錄在案,并分別建立專庫,得到有效保存。數年前,又集中人力開展了近四十萬冊未編線裝書的搶救整理,誠然整理路程漫漫,或許還需要十數年,如能堅持不懈,總有畢功之日。與此同時,我們還基本制作完成了已編古籍的書目數據庫,并且對善本、家譜等進行全文數字化,既方便讀者利用,又起到保護原書的作用。平心而論,這些基礎性工作人人以為重要,個個說是功德善事,而真正愿意身體力行付諸實踐者無多,因其艱苦異常,且無功利可言。然而,在葉景葵、張元濟、顧廷龍等前輩的人格魅力感染與影響下,上圖的一批年輕人不為各種利益所動,甘愿長期坐冷板凳,使我們的工作能持續(xù)推進,沒有停頓,這是非常難能可貴的。
此外,上圖并未簡單地守成前輩基業(yè),而是不斷在謀求發(fā)展。主要體現(xiàn)在如下方面:
(1)藏書建設有新成就。圖書館的實體并非在建筑,首先是藏書。藏書須有特色,能令讀者近悅遠來。上圖古籍收藏雖堪稱宏富,但作為一家研究型的公共圖書館,其藏書建設應不斷發(fā)展。我們尤其關注流散在海外的古籍。最典型的是2000年春,在上海市政府的支持下,用450萬美金從美國購回常熟翁氏五世藏書,其中宋元本263冊,有《長短經》(圖1)、《集韻》(圖2)等八種宋本為傳世孤本。當時領導對我說,版本對不對你負責,錢我們想辦法。我聞之不禁動容,在上圖工作了幾十年,突然有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不過,對上圖出此重手,報章媒體并非一片贊譽之聲,也有來自社會甚至業(yè)內同行的責疑之詞。說實話,我們當時頂著很大壓力。(記得此后不久我去臺灣開會,前輩昌瑞卿先生對上圖此舉極表贊賞,并向莊館長芳榮先生等建議,臺灣也要關注流在海外之古籍,設法購藏。能獲昌公首肯,頗感欣慰。未知莊先生還記得此事否?)十四年后的今天,回首往事,深感我們的工作除需要專業(yè)知識外,往往更需要勇氣與擔當。
(2)提高古籍編目質量。如果說對未編書進行整理是摸清家底,那么利用一切機會(包括目前大陸正在開展古籍普查),對古籍的每一種版本進行重新審核,予以準確的鑒定與科學的揭示,編制出高質量的館藏目錄,則是另一種摸清家底工作,我們對此同樣十分重視。
當今不少古籍整理與研究項目,簡單利用前人目錄,不作版本考訂;編制專題或綜合目錄,為求快捷,干脆置原書于不顧,直接由舊目錄轉為新目錄,鮮有對原書版本進行校核者。許多人認為,前人已編就目錄,而且有的出自專家之手,豈有再事考訂之必要?其實不然。這里我想舉大陸的《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為例略作說明。
《中國古籍善本書目》是一部大陸迄今為止學術成就最高的版本目錄,始纂于1977年,全部出版在1995年。該目錄的主編顧廷龍、副主編冀淑英、顧問潘景鄭等前輩,是世人敬重的版本目錄學家,他們將編纂此目視為一生最為重要的版本目錄學實踐。但由于受到時代局限,至少有兩個因素導致這部目錄的質量尚未達到前輩們的初衷。一是在特定的歷史背景下,因為要求盡快完成編纂工作,未能顧及各地收藏單位基礎整理工作不盡完善、編目人員水準參差不齊的現(xiàn)狀,僅用兩年時間便結束全國700余家單位的善本普查工作,結果造成遞交的近十四萬張著錄卡片存在問題五花八門,使得之后分類編校乃至最后總校工作無比艱難。二是當時物質條件極差,個別大館尚能提供書影,而許多單位連一臺復印機都沒有,比對版本遂成了奢望,出現(xiàn)版本鑒定與著錄錯誤終究難以避免。
有人會問,上圖有顧廷龍、潘景鄭先生坐堂,編目質量應該不錯吧?相對而言,可能如是。但在編纂《善本書目》過程中,有些事情遠非人們憑空想象的那么簡單。比如,當時我們共有十數人參與編目,為趕進度,每天要完成約三百余種書的校核,若要求顧、潘二老作逐一復審,顯然不可能做到。再者,我們的書庫是按流水號而非分類排架,如果按分類提書出庫,東取西還,雜亂無章,加之書庫人力不濟,很容易出錯,為安全起見,只能以排架順序提書,于是,相關版本便難以同案比對。
毋庸諱言,由于種種原因,《中國古籍善本書目》存在的問題,在我館后來制作書目數據庫、全文數字化的工作中依然存在,我們并非視而不見,相反,對此一直耿耿于懷,想方設法找機會彌補以往的不足。如去年我們編纂出版了《上海圖書館藏善本題跋真跡》,凡收錄1740余種書,其中糾正《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的各種著錄錯誤占比達百分之十五以上,實際上就是糾正我們自己以往的錯誤。目前在進行該書釋文標點的過程中,又發(fā)現(xiàn)不少錯誤,正所謂如秋風落葉,旋掃旋生。我們擬在將來出版的標點本中,就凡對《善本書目》所作的重要改動,以及《真跡》本中存在的錯誤,皆用案語形式予以揭示,使該項工作更具科學與實用性。我們希望有朝一日,政府能組織人力對《中國古籍善本書目》進行修訂,以期這部書目的作用得到更有效的發(fā)揮。而在不能左右客觀時,我們想以自己所做的事情來表明圖書館編目工作的意義與責任。
(3)重視人才培養(yǎng)。人才是圖書館實體又一重要組成部分。海內外圖書館古籍工作人才普遍缺失,原因或各自不同,現(xiàn)象則客觀存在。上海圖書館繼承前輩傳統(tǒng),對古籍專業(yè)人才培養(yǎng)頗為重視。
上圖培養(yǎng)人才的做法較為務實,即堅持從工作實踐中進行培養(yǎng),工作與研究相結合。所謂工作,在目前及今后較長的時期,主要就是前面所說的從兩方面摸清家底;所謂研究,主要是結合工作,進行版本目錄學研究。我們強調從工作中進行研究,以研究的眼光對待工作,即將工作當學術研究來做。這樣既能提高工作質量,又能提高工作人員的專業(yè)水平與能力。因此,我們務去浮躁之氣,對工作不盲目追求量,更看重質,希望每一項工作都具有時代特點的學術內涵,盡可能避免生產那種浪費人力物力的應景之作。
比如在2010年十月,上圖曾舉辦了館藏宋本展,并出版了《瑯函鴻寶——上海圖書館藏宋本圖錄》,這在大陸屬首次,我們不僅以年輕人為主力,更要求該展覽與《圖錄》能體現(xiàn)出上圖于版本目錄學方面的研究傳統(tǒng)與進步。為此,在平時積累的基礎上,館方領導還不惜專門給了七個月的時間,使得版本調查、考訂及撰文能夠較為從容地進行。結果,該展覽得到了海內外觀眾贊譽,《圖錄》在學術界也產生了一定影響,重要的是,我們年輕人的專業(yè)水平得到了升華。
在上圖古籍整理工作崗位上,人員進進出出曾經頗為頻繁,能夠堅守下來的年輕人,多為有志于此項事業(yè)、希冀像前輩們那樣有所作為者,事實上其中有的年輕人已在圖書館、學術界嶄露頭角,令人欣喜,也值得珍惜,因為有了他們,前輩事業(yè)的傳承才有保證。
以上是對近二十年上圖古籍工作的大致勾勒,夾雜我個人意見,片面及錯誤之處,請不吝指教。謝謝大家!
陳先行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委員、上海圖書館研究館員、上海市文史館館員。上海,200031。
G255.1
2014-10-13編校:劉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