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祎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3)
從秘索思到邏各斯
——從《奧德賽》中的女性世界看古希臘人認知觀的建立
丁 祎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3)
《奧德賽》著重刻畫了奧德修斯的海上漫游經(jīng)歷,其中,作為誘惑者出現(xiàn)的一系列女性形象尤為活躍。從認識論的角度看,這個女性世界,被建構(gòu)成與文明社會相對的、被自然和本能主宰的世界,充滿秘索思的特質(zhì)。奧德修斯在這個女性的自然的迷魅世界中闖蕩、獲得知識與理性的過程,正象征著古希臘人以邏各斯精神為武器,掙脫秘索思的迷魅,建構(gòu)理性的認知觀,建立新的社會秩序的過程。
女性形象 認知觀 秘索思 邏各斯
《奧德賽》寫的是奧德修斯在海上漂泊十年和他歸家后報復敵人的故事。值得注意的是,故事中出現(xiàn)了大量生動而活躍的女性形象,特別是在他克服各種困難阻礙的海上歷險生活中,以誘惑者的形式出現(xiàn)的一系列女性形象,如強留奧德修斯七年之久的海怪卡呂普索,把奧德修斯的同伴變成豬的魔女基爾克,用歌聲誘惑水手的水妖塞壬,以及意欲留奧德修斯做夫君的公主瑙西卡婭。她們作為誘惑者,或是誘惑與援助兼有的角色,是奧德修斯歸家途中的阻礙、耽擱、挑戰(zhàn)和危險。之前論述《奧德賽》女性形象的文本多從女性主義的視角出發(fā),或集中于奧德修斯之妻佩涅洛佩的形象分析,或是揭示古希臘時期女性在男權(quán)社會的 “邊緣的‘他者’”[1]身份。在我看來,《奧德賽》中的女性世界,被建構(gòu)成一個與文明社會相對的、被自然和本能力量主宰的世界。從認識論角度來看,奧德賽在這個女性的自然的迷魅世界中闖蕩的過程,正是古希臘人從秘索思到邏各斯的認知觀建立的過程。因此,本文將通過分析《奧德賽》對諸女性形象與女性世界的描寫,挖掘文本背后的古希臘人認知觀建立的深層內(nèi)涵。
西方文化中,邏各斯和秘索思這兩個概念有著豐富的內(nèi)涵。邏各斯本義是指“話語”和借助話語進行分析、分辨的能力,代表進行“說理”所必須依循的“規(guī)則”,進而象征著理性的沉穩(wěn)、邏輯的力量、以及科學的規(guī)范。與之相對的秘索思(muthos或mythos)則與詩、神話和故事之類虛構(gòu)的描述,神秘,以及由此引申出來的詩意和詩化(表述)相聯(lián)系。[2]“當然,logos與muthos的抗爭決非兩個希臘詞匯之間簡單的碰撞。邏各斯代表新生的科學意識,秘索思則代表陳舊的宗教觀念。邏各斯象征哲學的,明晰和散文(logos)的簡潔,秘索思則象征詩的模糊和格律文的繁瑣。邏各斯鼓勵人們進行解析、歸納、說理、創(chuàng)新,秘索思則反其道而行之,崇尚守舊,不圖進取,僵化人的思想,阻滯思辨取向的形成。邏各斯和秘索思代表了西方文化中的兩種傳統(tǒng),集中反映了西方人對宇宙和生命的兩種不同的理解,概括了兩種對立和互補的思路?!保?]
基于以上的多義論述,本文所要闡述的秘索思傾向于指稱原始、本能、神秘、感性、直覺等內(nèi)涵,而邏各斯則象征著理性、思辨、對知識的探索、對智慧的渴望。從秘索斯到邏各斯,我們可以看到兩股“源力”的拼搏,也是人類借助理性的光束認知世界,照亮古代秘索思中垢藏的愚昧和黑暗的過程。
再來看《奧德賽》文本中女性世界與秘索思的關(guān)系。女性形象的描寫及其背后的觀念本身,是當時希臘社會發(fā)展的產(chǎn)物。遠古時代,女性由于生產(chǎn)的能力,與奇幻變化的大自然更為親近?!罢麄€異己的大自然,集中表現(xiàn)在了女人身上?!保?]這個女性的自然世界,有著不被男性所認識了解的神秘力量。由于男性對自然的無知、敬畏和恐懼,自然世界被賦予了女性的形象特質(zhì),它的原始、野蠻和神秘,深蘊著秘索思的潛力。這種想象是在一個自然與文化對立的模式生成的。當時的希臘社會正由原始時代向文明時代、由母權(quán)制向父權(quán)制、文明與自然一步步走向分離,而這一過程,必然要以理性和知識為手段,馴化原始的母權(quán)社會,構(gòu)建新的文明的社會秩序。因此,《奧德賽》對諸女性形象與女性世界的描寫中,均強調(diào)了與秘索思相連的特性,而將奧德修斯突破種種阻撓返鄉(xiāng)的旅程,呈現(xiàn)為具有邏各斯的意義。
(一)基爾克的魔酒:掙脫蒙昧的秘索思
在海島艾艾埃,美發(fā)的神女基爾克用特制的美酒招待途徑的陌生人,讓他們迅速把故鄉(xiāng)遺忘,然后把他們變成豬、獅子、狼等?;鶢柨讼笳髦匀弧⒁靶U、本能,與男性象征的文明世界對立。奧德修斯渴望離開基爾克的仙島,這是古希臘人掙脫蒙昧、鄙陋的秘索思世界的開始。
基爾克的能把人變成豬的神奇食物顯示了女性和草藥、魔術(shù)的密切關(guān)系,在這里,女性成了神秘自然的同謀者。此外,基爾克的居所也充滿了自然原始的氣息:“有煙氣從地面不斷裊裊升起,來自基爾克的宮殿,透過叢莽和橡林?!保?]178而宮殿周圍有健壯的狼群和獅子,搖著尾巴,“如同家犬對宴畢的歸來的主人擺尾”[4]180。在艾艾埃的生活也是原始本能的,奧德修斯白天和他的同伴“圍坐著盡情享用豐盛的肉肴和甜酒”[4]189,晚上他便“登上基爾克的華麗無比的床榻”[4]185。
基爾克象征著的自然、野蠻、本能,與男性象征的文明世界對立,受情欲支配的本能也與男性的冷靜理智對照。而這種生活與“變出了豬頭、豬聲音、豬毛和豬的形體”的野獸生活有何區(qū)別呢?“基爾克扔給他們的橡實和山茱萸”,這是“爬行于地面的豬好吃的食料”[4]181,對于野獸,這顯然也是豐盛的美味。沉迷于這一蒙昧的秘索思世界一年后,奧德修斯終于重新恢復 “離開崎嶇的伊塔卡那故鄉(xiāng)土地時胸中原有的堅強勇氣”和“勇敢的心靈”[4]189,離開了基爾克的仙島。這是古希臘人自覺從蒙昧中覺醒、掙脫原始的秘索思誘惑的開始。
(二)塞壬的歌聲:從秘索思中求索邏各斯
在一片綠茵的海島上,女妖塞壬擁有人面鳥身和美妙的歌喉,她們用歌聲誘惑過路的航海者而使航船觸礁沉沒。塞壬象征著的是神秘奇幻的異域與自然,奧德修斯因為對知識的追求而渴望聽到塞壬的歌唱。此時,人類不僅僅是抵抗秘索思的誘惑以決絕地投入邏各斯的懷抱,更是在看似粗礪的秘索思中獲得邏各斯的理性與認知。
塞壬的歌聲有著“惑眾”的威力,是神秘奇幻的異域與自然的體現(xiàn)。當同伴們用蜂蠟塞住耳朵以抵御塞壬歌聲的誘惑時,奧德修斯卻渴望聆聽歌聲,即使身體要被縛在桅桿上。因為塞壬“知悉豐饒大地上的一切事端”,聆聽了她們的歌聲,“見聞更淵博”[4]228。對知識的渴望與全知是奧德修斯的本性,這體現(xiàn)了奧德修斯對于理性的邏各斯精神的追求。奧德修斯雖然身體被縛,卻獲得了心智與認知的自由。
塞壬的歌聲便象征著秘索思的誘惑,這一根捆綁的繩索即是對誘惑的抵抗,而這一抵抗包蘊的是邏各斯精神的理性與冷靜。而秘索思不僅僅只垢藏著原始的愚昧和黑暗,也包含了粗樸和顛撲不破真理,秘索思與索邏各斯互補相生,奧德修斯正是從塞壬“惑眾”的歌聲中増進了對自我和世界的認知。
(三)卡呂普索的洞穴:邏各斯的選擇
神女卡呂普索以永生為砝碼強留奧德修斯長達七年之久??▍纹账鞯南蓫u象征看似不朽的永恒的自然世界,而奧德修斯卻放棄了不朽,選擇了流變;放棄了遺忘,選擇了記憶;放棄了與文明臍帶切斷的自然世界,選擇了有著緊密的社會關(guān)系的城邦。奧德修斯的選擇,是古希臘人借助理性的邏各斯的光束走出蒙昧的過程。
卡呂普索的仙島有著結(jié)滿碩果的葡萄藤蔓,流奔不息的清澈水泉,柔軟的草地。“即使不死的天神來這里見此景象,也會驚異不已,頓覺心曠神怡?!倍囱ɡ?,“爐火燃著熊熊的火焰,劈開的雪松和側(cè)柏燃燒時發(fā)出的香氣彌漫全島嶼。”[4]87這是一種溫煦的不朽的永生的氣息。這樣一個看似永恒的自然世界,幾乎僅僅是想象中的虛幻、秘索思的虛構(gòu)。
然而,奧德修斯為什么要放棄在卡呂普索洞穴中“神仙眷侶”般的生活及長生不老的日子,整日淚流,渴望回到伊塔卡呢?卡呂普索的洞穴不由讓人想起柏拉圖的洞穴之喻,洞穴里的囚徒以為木偶的影子是唯一真實的事物,而當他回過頭,再走出洞穴,太陽的光芒照亮他理性的心靈。[5]
卡呂普索所提供的永生和感官欲望的生活,必須要付出與文明臍帶切斷的代價,“忘記伊塔卡”,跟“忘憂花”[4]155一樣,是一種失去過往記憶和自我身份的誘惑。頗有意味的一個細節(jié)是,當使者赫爾墨斯向卡呂普索宣告釋放奧德修斯回家的命令時,在這場以奧德修斯為中心的談話中,竟然沒有直接提及奧德修斯的名字,只是以“英雄”和“他”來指代??▍纹账鞯拿忠庵浮半[藏者”,此時,奧德修斯就被雪藏于此地,處于“無人”[4]164的狀態(tài)——沒有記憶,沒有自我身份,沒有社會認同。而認知是處于社會和城邦中的人對自己和世界的觀照,沒有自我身份和自我認同的社會環(huán)境,就談不上認知。
呂普索提供的永生和不朽,讓人想起阿爾基諾斯的宮門前,用黃金白銀澆鑄的狗。“赫菲斯托斯用巧妙的想象制作了它們”,寓意“永遠也不會死亡,也不會衰朽”。[4]119然而,不朽是想象的虛假的,流變才是真實的。
七年后,奧德修斯終于從蒙昧的秘索思世界中,召喚起本該忘卻的記憶,選擇了流變,選擇了有著親密的社會關(guān)系脈絡(luò)的城邦,尋求真實的世界。只有回家,奧德修斯才能重歸他獲得自我認同的社會環(huán)境和自我身份。奧德修斯的選擇,正是古希臘人借助理性的邏各斯的光束照亮蒙昧的秘索思“洞穴”的過程。
(四)瑙西卡婭的城邦:用邏各斯建立新秩序
斯克里埃島上,美麗的公主瑙西卡婭意欲留奧德修斯做夫君,這是一種不那么直接明顯的誘惑。她所處的費??怂股刑幱谠嫉哪笝?quán)社會,奧德修斯在費??怂褂美硇缘倪壐魉咕窠⒛袡?quán)社會的政權(quán)和秩序,幾乎是他回歸伊塔卡的預演,也是古希臘人在紙頁上建立新的社會秩序的演練。
費??怂故且粋€女人掌權(quán)的城邦,有著原始的母權(quán)社會的痕跡。這里歌舞升平,沒有戰(zhàn)爭的記憶,而對外敵也就缺乏抵御力量。同時它又很封閉,“這里的居民一向難容外來人,從不熱情接待由他鄉(xiāng)前來的游客”[4]117。這個表面上“受神明眷顧”、“現(xiàn)在沒有,將來也沒有”人給他們“帶來災殃和禍害”的城邦,實則陳舊原始,像古老的秘索思一樣,“在喧囂不息的大海中”[4]111搖搖欲傾。
在斯克里埃島上,奧德修斯向眾人自述歷險經(jīng)歷,在競技比賽中揮動強勁的臂膀。面對一個叫歐律阿洛斯的年輕人的挑釁,“足智多謀的奧德修斯側(cè)目回答說:‘神明并不把各種美質(zhì)賜給每個人,或不賜身材,或不賜智慧,或不賜詞令。從而有的人看起來形容較他人丑陋,但神明卻使他言辭優(yōu)美,富有力量,人們滿懷欣悅地凝望他?!保?]136一般的解讀認為這里是說歐律阿洛斯不善言辭,奧德修斯卻演說動人,是偉大的演說家。但從下文他將歐律阿洛斯出眾的美貌與其稍遜一籌的才華做了比較,指責歐律阿洛斯“思想糊涂”可以看出,奧修斯強調(diào)的是智慧。他的言辭打動人心也是因為“他的話合情離”[4]124。表面上奧德修斯是通過投擲石餅的體力和演講口才征服眾人,實質(zhì)上是通過“年輕人往往缺少”的“應(yīng)有的智慧”[4]126,或者說是“善于運用自己的智慧”[4]138,以及“用理智思慮事情”[4]149,最終確立了他在費埃克斯的社會地位。在斯克里埃島的經(jīng)歷,是教他如何在伊塔卡用“知”建立政權(quán)和秩序的一次重要學習和歷練,更是古希臘人在文本上建構(gòu)新的社會秩序的一次演練。
總之,《奧德賽》對諸女性形象與女性世界的描寫,及其背后的觀念本身,是當時希臘社會發(fā)展的產(chǎn)物。當時的希臘社會正由原始時代向文明時代、由母權(quán)制向父權(quán)制、文明與自然一步步走向分離,男性通過對女性形象的想象,建構(gòu)起一個和女性相聯(lián)系的自然的蒙昧世界,這個世界充滿了秘索思的原始、神秘的特質(zhì)。從對蒙昧狀態(tài)的無知無覺,到自覺地運用邏各斯精神的理性與對知識的探求,對這個秘索思世界進行抗爭、馴化和改造,是古希臘人構(gòu)建自身認知觀的過程。用理性建構(gòu)對自我的認知、對世界的認知,最終,用這種“知”建構(gòu)文明的男權(quán)世界的秩序。
然而,秘索思和邏各斯并不是非此即彼的對立關(guān)系,而是互補相生,相互增益。它們豐富的內(nèi)涵特質(zhì)是人類取之不盡的智慧源泉人——人類既是從秘索思的誘惑中掙脫出來擁抱邏各斯,也是在秘索思中獲得邏各斯的自我認知和對世界的認知,又是像對待動物與自然一樣馴化秘索思的野性,使之歸順以邏各斯精神為代表的文明社會。而今天,當邏各斯走過了兩千多年理性思辨的路程但卻面臨 “山窮水盡”之際,人類又是從原始粗礪卻充滿離奇想象和顛撲不破真理的秘索思中尋找精神的寄托。
[1]李昌其.邊緣的“他者”——希臘神話中的女妖形象解讀[J].懷化學院學報,2010,07:78-80.
[2]陳中梅.柏拉圖詩學和藝術(shù)思想研究[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9.
[3]西蒙·德·波伏娃.第二性[M].陶鐵柱,譯.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2004.
[4]荷馬.荷馬史詩·奧德賽[M].王煥生,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
[5]柏拉圖.理想國[M].吳獻書,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