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映雪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 漢語言文學(高級文秘)專業(yè),江蘇 南京 210097)
《青 衣》: 戲 如 人 生
錢映雪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 漢語言文學(高級文秘)專業(yè),江蘇 南京 210097)
畢飛宇的一部《青衣》讓筱燕秋家喻戶曉。在筱燕秋的心中,《嫦娥》是她的全部。她因《嫦娥》而生,因《嫦娥》而死,這戲蘊涵著她的一生。在小說中,畢飛宇通過細膩的心理描寫與強烈的矛盾對比,將筱燕秋的執(zhí)著、驕傲與美麗刻畫得無可替代,同時也讓人引起對人生的意義的深刻追問。
畢飛宇 青衣 筱燕秋 人生
熱鬧的街頭,一個人在寂寥地甩袖,周圍來來往往的行人,止不住的喧囂,依舊穿透不了她的世界,她骨子里的悲傷是誰也模仿不了的。莫名地,如今想起青衣,總免不了想起筱燕秋最后的畫面。那一瞬間,或許她是最悲哀的,她的舞臺徹底被春來所替代,但是,或許她又是幸福的,因為她真正變成了嫦娥,一個別人永遠無法替代的嫦娥。
一
有時候,戲如人生,人生如戲,演著演著連自己都騙了。而筱燕秋就是這樣的人。不得不說,畢飛宇的確稱得上是寫女性心理最好的男作家。筱燕秋的嫉妒、執(zhí)著、不甘、沉迷……都被他刻畫得十分細膩。但是,也可以很明顯地發(fā)現(xiàn),男人寫女人和女人寫女人,還是有很大差別的。男人寫女人,文字里總是透著一份理性,一種淡然、旁觀者的姿態(tài),讀完依舊可以感受到他寫小說時的仔細斟酌、小心翼翼。這一點,從作品中一段對女人的評論就能體現(xiàn)出來:“女人就是女人,她學不來也趕不走,青衣是接近虛無的女人,或者說青衣是女人中的女人,是女人的極致境界?!雹?1)在畢飛宇的筆下,女人比男人來得復雜得多,男人只有一張臉譜,而女人的基本形態(tài)卻總是在不斷變化。或許,正因為如此,畢飛宇對筱燕秋的心理描寫才會顯得尤為細膩小心,感覺生怕將她刻畫得超出了某個屬于她的形象圈子。但是,同時,我們又可以很清楚地感覺到,作者并沒有帶著批判審視的目光去評價過,甚至沒有憐憫,而僅僅是以一種淡淡的筆韻勾勒著這個女人,勾勒著這個戲劇世界,他是帶著理解與傷感的,但是也僅止于此。
而女人寫女人通常是憑著一份情感,一份屬于自己的情感,融入到人物當中,無形之中,總是有那么一份契合和共鳴,讓人覺得仿佛自己也走過這么一段路,有過這樣一種情緒。就如張愛玲在《金鎖記》中的一段描寫:“七巧眼前仿佛掛了冰冷的珍珠簾,一陣熱風來了,把那簾子緊緊貼在她的臉上,風去了,又把簾子吸了回去,氣還是沒有透過來,風又來了,沒頭沒臉包住她——一陣涼一陣熱,她只是淌著眼淚?!雹趶垚哿嵩谛≌f中對于人物心理的刻畫也是非常成功的,她通常采用通感的方式來反映人物的心理狀態(tài),及其容易感染人。就如上述那段描寫,七巧的眼淚仿佛也浸濕了你我的心,那是一個女人對自己愛情的窒息絕望,是無助的??吹竭@段文字,我感覺仿佛自己也在輕輕地抽咽,那一瞬間,我會想起自己的經(jīng)歷,我會感覺我就是七巧。而相比較而言,畢飛宇筆下的筱燕秋,我永遠只能表示理解,卻永遠無法感到能走入她的世界,永遠無法與她產(chǎn)生心靈上的共鳴。
二
佛洛伊德認為,放縱自己的感覺和情緒,追求自我從一開始就具有破壞性,與社會規(guī)范和約束格格不入。從燕秋成為青衣開始,或許她自己就不存在了,存在的就只有嫦娥。畢飛宇在小說中說道:“出色的青衣最大的本錢是你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哪怕你是一個七尺須眉,只要你投了青衣的胎,你的骨頭就再也不能是泥捏的,只能是水做的,飄到任何一個碼頭你都是一朵雨做的云。”③(2)在戲臺上,筱燕秋是嫦娥,并且戲臺要求她必須是徹徹底底的嫦娥,這是毋庸置疑的,然而,其實,她對藝術(shù)的美的追求指引著她在生活中也與嫦娥慢慢同化。漸漸地,她的一切都變成了嫦娥。盡管外在的存在形式是不同的但是她們的精神世界是互通的,是合二為一的。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筱燕秋生來就是演嫦娥的。她用自己一生的命運闡釋了嫦娥,那在風雪中忘情舞唱的幾許悲涼,那執(zhí)著扮演嫦娥不容許別人上臺的幾許瘋狂,那因嫉妒而錯失戲臺的幾許悔恨,那因不甘而年華老去的幾許焦慮……隱隱中似乎總是透著一股子嫦娥的氣息。
看完《青衣》,總是不免想起一部電影《黑天鵝》,總覺得兩部作品有異曲同工之妙。從內(nèi)容上來講,兩部作品都是講述的女主人公扮演角色扮演得把自己都忘了,以達到藝術(shù)上的最高境界。從作品主題上來講,它們都凸顯藝術(shù)精神達到完美境界時肉體的局限,最終通過放棄肉體來追求她們心中的“完美”。從表面上看,這是她們?nèi)松谋瘎。菍儆趥€人的小悲劇,但其實,從整體上來講,這是藝術(shù)的大悲劇。最后的她們精神與肉體都已經(jīng)分離,或許,以正常人的眼光,她們是瘋了,但她們自己知道,她們自己想要的、堅持的,她們追尋著自己的靈魂,此時,她們的人生就只剩下自己扮演的那個角色了。無論是《青衣》中的筱燕秋,還是《黑天鵝》中的Nina,她們都是藝術(shù)的殉道者。其實在精神與肉體徹底分離之前,燕秋也迷惘過,掙扎過,她曾試圖用愛情來填補她失去舞臺的空虛,但最終不過像流沙滑進了水里,泛起些許漣漪后就歸于平靜了。她既沒有擁有真正的愛情,又無法擺脫失去舞臺的空白。她最大的悲劇就是現(xiàn)實與夢想的無法調(diào)和,而她在藝術(shù)的天堂里得到的安慰與滿足將她內(nèi)心深處的悲哀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釋放。簡單點說,筱燕秋,也是個典型的理想主義者,她的世界是干凈的,沒有其他任何雜質(zhì)的,因為,她只關注她所在乎的戲而已,其它她什么都是無所謂的,因為舞臺是她唯一的愛。她將她所有的精力與愛都奉獻給了《嫦娥》。但現(xiàn)實是殘酷的,現(xiàn)實容不下她的簡單與純粹。生活在世上,總有紛繁雜事,總有別人投來的目光,她的無聲的反抗與倔強讓她連自己也輸了。但其實她的人生就已經(jīng)是她出演的最好的一出戲了。當她踏上青衣這條路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開始沒有選擇了,她的悲劇性是早就注定好的了。
三
畢飛宇刻畫女性,也總是首先從人出發(fā),他不會刻意強調(diào)主人公的性別,但青衣這篇文章卻流露出一種特屬女子的陰柔之美,除了筱燕秋的執(zhí)念與抗爭的那股剛強之外。這也是本部作品的一大特色。無論是筱燕秋在舞臺上的一顰一笑,還是對于種種人生遭遇的反應,都體現(xiàn)了她作為一名青衣的特質(zhì)。從再次登上舞臺,這條路是漫長的,一段沉重的路途,就這樣擱在一個女子柔弱的肩膀上,在誰也不知道終點是什么的情況下,這女子是讓人憐惜的,但她又不需要別人的憐惜,她自己在精神上就是獨立自強的,有了自己堅持的方向,再柔弱的人都會剛強起來的。她完全意識不到自己的可憐之處。她仿佛真的變成了嫦娥,只是淡淡地站在一定距離之外看著一個叫筱燕秋的女子的悲喜,她完全是另一個世界里的另一個女人。
有時候,筱燕秋的無奈與困頓會讓人不禁想起林黛玉,她們都是現(xiàn)實的獻身者,在精神上也都是獨立的,但她們最終還是都沒能戰(zhàn)勝自己的命運。兩人在性格上也是有一定的相似點的,首先,她們都是驕傲的,都有份骨子里流露出來的傲氣,但有時候,一個人的傲氣也不過是為了掩飾她內(nèi)心的無助與自卑。這也是她們倆的不同之處吧,當然,兩人的傲氣都是源于對自己的一定程度上的肯定,但林黛玉的傲氣其實也是為了掩飾自己內(nèi)心對寄人籬下的一種自卑,而筱燕秋不同,她天生就有傲氣的資本,她骨子里就是嫦娥,嫦娥是傲氣的,她就也是傲氣的,她因為與嫦娥融為一體而有一份優(yōu)越感,但是,現(xiàn)實給她潑了一盆冷水,她因嫉妒而被懲罰,只能去學校任教,此時的筱燕秋就像只受傷的小貓,雖然時不時的揮舞著她的爪子,但旁觀者卻只是當撓癢一般,她一下子變得無力,就像林黛玉得知寶玉要和寶釵結(jié)婚的時候一樣?;貧w生活的她,反而像闖入了一個不屬于她的世界,她排斥著身邊的一切,她覺得局促不安,但她一直堅持著她所堅持的。而林黛玉在失去賈寶玉的那一刻,也是了無生機的,但是她不像筱燕秋一樣有所堅持,她徹底放棄了她的愛情,包括她的生命。說到底,林黛玉還是為愛而死的,但是筱燕秋不同,她是為她所堅持的而死的。在逝去的意義上來說,筱燕秋的意義來得遠大得多。在嫦娥出現(xiàn)的那一刻,筱燕秋就注定活不了了。其次,她們的身上都被披上了一層與眾不同的色彩,筱燕秋是廣寒宮的嫦娥仙子的化身,而林黛玉是前來報恩的絳珠仙草的今生,她們仿佛本來就不屬于人間,所以她們的毀滅仿佛是一種升華,一種脫去凡胎真正獲得自由的升華。最后筱燕秋在街上舞唱,那一刻,誰也說不清她到底是悲傷的,還是自由恣意的。在那一刻,她達到了別人永遠無法企及的高度。筱燕秋身為青衣的舞唱時的陰柔之美和她無所畏懼的堅持的陽剛之美,以及她對藝術(shù)至高境界的追求與她遭遇的現(xiàn)實的強大落差,畢飛宇就是通過這種陰與陽、現(xiàn)實與夢想這種強烈的矛盾對比,而達到故事的高潮,使整個作品能夠時不時地擁有一種爆發(fā)力,一種讓讀者婉轉(zhuǎn)之后又直爽的暢快。無論是筱燕秋受不了李雪芬對她扮演的嫦娥的侮辱沖動地將開水澆在臉上的那個場景,還是筱燕秋時隔二十年重新登臺的那個場面,作者都在強烈的沖突對比下達到了表達力度上的高峰,盡管畢飛宇的文筆很樸素,但那一瞬間的爆發(fā)力還是讓讀者酣暢淋漓。對這兩個場景作者都沒有很濃墨重彩地描寫,只是以在極其平淡客觀的立場上講述著發(fā)生的事情,卻能夠讓讀者能夠感受到如此強烈的沖擊,可見其文字功底。
有時候,性格即命運,命運主宰了人生。筱燕秋最后消失了,只留下一個純粹的嫦娥,繼續(xù)著如戲的人生。她是寂寥的,她又是至上的。她所追求的決定了她的寂寥,藝術(shù)的道路上注定無人能同行。但是,同時,又是她所堅持的賦予了她無限的力量,讓她攀登上了別人達不到的藝術(shù)的高度。她以拋棄自我為代價,換回了一個永生的藝術(shù)形象。她既是凄涼的,但她同時又是滿足的。她擁有人性的嫉妒,但她又有超脫人性的追求……這一切的沖突,都在筱燕秋的身上得到了完美的結(jié)合。
筱燕秋的悲劇性質(zhì)常常引人唏噓,但其實,悲劇的背后往往都存在著更加讓人堅定的閃光的東西。她的悲劇是挽回不了的,但是她對藝術(shù)的自始至終的追求卻是可以被繼承的。畢飛宇通過細節(jié)對筱燕秋的心理狀態(tài)描寫得十分到位,雖有異于女作家描寫女性,但依舊將她的性格與遭遇、堅持與無力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同時,又能強烈地引起讀者對于人生意義以及藝術(shù)成就的深刻思考。人生如戲,不演到最后,誰也不知道自己將去往何處!
注釋:
①③青衣.
②金鎖記.
[1]畢飛宇.青衣.重慶大學出版社,2011.
[2]張愛玲.張愛玲經(jīng)典作品選.當代世界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