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從輝
(浙江師范大學國際文化與教育學院;浙江金華321004)
北方左翼作家聯(lián)盟(以下簡稱北方左聯(lián))于1930年9月在北京成立。1928年,國民黨先后進占保定、天津和北京。同年,中共派陳潭秋、劉少奇和周恩來等到北方來加強領導,1930年北方左翼文化運動興起,它的成立也和1930年的3月在上海成立的中國左聯(lián)及魯迅的指導密不可分。北方左聯(lián)是在中共領導下成立的左翼文化團體(其他還有社聯(lián)、教聯(lián)、劇聯(lián)、語聯(lián)、美聯(lián)等)之一,受中共北方局領導,宣傳馬克思主義和中國共產(chǎn)黨的主張,其理論綱領明確指出:“特定的生產(chǎn)關系形成特定的統(tǒng)治關系,從此而發(fā)生特定的統(tǒng)治的藝術,所以階級性在藝術的反映是歷史的必然,而使藝術成為階級斗爭的武器。我們這聯(lián)盟在藝術的反映上是屬于無產(chǎn)階級的;自然這個藝術要作為我們無產(chǎn)階級解放斗爭的武器。”[1]其文藝方針我們從中可以看出:藝術是階級斗爭的武器。北方左聯(lián)的成員有潘漠華、臺靜農(nóng)、鄭伯奇、宋之的、李文甫、孫席珍、谷萬川等,更多的是在校師生,“愛好文學,要求進步的青年”,其常見的活動形式比如組織讀書會、文學社團等。其文學刊物有《文學雜志》、《文藝月刊》、《星星》、《夜鷹》、《轉(zhuǎn)換》、《前哨》等數(shù)十種。1930年代,他們參與了紀念十月革命節(jié)、參加抗日救亡、請魯迅演講、公葬李大釗等活動。日?;顒佑校撼霭娓锩?、遇革命紀念日組織到人群集中的地方高喊革命口號、舉行飛行集會、游行、散傳單、粉刷標語等。
在筆者所見的材料中,周作人是和北方左聯(lián)保持一定距離的。周在后五四時期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落寞之后,又回到了作為大學教師這一基本角色,其日?;顒映私虝?,主要是同仁互訪,這在周作人日記中均可看到,包括參加《大公報》文藝副刊的聚會。孫席珍也是周交往的一位,在周作人日記中可以看到孫和周的往來情況。孫席珍(1906—1984)是周作人的紹興同鄉(xiāng),也是周作人的晚輩,1930年代曾在北京師大、中國大學、北平大學女子文理學院任講師。由于是中共黨員,他積極參與左翼文化運動,包括發(fā)起組織北方左聯(lián),被推舉為常委兼書記。1934年,被國民黨逮捕,次年出獄后任中國大學兼東北大學教授。1936年,中國左聯(lián)解散,北方左聯(lián)也隨之解散,孫和曹靖華、李何林等另組北平作家協(xié)會,被選為常委兼書記。據(jù)其回憶,他在組織北平作家協(xié)會時曾經(jīng)邀請周作人加入,但遭到周作人的謝絕,“依照指示,北方左聯(lián)也自動結(jié)束,但不對外宣布,同時另行籌組北平作家協(xié)會······在平的文藝工作者絕大多數(shù)都加入了,只有鴛鴦派張恨水、新月派沈從文等個人人士依然站在陣線外面,周作人也謝絕參加。”[2]可見周作人是北方左聯(lián)爭取的對象,但周作人似乎并不領情,不為所動。當然,北方左聯(lián)內(nèi)部對周作人聲音也并非完全統(tǒng)一。
借助谷萬川與周作人的交往史或許對我們了解周作人與北方左聯(lián)之間的緊張關系有所幫助。兩者關系中的周作人,多為研究者所詬?。阂皇侵苄U橫干涉女兒周靜子與谷萬川的戀情,谷萬川“于師大學習期間與周作人的女兒靜子相識并發(fā)生感情,后為周作人所阻。谷被捕后靜子尚去探望,并準備托人營救之,也是周作人作梗乃罷。后谷被轉(zhuǎn)解南京得悉此情精神上受到重創(chuàng),至發(fā)病時乃詈聲訴說其被捕系周作人所陷(其時獄友有樓適夷、陳沂等),又致書周作人大罵之。所以谷之發(fā)狂的誘因之一是周作人干擾其戀愛,這和周作人一貫倡導‘新的性道德’恰背道而馳”[3]。這些結(jié)論為后來的研究者不假思索地加以接受,成為指責周作人言行不一的佐證。
據(jù)楊纖如在《北方左翼作家谷萬川》一文交代,谷萬川的經(jīng)歷大致如下:
1905年,出生在河北省望都縣。1924年,考入北京師范大學附屬中學。1926年,南方革命高潮空氣,北伐軍抵武漢,黃埔軍校遷漢口招生,萬川中學未結(jié)業(yè)即南下投考軍校。據(jù)軍校同學符浩的回憶,黃埔軍校自第一期起,就有不少同學是由地下中國共產(chǎn)黨組織派送的,北方尤其如此;萬川是黨組織派送的抑是個人投考不詳,谷萬川至少1927年就是中共黨員了。萬川對符浩已不諱言自己是共產(chǎn)黨員。
1929年,谷萬川又回到北平,考入北師大國文系學習。他辦刊物,寫文章,參加反帝大同盟活動。
1930年秋,北方左聯(lián)成立,谷成為其中一員。與王志之、張松如、陳北鷗等師大同學辦《文學雜志》等刊物。
1932年,黨內(nèi)左傾路線盛,在南方軍事勝利影響之下,谷接受黨的任務,回到故鄉(xiāng)河北望都縣與王嘉楷等策劃武裝暴動。
1933年3月,回北平,8月在白廟胡同師大宿舍被捕入獄。
1933年9月,與其他36名革命分子解往南京,押入陸軍監(jiān)獄,獄中萬川受盡折磨,精神失常。后來被判處五年徒刑。當年與萬川關在一起的有樓適夷、陳沂等同志。據(jù)樓老回憶:萬川自關進獨自監(jiān)獄后,依然斗爭不息,終日怒斥敵人,滔滔不絕于口······聽同獄人說,萬川常說,他之被捕是周作人所陷,有人認為他語無倫次,其實這中間也有一段淵源。原來當年萬川寫文章,曾受周作人賞識,經(jīng)常出入周家,曾與周女靜子相識,后來二人在師大同學,谷曾有意于靜子,事為周作人所阻止而未成好事,只怕與此有關。另當年曾在南京陸軍監(jiān)獄任職的阮立成先生最近給樓適夷同志來信談到有關谷萬川一件事。阮當年就是一位有正義感、同情革命者的人,他說他在檢查犯人信件時,發(fā)現(xiàn)谷萬川給周作人的信中,大罵周是放毒的魔鬼、虛偽的君子、冷血動物等語。據(jù)萬川對阮說,他曾與周作人之女周靜子在同學期間感情相投,谷被捕被押在憲兵三團,靜子曾往探監(jiān),并準備托人營救;事為周作人知道,多方阻止靜子再去探望谷。谷被押解到南京后,得知此事,感情受到創(chuàng)傷,所以才憤憤寫信罵周?!?/p>
1938年初,日寇轟炸南京日繁,谷萬川被釋。
······
1970年11月,保定地區(qū)公安機關軍管會以“現(xiàn)行反革命”的罪名將之槍殺!
這則材料成為后來研究者立論的基礎,多被引證。但一些研究者省略了歷史當事人見證及缺失歷史發(fā)生多種可能性的定論,并以錯傳錯。
谷萬川1924年到北京就讀時和周作人有往來,谷是《語絲》讀者,看到《語絲》第42期《菜瓜蛇的故事》和44期的《關于菜瓜蛇的通信》,谷寫信給周講述所知道的《大黑狼的故事》,周作人回信,于1925年11月9日第51期的《語絲》上以通信的形式刊登了《大黑狼的消息》,并對谷表示鼓勵:“來稿記錄得極好”。此時谷還是北師大附中的學生。稍后不久,1926年5月17日第79期《語絲》又刊登了谷根據(jù)自己的家鄉(xiāng)直隸望都縣的傳說而記錄整理的《僵尸》,周作人在后面加了按語,指出此類故事民俗等方面的價值:“倘若有人把這類故事收集起來,調(diào)查他地理上的分布,再把古來的傳說拿來比較,研究他歷史上的變遷,那倒也是一件很有趣味的事罷。”1927年2月5日《語絲》第117期《語絲》刊登了關于民歌的通信《蓮花落》,周告知谷有關“蓮花落”問詢。后來在周作人的推薦下,1929年谷萬川的《大黑狼的故事》得以在上海亞東圖書館印行出版,周作人寫序,對于去南方參加革命而歸,似乎“對于革命已沒有多大興致”的谷萬川寄予厚望:“對于萬川還只好照著自己的例勸他回轉(zhuǎn)來弄那不革命的文學”,在周的眼里,“文學本來是不革命”,即使有“很巧的方法”,即“以文學代革命”,那也是“隨營的朱墨文案”,“算作‘軍功’得保舉”。其實,這里隱含著周作人對于南方興起的革命文學的譏諷,并在下文中借“貶己”巧妙地表達出來:“本來能革命的自然最好還是革命,無如現(xiàn)今革命已經(jīng)截止,而且我又是不革命的人,不能自己浸在溫泉里卻用傳聲筒發(fā)命令,叫大眾快步走,沖鋒!”[4]
然而這并不為已經(jīng)是共產(chǎn)黨員并且性格激進的谷萬川所接受。據(jù)丁文考察:1930年4月15號,《新晨報副刊》上發(fā)表了谷萬川第一篇批評周作人的文章《文學果無“煽動能力”耶?》,譏諷周作人自取其辱:“如果不坐在象牙塔尖的棉花包上懶洋洋地說風涼話,誰也不來惹你。”[5]在《答復周豈明先生》一文中斥責周作人為“魚缸文學的權威者”,竭力丑化周作人的形象,極盡冷嘲熱諷之能事。隨后又寫了《“誤會”歟?“世故”歟?》、《十洲先生的疑誤半打》、《所謂“某君也者”》、《我的總答復》、《向豈明先生道歉》五篇文章。以上是對谷萬川及谷周交往的簡單梳理。周谷沖突有以下因素值得關注:
周、谷的文藝觀的沖突。周作人五四時期就提出“人的文學”,主張人間本位的人道主義文學,不同于“為人生的文學”和“為藝術而藝術”的文學。在經(jīng)歷了北洋軍閥的一系列的暴力事件和國民黨的清黨風波后,更是宣布了“閉戶讀書論”,轉(zhuǎn)向“草木蟲魚”,轉(zhuǎn)向了一個“愛智者”的立場,文學創(chuàng)作不再具有直接的現(xiàn)實針對性,卻是往往微言大義,體察國民性。這和要求文學為政治服務,主張“文學就是宣傳”的“革命文學”、“左翼文學”有明顯不同。而此時歷經(jīng)革命后的谷萬川卻彌趨激烈,他的《論文學上底腐敗的自由主義》等文堅定宣傳和踐行無產(chǎn)階級文學和政治,這和周作人構(gòu)成了文藝觀上的沖突。谷萬川北師大的同學,北方左聯(lián)的戰(zhàn)友王志之回憶到:“在我們的文藝戰(zhàn)線上有一種公式教條氣息,寫作只講‘思想性’,不講‘藝術性’;只講‘理論’,不講‘生活’。我們辦刊物,大家開會決定編輯的內(nèi)容,把一個個擬定好的題目分配下來,然后又在會上討論每篇文章的要點,大體確定以后,才由各人按‘大綱’寫作?!盵6]159左翼文學的弊病一直為周作人所詬,他于1930年代在《中國新文學的源流》中更是提出“言志”的文學,反對“載道”的文學,在諸如《八股文》等文中更是對當代的“洋八股”“黨八股”抨擊。簡言之,其時他的散文創(chuàng)作便是對“八股”構(gòu)成的一種反動。周、谷的文藝觀對立,這是周谷沖突的重要原因之一。
周、谷的個性沖突。谷萬川在文藝上的成長與周作人的提攜是分不開的,從發(fā)表文章,到推薦出版圖書,周作人一直給予扶持。但是谷像其他左翼人士一樣對周的批評及指責給兩人的關系蒙上了陰影。多年之后,周作人仍不能忘懷,“多少年前有過一位青年,心想研究什么一種學問,那時曾經(jīng)給予好些幫助,還有些西文書······不久他忽然左傾了,還要勸我附和他的文學論,這個我是始終不懂,只好敬謝不敏,他卻尋上門來鬧,有一回把外面南窗的玻璃打碎,那孫伏園正寄住的那里,嚇得他一大跳。這位英雄在和平的時代曾紀錄過民間故事,題曰大黑狼,所以亡友餅齋后來嘲笑我說,你這回被大黑狼咬了吧。他的意思是說活該,這個我自己也不能否認,不過這大黑狼實在乃是他的學生,我被咬得有點兒冤枉,雖然引狼人室自然也是我的責任”[7]。我們不難想象谷萬川以類似的行為回報周作人時,周的內(nèi)心感受會怎樣。而且兩人的性格差異較大,周平和,谷激烈。谷在武漢軍校時,愛上謝冰瑩,但謝冰瑩愛上了符號,谷萬川感到很痛苦,甚至威脅謝:“你如果遺棄了我,我就要殺掉你!我愛你愛到這個地步,你再也不要想逃脫······” 后來谷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又流著淚跪在謝冰瑩面前表示懺悔,并且手里拿著自己畫的畫:一個犯罪的人,跪在十字架前懺悔?!盵8]最后謝冰瑩還是離開了他。谷萬川瘋狂激烈的舉動并不局限于謝冰瑩一人。謝冰瑩同時回憶了谷:原在師大讀書,后來拼命追求一位周小姐,有一次還打破了周家的玻璃窗,后被送進瘋?cè)嗽??!霸也AА币皇略谥茏魅说纳衔闹幸呀?jīng)提到,無論是出于追求周靜子還是對周作人“為文”的不滿,他畢竟采取了比較極端的行動,造成的后果也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谷萬川的共產(chǎn)黨和左聯(lián)成員身份。據(jù)楊纖如在《北方左翼作家谷萬川》中所記谷至少1927年就加入共產(chǎn)黨······谷的革命熱情是不容懷疑的,中學未畢業(yè)就去南方參加革命,回到北師大后不久,就加入北方左聯(lián),創(chuàng)辦刊物,宣傳無產(chǎn)階級革命,假期間還回故鄉(xiāng)策劃暴動。然而,1928年7月國民黨完成全國形式的統(tǒng)一,北京被國民黨接管。1931年九·一八事件發(fā)生,1932年3月偽滿洲國宣布獨立。國民政府為了維穩(wěn)自己的政權,建立自己在國際上的合法性,一直保持著對日妥協(xié)。然而日本的改革派進一步企圖實現(xiàn)“華北自治”,蠶食華北,消除國民黨在這一地區(qū)的影響,建立一個受日軍嚴密控制的臨時政權。直至1936年西安事件爆發(fā),國共才形成統(tǒng)一的抗日戰(zhàn)線[9]。此時,中共的一切活動處于地下狀態(tài)。尤其是“九·一八”事件后,國民黨對主張抗日救國的人員進行鎮(zhèn)壓。據(jù)谷的北師大附中和北師大同學、好友陳北歐的回憶:“師大當局竟宣布了三十二名積極主張抗日救國的學生名單,勒令他們立即遷出學校,于是這三十二名同學就被無理的開除出校,其中包括谷萬川。”[6]161作為北方左聯(lián)分子之一的谷萬川最終于1933年8月被捕入獄。
而谷萬川和周靜子戀愛之時,周作人是處于痛失愛女若子的悲慟之中的。1929年11月,次女若子因醫(yī)生誤診而病故,這種喪女之痛在周作人的行文和日記中均可表露出。周作人在《若子之死》中寫道:“睹物思人,人情所難免,況臨終時神志清明,一切言動,歷在心頭,偶一念及,如觸腫瘍,有時深覺不可思議,如此情景,不堪回首,誠不知當時之何以能擔負過去也?!敝茏魅巳沼洠?929年12月4日,下午因心情憂郁,女子學院臨時告假。12月19日,夜,想起一月前若子尚在人間及臨終事,不禁泫然。12月22日,在家,終日悵悵無所之。逝者之痛轉(zhuǎn)化為生者之愛,對于剩下的唯一的女兒靜子的婚戀之事周不能不高度關注,甚至干涉。況且他所面對的谷萬川是一個負荷著“陰影”的谷萬川:“大黑狼”、激進左傾、“負恩”甚至隨時都有生命危險的人。但如果在上述的語境下來理解周作人對自己女兒戀愛的干涉,我們或許能夠理解周作人作為一個“父親”的苦衷吧。
谷萬川作為北方左聯(lián)一分子的實例成為周與左聯(lián)交往經(jīng)驗的一個部分,這和北方左聯(lián)以及中國左聯(lián)共同構(gòu)成周對左聯(lián)的經(jīng)驗與記憶。這其中的緊張關系只有在具體的語境中才能加以還原和言說,而非一語可以概括。但有一點是確定的,周不喜歡北方左聯(lián)口號式的政治式的以文學為工具的宣傳,這和他一再宣稱的“言志”背道而馳。
在周與北方左聯(lián)的關系中,公葬李大釗事件也是一個值得觀察的窗口。1933年4月北方文總聯(lián)合革命互濟會、反帝大同盟等組織發(fā)起公葬李大釗活動。參加人員有北方文總、北方左聯(lián)、社聯(lián)、劇聯(lián)等大多數(shù)成員,李大釗家屬及其好友王烈、沈尹默、周作人、胡適、蔣夢麟等人都名列創(chuàng)議者之中。在中共地下黨的領導和支持下,4月22日舉行公祭,23日下葬。周參加了公祭并送花圈一個,祭儀10元,后付安葬捐款20元。周參加李的葬禮本屬正常,因為紅樓之誼。然而在一個非常時期一個由中共組織的活動,周并未排斥,周所遵循的是人之常情。其后周對李大釗后人的關照及對李藏書的保管與出版所做出的努力[10],已經(jīng)超出了意識形態(tài)的界限。在一個充斥著恐怖氛圍與斗爭哲學的時代,周以人道主義情懷詮釋了自由主義的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