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城的經(jīng)濟這兩年似乎越來越衰退,工作也越來越難找。所以,當今年我能找到為欣馨花店送花的工作時格外高興。欣馨花店是長安街上的一家小花店,之前的送花人年紀已經(jīng)不小,又意外出了車禍,我在別人的介紹下,成為了新的店員。我對之前送花人抱有的同情,被經(jīng)濟頹敗之下幸運的喜悅層層沖淡。日子一天難過一天,買花人也極為罕見。男女約會多不過是在一起吃一頓不算太寒磣的飯罷了,個人浪漫實在是一種令人艷羨的奢侈行為。
長安街上雖然還有幾家花店,都是即將關(guān)門的樣子,早就不雇人送花了,花店老板兼著送花、進貨、會計等諸多職務(wù),唯有欣馨花店,業(yè)主是一對老年夫妻,不能再經(jīng)得起來回奔波,才下狠心雇一個送花人。除去每天管飯之外,我只能拿到微薄的工資,然而對比那些流落街頭無所事事的人,我仍然深感滿意,總算能混口飯吃了。
每天早上,老板娘都把訂單拿到我手里,我仔細看過各個地址之后總能在中午之前完成一整天的送花任務(wù),下午就也成了我的自由時間,即使是母親節(jié)、情人節(jié)等旺季,我也能在中午時候差不多送完所有的花。老板待我很好,并不苛責我下午不在店中,我也樂得其所。因此他們給我的錢不多,我也毫不抱怨。
我起初工作的六十四天中竟連續(xù)送了六十四天的花,這在經(jīng)濟不景氣的鐘城也算一個小小的奇跡,其他花店能有一半時間有生意就不錯了。然而我每天必定要經(jīng)過皇后區(qū)第十八號那間小小別墅,那里每天上午十點鐘總會有一個四十歲上下的女人坐在門旁等我,看到我停車后,她總會慢慢地穿過荒草叢生的小院子,走到我的面前接過每天新鮮的紅色玫瑰。迄今為止她只同我說過一句話,也就是我送花的第一天,她好像是問我,但更像是自言自語似的:換人了啊。我答應(yīng)了一聲,剛想再做詳細的解釋,她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子朝房子緩緩走去。已經(jīng)到了秋天,荒草變成了黃色,混同著落葉,有一種蕭條的味道。此外,我們再沒有過對話,她每天照例來取花,照例轉(zhuǎn)身原路返回。徐娘半老,這沉默的風韻顯得更加精致,也更加遙遠不可及。
我問老板,為什么皇后區(qū)第十八號那間別墅每天都有人送花。老板說這個問題之前那個送花人也曾提及,但是他不知道原因,他只知道每年年初總有一個女人來到欣馨花店,說要為她的朋友預(yù)定一年的玫瑰花,要每天早上送到她朋友的手上,這個習慣大概堅持了六年。留的地址是皇后區(qū)第十八號,我問她朋友的名字,她說叫花農(nóng),也不知道是真名假名。我想,姓花的人倒是有,不過一個女人取名花農(nóng),總讓人覺得有點怪怪的,雖然這個名字聽上去有種特殊的韻味。
“取這樣個名字倒挺適合開花店的哈?!蔽艺f。
“她每天收到的花加在一起也夠開花店的了?!崩习迥锔尚α艘幌?,說。
“女人送女人玫瑰花,還天天送,挺讓人奇怪的。”
“八成是個女同性戀吧?!崩习迥镎f。
老板在旁邊插嘴說:“這年頭有人買花就行了,哪里管得了這么多啊,有顧客,小韓啊,你就得好好服務(wù)?!?/p>
我應(yīng)了一聲,眼睛盯著柜臺上的一束束玫瑰花,花棚里長出來的花總是顯得格外嬌嫩,弱不禁風的樣子楚楚可憐。我把鼻子移到花上,一股濃郁的香味透入心脾。老板娘侍弄著一個花瓶,老板嘴里含著一根香煙,眼睛望著行人稀疏的馬路,他把一嘴的青煙緩緩?fù)鲁龊?,又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我總覺得關(guān)于皇后區(qū)十八號一定有一個奇妙的故事,但是我不確定老板是否知情,也不確定之前那個送花人是否知情。淡季時老板每天只帶來一枝紅玫瑰,我在早上十點鐘風雨無阻地送到那個女人手里。我希望每天傳遞的是愛情,包含著一個動人的故事,但這故事本身卻裹著一個冷冰冰的外殼,不對我透露任何的信息。我曾經(jīng)猜測送花的人就是老板自己,想象著這數(shù)年堅持的隱秘愛情,但隨后這一假想又被我否定了。老板對那女人幾乎一無所知,我嘗試幾次讓他說出那每天等花的女人的樣子,他也總是回答得文不對題,他覺得那應(yīng)該是二十多歲的妙齡少女,老板娘也未透漏出對這位神秘顧客的任何了解,只是常常嘆息經(jīng)濟一日不如一日的鐘城,明年那個女人是否還會購買一年的花,她對此深深地疑慮。我尋不得答案,這件事使我的好奇心愈加強烈。
在我接手送花工作的第九十一天,事情有了些變化。那個女人一如既往地在小樓前邊曬太陽邊等我,而躺椅的旁邊又多出了一張?zhí)梢?,上面坐著一個吸著煙的五十歲上下的中年男子,隔著荒草茂盛的院子看去,那是一個長相并不出眾、身材中等的男人。女人照例看到我后起身,徑直穿過小院,秋天的陽光本就有些蕭瑟,斜照下來被荒草襯托得更顯悲涼。男人的眼睛隨著女人的移動而移動,最終定格在我的身上,我出于禮貌對那個男人笑了笑,男人也回以微笑,但這一連串的小動作似與女人無關(guān),她和往常一樣從我手里接過花,沒有任何的交流,靜靜地回到男人的身邊。她把玫瑰放到鼻尖嗅了嗅,嘴角露出轉(zhuǎn)瞬即逝的笑容。她把花放在胸前,恢復(fù)了剛才的姿態(tài),眼睛微閉地望著陽光。此刻,我覺得我應(yīng)該離開。
這天早上我只送了這一枝花,然后我就在這座寂靜的小城閑逛。城里的人越來越少,人們盡力擺脫這貧窮、荒涼之城,唯有幾位生于斯長于斯的老人坐在門口,端詳著這似不曾變化的一切。他們好像在妄圖尋找現(xiàn)實與記憶的相似相異之處,最終思考使他們疲憊不堪,于是都雙目似閉非閉地打著瞌睡。幾個清醒的老人看到每天定時出現(xiàn)的我,也報以微笑。
我想這個男人大概就是女人的丈夫吧,也可能就是他托了另外一個女人為自己的妻子訂了一年的花。一個逐漸衰老的男人在外面日夜奔波,遠離故土與妻兒,想想總會讓人心覺痛楚,然而所謂生活,大抵殘酷如此吧。小別勝新婚,女人接過花時一定比往常興奮、幸福。少年夫妻老來伴,老夫老妻應(yīng)別是一番味道。此刻女人同男人沐浴在秋日陽光之下,無聲勝有聲。
男人出現(xiàn)了一個禮拜后就永久地消失了。我也并未在之后發(fā)現(xiàn)女人有什么不同。早晨的陽光依舊溫暖,照在眼角有若隱若現(xiàn)皺紋的臉,淡雅的香水味倏忽而散,不變的紅玫瑰被握在素雅的手中,一整片的沉默包圍著皇后區(qū)的老房子。秋天的落葉似有味道,一種肅殺的味道。
不久之后,女人身旁出現(xiàn)了不同的男人,有的面孔只出現(xiàn)了一天,有的最多則出現(xiàn)了三天,都坐在女人身旁的躺椅上。中年男人的面孔,已沒有多少生氣,偶爾一見的笑容也讓人難以分清是發(fā)自內(nèi)心還是純粹的應(yīng)和。女人依舊面無表情,比這秋天更為冷漠。男人在迅速的變換,我想這老房子的床上應(yīng)該也夜夜如新婚吧。不變的卻是女人每天機械般的重復(fù)著似乎亙古以來的動作,面無表情地從我手里接過花,重新走到那屋檐下橫放的躺椅上輕輕坐下,嗅一嗅這新鮮玫瑰的味道,然后放在胸口,眼睛微閉地面朝天空。
從這一張張陌生的男人的臉上,我猜想這玫瑰與他們無關(guān)。那是比這些感情更為深沉的感情的象征,只是在此前與此后,它始終深藏于日常生活之中,不愿意向世人顯示任何的蛛絲馬跡。我想知道是誰讓女人深愛至此,是誰又深愛女人至此,可是既有如此深愛,又為何女人身邊不斷出現(xiàn)男人呢?
男人們連續(xù)出現(xiàn)三十一天后,就再也沒有一張男人的面孔與女人共同出現(xiàn)在那屋檐之下,女人重新又獨自坐在那張?zhí)梢紊系任摇6煲呀?jīng)來了,一天冷過一天,院子里的草都已經(jīng)枯萎,新下的一場小雪也鋪滿大地,小徑上只留下女人的一排腳印,屋檐上掛著的冰凌晶瑩剔透。女人身上裹著厚厚的棉衣,脖子上扎著一條白色的圍巾。她始終是一個人,沉默不語,我卻覺得很欣慰,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我不知道為什么,然而只是為此高興。女人呼出的氣在空中凝成一團白煙,雪紛紛而下,她看到我后撐傘而來,玫瑰在雪的襯托下越顯嬌艷。她在接過玫瑰之時嘴角露出一絲笑容,旋即如往常一樣,回身,穿過覆雪的小院。
下過兩場雪后,年關(guān)也一天近過一天了。欣馨花店里面始終沒有出現(xiàn)老板娘期待的那個女人,那個可以在年初預(yù)定一整年玫瑰花的女人。老板娘每天都在念叨著該來了該來了,可是那個神秘的女人卻始終沒有出現(xiàn)。老板今年更為衰老,會時不時地發(fā)出那種屬于老年人的咳嗽聲,老板娘的眼似乎更花了,腦子也不如從前,總是忘記本打算要做的事。但是這家花店,還在盈虧的此消彼長中堅持著。長安街上更加荒涼,偶爾響起的一兩聲爆竹也全然沒有過年的氣息。老板抽的煙也越來越少,貧窮正像傳染病般在鐘城蔓延。鮮花變成了奢侈品,我對前途也產(chǎn)生隱隱的擔憂,但是生活,可能就是生下來,活下去。此外,我別無選擇。大把青春已被浪費,還有更大的浪費要來,僅為生存,便能沖淡所有的意義。
第三場雪下的時候,離過年已經(jīng)不足十天了。訂花的女人仍舊沒有出現(xiàn),老板娘似乎也厭倦了等待,把積壓了一年的花撒在了他們祖先的墳前。我總覺得,如果今年送完最后一束女人的玫瑰花,生意的蕭條將導(dǎo)致我失業(yè)。這最后幾天,我也并不指望這一年中我每日相見的女人能同我說什么話,在我眼中,似乎可以清晰地看到她已經(jīng)比我們初次見面時蒼老了。我想,如果明年我不為她送花的話,我就看不到她了。于是我更加珍重這越來越少的機會,仿佛嗅到了離別的氣息。
還有三天就過年了,街上地攤上已經(jīng)開始賣春聯(lián),遠遠望去,血腥一片??諝庵谢鹚幬兜肋h不如從前,似有若無。天空中飄著小雪,我走在皇后區(qū),為的是送出這一年的最后一枝玫瑰。自行車籃里只有這一枝,顯得極為單薄。薄雪已經(jīng)鋪滿大地。離情人節(jié)也很近了,但今年也不知是否還會有人買花。富人們早已在高樓大廈的都市安家,窮人也去了燈紅酒綠的城市打拼,這座注定屬于荒涼的小城似乎要永歸為荒涼。
皇后區(qū)十八號,那座衰老的別墅下,女人坐在躺椅上望著天空,茫茫然的樣子。看到我來了,就起身穿過庭院,這一連串的動作是那么的熟悉。
“你來了啊?!?/p>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只是支吾了一聲?!澳阍诤臀艺f話嗎?”
“嗯,還有別人嗎?”
“沒有,你第一次和我說話,我有點不適應(yīng)?!?/p>
“你以為我是啞巴?”
“不,沒有?!?/p>
“我還說過一次話,第一次見你的時候?!?/p>
“那一次你只說了一句?!?/p>
“一句也說了,這么長時間我只認真說了那一句?!?/p>
“不會的吧,前兩個月還有男人和你在一起。什么叫認真說話?”
“沒什么,那些男人不過是些陌生人罷了。我想找個人,結(jié)果沒找到。”
“找人?我還以為是你男朋友呢?!?/p>
“他們都不是,也不配!”
“嗯,那你想找誰呢?”
“一個很久以前認識的人,我只見過他幾面,卻惦記了一生。他早已不在人世了,我記得他說的話,想找他,我以為我能找到,結(jié)果沒有。”
她的話很輕,卻使我的后背感到一陣陰冷,我抬頭看著她,想岔開話題:“你和我說話,有什么事嗎?我覺得奇怪??刹豢梢詥栆幌拢钦l給你買了這幾年的花呢?”
“你覺得是誰?”
“老板說是一個中年女人,我猜可能是有人托她買的,那個人和你的感情一定很深。我以前還猜過是老板給你送的花,我想你們是情人,后來覺得你們不是?!?/p>
女人干笑了一下,隨即面容又變得冷漠?!拔也徽J識你的老板,不是托人買的。去買花的人就是我自己?!?/p>
“你自己給自己送的花?”
“嗯?!?/p>
“我以為可能是你的男人?!?/p>
“他已經(jīng)死了,我們只在一起生活過很短的一段時間?!?/p>
“哦。對不起?!?/p>
“我常常想我是否愛他,結(jié)果想著想著連他的樣子都忘了。”
“你為什么要給自己送花?”
“為了每天有個盼頭?!?/p>
“老板娘念叨你好幾天了,現(xiàn)在生意不景氣,我有時候一天只為你一個人送花。”
“那麻煩你了?!?/p>
“不,不,要是沒有你我可能早就失業(yè)了,有了這束花,我正好每天和你一樣,可以有事做。”
女人嘴角又露出了一絲微笑:“我想求你一件事,希望你能答應(yīng)。”
“說吧,要是能做到,我一定答應(yīng)?!?/p>
“我想明年你還能給我送花?!?/p>
“我可沒錢買花,送我倒是能送?!蔽倚χf。
“不用你買,我求你,是因為我要搬家了?!?/p>
“搬到什么地方去?”
“我也不大清楚,到時候你就會知道。那時候可能會麻煩你?!?/p>
“沒事,這沒什么的,我一定會幫你的?!?/p>
“嗯,你叫什么名字?”
“韓楓。”
“韓楓,韓楓,好冷的名字。謝謝,謝謝了?!?/p>
我剛想說沒事,她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去,重新踏上院中的那條小路,每走一步,就會有一個突兀的腳印刻了下來,像是一個蘊藏著神秘氣息的符號。
第二天我去給她送花的時候,那張?zhí)梢芜€放在門前,她卻不在,門也關(guān)了起來。我把玫瑰放在躺椅上,雪后的院子中地很滑,有草的地方雪融化成一片泥濘。屋檐上的冰凌懸掛著,像尖銳的利劍。我在那張?zhí)梢芜呎玖艘粫?,仔細端詳著這座屬于女人的別墅。
第三天,躺椅上依舊沒有人。我昨天放在那里的玫瑰花已經(jīng)發(fā)蔫,悲傷地躺在椅子上。我想女人可能是忙著搬家的事了,于是我把新的一枝玫瑰放在那舊的一枝旁邊。
第四天便是新年,躺椅上面只有兩枝玫瑰。家家戶戶已經(jīng)貼上春聯(lián),皇后區(qū)古老的房子上都新添了兩處血淋淋的傷疤。我問了下周圍的幾戶人家,女人這幾天是不是在忙著搬家?鄰居們告訴我,女人從不說話,這兩天沒有看到女人,更沒看到她搬家。
我在新年報案,警察略顯憤怒地看著打攪了他們歡聚的我,我局促不安。
我們打開了那扇舊門,皇后區(qū)十八號的一切都呈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們穿過狹小的過道進入女人的臥室,女人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她的房間滿是玫瑰,從臥室門口一直鋪到床上,依然散發(fā)著香氣。枯萎的枝葉,凋落的花瓣,亂成一片,襯托著蓋著淡藍色被子的女人。我們小心翼翼地走到床邊,警察說女人死了。
床頭柜上放著一個小藥瓶,我知道那應(yīng)該就是奪去她生命的東西。藥瓶下壓著兩張紙,雪白的紙上布滿清秀的字跡,最上面寫著“韓楓親啟”的字樣。
我把那封簡短的信從頭到尾讀完,警察也拿過去看了,警察說:“這女人是自殺,你跟我們回去一趟,再回來處理這些事情吧?!痹诠簿值臋n案里,我才第一次知道,原來那個女人還有一個名字,叫陳曼娜。
之后,我按照信上的指示,找到了那個放有幾萬塊錢和房產(chǎn)證的盒子。經(jīng)濟衰敗,房子近期很難出手,只能留在那里,我也懶得清理。我聯(lián)系殯儀公司,給女人處理完后事,骨灰安葬在風鈴墓園,正好還余下一筆夠買一年玫瑰花的錢。我在老板那里訂了新的一年的花,不是一枝枝的,而是一籃一籃的,老板娘很驚訝,我沒有多做解釋,只是說有人托我買的,其他的事就不知道了。老板娘也懶得問,只是看著這一筆錢發(fā)笑。
當然,那個盒子里還有一些特殊的東西,里面有兩張便箋和兩朵玫瑰,玫瑰的枝葉已經(jīng)完全枯萎,花瓣脆薄,我用手拿起一朵時它馬上在我的手指間化為粉末。我知道它們屬于陳年舊事了,其中的一張便箋泛黃得厲害,兩張紙的顏色也暗示它們不是同一個年代。而不變的是和遺囑一樣的字跡。
第一張紙顏色較深,上面字比較多,正反兩面都有:
“我今天又見到他了,這是第三次。他總有辦法讓我驚喜,比如說,今天他給我?guī)硪欢涿倒?。這是我二十多年來收到的第一朵玫瑰啊,它真漂亮。我們這個北方小鎮(zhèn)還不時興送花呢,他是從哪弄到的?可是一想到明天就要和陳博結(jié)婚了,我就心事重重。
“兩天前他才來到鐘城,從一個遙遠的地方,成為唯一不遠千里趕到這參加陳博婚禮的同學。他們一起讀大學時是好朋友,學的是機械,后來他卻轉(zhuǎn)成了文學系。前天我們初次見面,我們?nèi)齻€去小飯館吃飯,他吃不慣北方的口味,就不斷地喝酒,結(jié)果喝多了。他說他這次是出來散散心的,之前他已經(jīng)到過北京、河北、河南、安徽、山東等地。那天晚上,我就聽他講各種見聞,滔滔不絕,他的經(jīng)歷真令人羨慕啊。他說,他最大的理想就是浪跡天涯。他的眼神總是充滿憂郁。我覺得我好喜歡這個人。
“昨天,陳博就已經(jīng)出去準備婚禮的事情了,他讓我?guī)еK文在鐘城四處轉(zhuǎn)轉(zhuǎn)。仲春的景色很迷人,我們開心極了。一路上他依然在和我講他那些經(jīng)歷,回答我的各種問題,有時候他會給我背一些詩,有些是別人寫的,有些就是他自己寫的,都好極了。他談天說地時,我看到他的目光澄澈如水,像明月一般純凈。他朗誦詩的時候真投入,等他背完了才看到我在注視著他。他說我很漂亮,說的時候好羞澀呀。下午我們一起在鐘水上坐船,后來我們睡著了,小船晃啊晃的,他的一只手放在了我的身上,手指好修長。我真高興,覺得他的話語給我打開了一片新的天地。我發(fā)現(xiàn)我愛上他了,比對在父母撮合下認識的陳博深得多。
“他今天卻是來向我告別的,他說他不想?yún)⒓游业幕槎Y了。我問他為什么,他說他怕自己到時候掃興,趁著現(xiàn)在陳博還沒回來,他就先離開了。我說我愛上他了。他沉默不語。我讓他今天晚上來我家找我,他說不可能。我想把自己給他,他說他是愛我,而不是想上了我。我抱著他,他說有一種愛是可以超越肉體的,這兩天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一天,他會永遠記得的。我說,我想和他一起遠走高飛。他說不行,電影和書本中的男女人物準備遠走高飛,開啟新的人生,從來沒有得逞的。他是詩人,是個浪子,跟著他可能只會受苦,而我要嫁給陳博——他的好兄弟。
“我很傷心。他摸著我的臉說,趁我們還不熟悉,趕緊分開吧,我說我想讓生米煮成熟飯。他說別傻了,他不能對不起陳博。我問他去哪里呢?他說他會沿著江蘇、浙江、廣州這一帶走走。我流淚了,問他的電話或者具體的地址。他說算了吧。我說如果以后我又成了單身的女人,怎么才能找到他?他表情有點痛苦,望著送給我的玫瑰花,用手摸了摸嬌艷的花瓣,他說,等你收到兩千朵玫瑰的時候,我就會回來了。我想在這個小地方,我一輩子怎么會收到那么多玫瑰呢?可能這一朵就是我一生的唯一了。他是不想再見我了。我還在流淚。他說,沒關(guān)系的,其實男人的差別沒有那么大,他會幻化成每一個男人的影子,即使我成了單身的女人,也能在別的男人的身上尋找到他。我的鼻子梗塞了。我說,你騙我。他捧起我的臉,看了半天,說,詩人有一種通靈的力量,你要相信我的話。依舊是那憂郁、澄凈的目光,令我心碎。
“我們下午的時候去車站,一路上沒有說話,他連我的手都沒拉。他坐上長途汽車時面無表情,他不愿意看我。我很難過。我一度想坐到他的身旁,一起去那遙遠的地方??墒俏矣植桓?,我怕什么自己也不知道。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看著漸漸遠去的汽車的身影,它仿佛匯集了人世所有的悲傷。明天我就是一個結(jié)了婚的女人。我們結(jié)束了。”
第二張紙顏色較淺,字數(shù)也較少,并且還留有一個署名的日期,可知是六年之前保存下來的。上面寫道:
“今天他給我寫了一封信,我第一次收到來自他的信。信里面還夾著一朵玫瑰,這是我一生中收到的第二朵玫瑰。他說他出事了,容貌盡毀,即使相見也沒人認得出,估計要不久于人世。他的字寫得有點扭曲,寫字的時候一定很痛苦,手是顫抖不已的吧。為什么愛我的人,都要這么早地死去呢?
“他說他知道陳博去世的消息,但是他沒來,他覺得他在陳博的葬禮上無法面對我,也無法面對死去的陳博。他還提到自己終生未婚,因為上蒼讓他在自己最好的時候遇到了一個最好的女人,他的后半生都生活在鐘水上那條搖晃的船里。當他終于下定決心再次來到鐘城的時候,卻在路上發(fā)生了嚴重的車禍,是命運讓我們注定不能在一起。他是詩人,是靠著回憶過完一生一世的浪子,可是現(xiàn)在要死了,他還想在臨終的時候再問候一下終生念念不忘的人,那個女人曾經(jīng)收到他的玫瑰,她很高興,笑靨如花,和花一起永遠地開在他的心靈深處。
“他說他一生都是失敗的,詩人可能終歸要落魄。他說喪夫的我一定很孤獨,如果自從那次離別之后,他還在我的心里留有什么悲傷的影響的話,他很抱歉。他痛恨自己當年心血來潮前往鐘城,讓他和我都不能幸福地活著。他還說了很多很多,信的最后寫了兩句詩,一筆一畫,卻組合得歪歪扭扭:‘還卿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嫁時’。
“他沒有留下地址,我找不到他了。他就這樣死了,葬禮舉行在我的夢里??墒牵窃娙?,應(yīng)該不同于人間那些普通人,我又看到以前寫的那則日記,詩人是通靈的呀,當年分別時他說的那些話還算嗎?
“還算嗎???”
現(xiàn)在,我每天騎著車來到風鈴墓園,手里捧著鮮花走到女人的墳前,“花農(nóng)之墓”四字映入眼簾。墳前玫瑰花已堆積如山,散落的花瓣被風吹得到處都是。
我摸了摸冰涼的墓碑,輕輕嘆息了一聲,轉(zhuǎn)身離開。
這一天,我又沒事可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