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德云
5月19日
這幾天,沉在阿城身上了。尋尋覓覓,找他的作品來讀。求之不得,到網(wǎng)上打印下來。打印機吱吱嘎嘎,以示抗議。
此君狀態(tài)極佳。
一直奇怪,阿城近乎飽學(xué)之人,為何作品不多?,F(xiàn)在終于知道,他一直在寫著,作品少,是由于,他“沒有發(fā)表的習(xí)慣”。
沒有發(fā)表的習(xí)慣,對于作家,真是一個好習(xí)慣。不過對于愿意讀他的人,是一種折磨。
什么時候,我也養(yǎng)成不發(fā)表的習(xí)慣,就算修煉成精。
阿城的文字,干凈,簡練,筋道,幾種成分都有。點到即止,從不饒舌。他的意思,假想里,文章寫給比自己高的人,才會簡練。反之,就會羅嗦。
阿城說,他假想里,那個比自己高的人,是他本人。這不是狂。真要說狂,他也是有資格狂上一狂的。
假想里,把自己抬得高高的,把讀者當(dāng)傻瓜的作家,多矣。這才是狂。輕狂。
阿城喜讀閑書,古典筆記之類,《教坊記》、《揚州畫舫錄》等等。也正合我意。在閱讀取向上,我們算是一個綹子里的,生死兄弟。
這里我說句大話,當(dāng)代作家中,凡語言講究語感的,節(jié)奏拿捏到位的,都是閑書的走狗。
說什么道德文章。去他的小三。到我這插上一足,門兒沒有。
不讀閑書,哪知閑筆。不知閑筆,如何成為“作手”。
阿城的話,“古人最是這閑筆好,令文章一下蕩開。”
這話厲害,一拳要人性命。
文學(xué)上,最難看的是,花拳繡腳。偏偏,當(dāng)下各個山頭的所謂高手,多是三腳貓的功夫。奈何。
“進化論”,沒有資格對文學(xué)發(fā)言。
但文章到了阿城這里,確是一種進化。這進化,是個例。沒有普遍性可言。
5月20日
把《我讀我思》重新刪改一遍。這是第四遍。還是有不妥之處。精益求精,也就求到這個程度,比編輯的要求,多出千字。只好在郵件里跟人家說小話,“實在刪它不動,再刪,傷筋動骨。見諒見諒?!?/p>
櫻花落了。這些日子,費心費力,忙工作,忙寫作,竟然沒有正經(jīng)看它們幾眼。這個花季,生生讓我錯過。對于櫻花來說,大概也開得寂寞。
公事私事,暫時告一段落。給自己放幾個小時假。目光遞過窗去,看龍爪槐,看紫藤。都還茂盛。龍爪槐下的白玉簪,一簇簇盎然而立,滿臉得意模樣。待花開時,飄溢滿園清香。是夏日納涼的良友。
想想人這一生,倘若沒有一朵好花相伴,也真是無趣。
其實是閑不住的。說是放幾個小時的假,半小時不到,就想找本書讀讀。作為讀者,我還算稱職。不過也算不上優(yōu)秀“員工”。
讓我自愧不如的,有兩位。一位是阿城,另一位,鄒靜之。
我知道阿城旅居國外多年,卻不知他為何出國。現(xiàn)在知道,是為了讀書。不是所謂留學(xué),是在人家的地盤上住著,肆無忌憚地讀書。
為什么這樣?國內(nèi)不能讀書嗎?
那時候,還真不能。“我到北京圖書館,什么身份證明都沒有的話,只能在閱覽室里看看雜志。既然這個國家的圖書不是對你開放的,那就出去吧,出去是對所有人開放的,很簡單的事情?!?/p>
說這話的時候,阿城是個什么心情?
我讀高中的時候,拿了學(xué)校的介紹信,皮口鎮(zhèn)的圖書館才給我辦了借書證。一個小鎮(zhèn)的圖書館如此這般,北京圖書館可想而知。
那時候,阿城大概混得不太如意,連個給他開介紹信的單位都沒有。
阿城似乎到今天也沒搞懂,一個人要讀書,為什么要“問你資格”。
阿城在國外讀書,“起碼一半的量是中文書,因為很多書你在國內(nèi)讀不到”。這話,真是氣人。不過說起來,讀書讀到這個份上,再不“成名”,就是咄咄怪事了。
讓我更加欽佩的,是阿城能輕而易舉地解決生計問題。談錢并不俗。連個肚子都糊弄不住,如何讀書?從一些蛛絲馬跡上看,阿城是介入電影的。做得瀟灑,“做一個大概兩三年可以不做了嘛”。
兩三年不做,干嗎去?還是讀書。這人,成精了,比他不過,甘拜下風(fēng)。
鄒靜之,“中國第一編劇”。這第一編劇,不是吹的。我對他了解不多,只知道,以前寫詩,是個很好的詩人。昨天跟一朋友通電話,說到鄒靜之。朋友精神大振,滔滔不絕起來。我這才知道,鄒靜之也是書香熏出來的。當(dāng)年在北大荒當(dāng)“知青”,天寒地凍(那可是北大荒的冬天?。?,步行五十里,只為借一本書讀讀。限期一天。讀完,再步行五十里送還。這是什么勁頭。如此修練,便是蜘蛛,也會成精。
朋友也是書迷。擅長刁鉆古怪,對讀書,卻是一絲不茍。還貪婪,恨不得睡在書堆里才好。談起某書某書,常常眉飛色舞。由此,說讀書是一種生活方式,誰還敢再有異議?
書是永不枯竭的話題。古今中外,累累相疊,任你滔滔不絕,也沒有談完的時候。
阿城和鄒靜之,已經(jīng)走到前面去了。我想追,也很難追上。不追也罷。
朋友倒是與我相伴而行的。我很愿意,“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旅途再不孤單,這樣很好。
5月23日
看陳村《五根日記》,看到這樣一段,說某報把他的文章打亂重組,還不標(biāo)明出處,讓他好生惱火。更惱火的,是偏離他的本意,換成另外一種說法,卻偏偏認(rèn)定是陳村說的。
此番言語,讓我感同身受。
同樣的經(jīng)歷,我也有過,也很惱火。大致有三種情況。一種,曲解原文的意思,用自己的話,倉促發(fā)言,誤導(dǎo)不知底細(xì)的讀者。第二種,看不懂幽默,更不懂調(diào)侃。正話反說,反話正說,一概理解成大會報告。第三種,是擅自改動我的原話。
這第三種最是讓人氣惱。舉一例,有人錄我的談話。錄得不全,且不計較,惱人的是,把某個物件,稱為“她”。我看著心堵,提示說,除了女性,別的,我一概不“她”。那人很快回復(fù),理直氣壯,說,由于喜歡,所以才“她”。堅決不改。這話好沒道理,這行為,更是好沒道理。你喜歡,你自己“她”去,干嗎往我頭上栽贓?endprint
文章的美德,首先是表達準(zhǔn)確,其次才是語言生動。沒有了準(zhǔn)確,所謂生動,便是一派胡言。
可憐有人筆下,大多一派胡言。
想想,還是陳村說得到位:“文人的文章,就是自己的棺材釘。到時候釘?shù)貌粐?yán),怪不得他人?!?/p>
晚上,完成《文學(xué)與世俗》初稿。
此稿的寫作,讓我加深了對通俗文學(xué)的認(rèn)識和理解。說什么高雅,高雅是“裝”,是一種別有用心?!对娊?jīng)》以降,真正占據(jù)文學(xué)主流的,就是通俗文學(xué)。唐詩是唱的,宋詞更是,說白了就是當(dāng)時流行歌曲的歌詞?!胺灿芯嬏幗阅芨枇~”,那是怎樣的一種盛況?明清小說,起源于話本,也是俗物。《紅樓夢》,是往世俗里邊加了一點詩,等于是往菜里加了點味精,而已。
文學(xué)式樣,一離開世俗,就必然完蛋。當(dāng)下純文學(xué)的窘境,不是偶然因素造成的,是歷史規(guī)律的推動。
5月24日
接到五本書,當(dāng)當(dāng)網(wǎng)四本,孔夫子一本。沒想到《中國服飾史》這樣薄。除了圖片,文字寥寥。購書的價格是定價的兩倍還多。沒辦法,物以稀為貴。前兩年還花過近二百元買過一本不到三百頁的書。
網(wǎng)絡(luò)購書,有方便的一面。也有弊端。我的習(xí)慣,是隨便翻翻之后,再作定奪?,F(xiàn)在翻它不得,判斷失誤也就難免。這次,一本不該買。還有一本,可買可不買。
有《五根日記》一冊。前兩天所讀,是借同事的。我不喜歡借書來讀,主要原因,是在書上亂寫亂畫的才華得不到施展。想想,懷“才”不遇,該有多么沮喪。
5月29日
懂得周作人當(dāng)年為什么一味閉戶讀書??纯串?dāng)下,也真是閉戶讀書的好時候。
讀書吧讀書。
讀書可以讓人遺忘一些事情,可以沒心沒肺。做個沒心沒肺的人,總歸也是人,不是獸。
6月1日
讀木心《瓊美卡隨想錄》。這種文體,沒有點過人本領(lǐng),寫不好。或者自以為寫得好,讀者不買賬。史鐵生《務(wù)虛筆記》,也是這一類。
翻了十幾頁,眼睛沒亮。心里嘀咕,莫非這本書,買虧了?
到《山魔》,刷的一下,亮了。木心說:
傳記、回憶錄,到頭來都是小說,不能不,不得不是寫法上別有用心的小說,因為文學(xué)是不勝于表現(xiàn)真實的,因為真實是無法表現(xiàn),因為真實是無有的。
說對了。繼續(xù)看下去。
《風(fēng)言》里,木心說:
當(dāng)年“西風(fēng)東漸”,吹得乍卸古衣冠的“中國文學(xué)”紛紛感冒。半個世紀(jì)過去,還時聞陣陣咳嗽,不明底細(xì)的人以為是蛙鼓競噪,春天來了。
看得笑起來。想起當(dāng)年的先鋒文學(xué),可不就是陣陣咳嗽?現(xiàn)在輕多了,但還沒好利索。
不是徒有虛名,有真東西。
再看《很好》。木心說:
滿街的人來來往往,她信口探問:“生命是什么呵?”我脫口答道:“生命是時時刻刻不知如何是好?!?/p>
厲害。這人的書,得多看看。網(wǎng)上搜索一番,有多種,都下了訂單。讀書人,在讀書這件事上,最貪婪。等書一堆一堆,堆在面前,又覺得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為什么,最想看他的《溫莎墓園日記》。
6月2日
再讀木心《瓊美卡隨想錄》。邊讀邊笑。這人,有趣。
有趣人寫的書,自然也有趣。書可玩,人當(dāng)然也可玩??上娌恢娜耍荒芡鏁?。
心情好,學(xué)周作人,做文抄公。
還是《風(fēng)言》里的:
批評家的態(tài)度,第一要冷靜。第二要熱誠。第三要善于罵見鬼去吧的那種瀟灑。第四,第四要有愴然而涕下的那種潑辣。
嘿,說得多好。真是懂行情。讓學(xué)院里的教授聽見,會氣成禿頭。
再看:
文學(xué)的不朽之作,是夾在鋪天蓋地的速朽之作必朽之作中出現(xiàn)的,誰人不知,誰人又真的知道了。
再看:
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還得由后人來寫(那就不叫“現(xiàn)代”而是以“世紀(jì)”來劃分了)。目前已經(jīng)纂成的,大抵是“文學(xué)封神榜”“文學(xué)推背圖”。
想到這獎那獎,早先都是要評出經(jīng)典的模樣,后來明白了,反正也評不出經(jīng)典,索性來來潛規(guī)則吧。既然是“封神”,官場那一套也就適用。試試,果然適用。文學(xué)有不朽的可能,而文學(xué)獎評委,或者評委的領(lǐng)導(dǎo),注定是速朽的。有權(quán)不用,不是傻子嗎?說什么文學(xué)秩序,只要人在,就沒秩序。人死光了,文學(xué)才有秩序。這大概就是木心所說要后人寫“現(xiàn)代文學(xué)史”的原因吧。
6月3日
“子不語怪力亂神?!笨鬃涌梢圆徽Z,但禁不得別人去語。清代,就有蒲松齡、紀(jì)昀、袁枚等人,語了又語。偏偏遇到我這樣的好奇分子,看得入迷。
袁枚《子不語》,通篇都是“子不語”。但不虛構(gòu),至少不是袁枚本人在虛構(gòu)。在序言里,袁枚把話說得很清楚了:“文史之外無以自娛,乃廣采游心駭耳之事,妄言妄聽,記而存之,非有所惑也?!?/p>
是說,書中所記,都是聽別人說的。聽說,不靠譜的事,難免。但要說所有的都不靠譜,是不是也太過分?
我覺得《劉刺史奇夢》就比較靠譜。是陜西刺史劉介石,“補官江南,寓蘇州虎丘”時做的一個夢?!按苏Z介石親為余言”,應(yīng)該可信。
那夢確實蹊蹺。更蹊蹺是夢外發(fā)生的事。
簡單說,劉刺史夢見自己乘著輕風(fēng)回到陜西,遇到鬼了,人鬼相斗,鬼敗。劉刺史想把鬼投到河里去,卻看到老鄰居余某人。余某指點說,城西邊有觀音廟,送給觀音發(fā)落,不是更好?依言送到觀音廟。觀音卻打發(fā)他親自把鬼送到陰府。劉刺史離開觀音廟,好生納悶,這陰府在什么地方呢?這時候,那個余某人又出現(xiàn)了,說“前路有竹笠覆地者是也”。依言前去,果然到了陰府。在陰府里的見聞,且按下不表。值得一表的,是夢后的一個多月,劉收到陜西老家的家信,信中提到,鄰居那個余某人,死了。
奇怪吧?這種事,科學(xué)能解釋嗎?
書中類似的事,比這更奇怪的事,還有很多。主要人物都有名有姓,而那些有名有姓的人,大多有身份有地位,絕非一般草民。endprint
不能把科學(xué)解釋不了的事,都用棍子打死。太粗暴了。
其實,“怪力亂神”之類,當(dāng)下也有很多。我聽到的就不少。
別說什么“耳聽為虛”。廣播、電視發(fā)布的消息,對你來說,是不是“耳聽”?你都不信嗎?
躲在夜里的鬼,并不可怕??膳碌?,是光天化日之下的鬼。
看《聊齋志異》,看《閱微草堂筆記》,看《子不語》,得出一個結(jié)論,清代的鬼,都在夜里出現(xiàn)。
啥也不看,我也能得出結(jié)論,當(dāng)代的鬼,都在白天亂舞。
“怪力亂神”,你越是不語,它們越是囂張。
6月4日
讀《子不語》。讀到跟海神娘娘相關(guān)的兩段,一《天妃神》,一《天后》。前者事出乾隆二十二年《邸報》,后者錄時人口述。都有蹊蹺在。娘娘有靈,一人說,可以不算。兩人說,可以不算。三五七九十幾人,一代一代,不停地說,該慎重對待。
起一念頭,寫《海神娘娘》,明天吧。
下午收到當(dāng)當(dāng)網(wǎng)木心著作十一種。另有一本《讀木心》,孫郁主編。由同事高金科送來。見我心急,所以匆匆。我在床酣睡,不知漢魏。高置書于花園茶座,留手機短信一則提示。電話追去,略表歉意。
避免打擾的手段之一是關(guān)機。但關(guān)機有時也誤事。
木心在大陸出版的著作,已經(jīng)齊全。這是大事。一種預(yù)感,我面臨又一次轉(zhuǎn)折。
可能會在較長一段時間里,專吃木心。不吃唐僧肉,怎能長生不老?木心是我的唐僧肉,趕緊下鍋。
《溫莎墓園日記》不是日記,是小說。放下小說,先讀散文,《哥倫比亞的倒影》。說是晚年精華之作。
散文是性情學(xué)識的交織。這東西很怪,越是晚年的,越好。老狐成精,作家也一樣。
讀第一篇《九月初九》,愣得很。為什么標(biāo)題叫“九月初九”?跟內(nèi)容無關(guān)嘛。不好猜測,存疑。內(nèi)容都實在,把中國文化從頭梳理一遍,卻用了不到四千字。就愣在這里。
文章的功夫,一把大事寫小,二把小事寫大。小事寫大,古人少見,今人多見。大事寫小,古人多見,今人少見。
木心是簡法的高手。阿城也崇尚簡法,莫非受到過木心影響?陳村倒是愛死了木心,著文一篇,表達無限愛意。陳村也是喜用簡法的。
簡法,是寫給“高人”看的。網(wǎng)上的小玩鬧紛紛起哄,說木心如何,是瞎起勁,是標(biāo)榜自己比較“高”,而已。
但要警惕。汪曾祺是我的陷阱,木心大概也是。汪文水氣重,那是故鄉(xiāng)多水,水氣浸入他的基因。木心老家烏鎮(zhèn),也是多水之地。我的命里,應(yīng)該有些丘陵,起起伏伏壓在視野之中。少了這點厚重,我便不是我。
6月5日
昨夜,幾乎一夜無眠。讀木心,讀得興起。要睡,也未必睡得著。
凌晨四點二十左右,起,寫一小文《離開》。別有用心之作。
凌晨五點半左右睡下。九點半又起,再讀木心。
孫郁主編的《讀木心》首篇,是陳村《關(guān)于木心》一文。此文作于六年前。文中說:“有天無聊翻看舊刊,竟讀到《上海賦----只認(rèn)衣衫不認(rèn)人》,一讀之下,立刻眩暈昏迷?!笔裁丛蚰兀俊拔艺鏇]想到,有人將我日日生活的城市,將我熟見的衣衫寫到如此如此?!?/p>
《上海賦》收在《哥倫比亞的倒影》一集中。先讀《只認(rèn)衣衫不認(rèn)人》,也嚇得頭皮發(fā)緊。木心究竟何人也?有這么大的本事,能把一個面,鋪陳得如此細(xì)致。偏偏還針腳綿密。這等手上功夫,哪里僅僅是書寫功夫?感覺這人,是無時無刻不用放大鏡來觀察生活。
想想,用此等手法,寫老家的小村莊,我能不能寫得如此讓人折服?答案是,不能。
這就是差距。
難怪陳村要感慨:“毫不夸張地說,木心先生的文章在我見到的依然活著的中文作家中最是優(yōu)美、深刻、廣博。一不留神,堆積在我們周圍的‘大師太多了,時不時還要諾貝爾一下。真正熱愛中文的朋友,讀讀木心吧,他們立刻矮下去并好笑起來。我日前破例看電視,拍的是上海作家??吹臅r候不由嘆氣,如果木心仍在上海,哪里輪得到我等說嘴?”
以陳村的年齡和文學(xué)高度,說出這樣的話,可以揣摩,他心中的震級達到了多少。
假如在六年前讀到木心,我的感受會是什么?
《魚麗之宴》中,收臺灣《聯(lián)合文學(xué)》編者與木心的對話《海峽傳聲》。對話中,木心坦陳自己的一則寫作秘密:
心中有個“讀者觀念”,它比我高明十倍,我抱著敬畏之心來寫給它看,唯恐失言失態(tài)失禮,它則百般挑剔,從來不表滿意,與它朝夕相處四十年,習(xí)慣了。
“敬畏”,說得好。唯有敬畏,才會熱誠?!盁嵴\”也是木心的寫作秘密之一。
前些日子,看到阿城答記者問,也說了類似的話。但阿城假定的高手,是他本人。這一點上,阿城頗有些自負(fù)。不過比起蕓蕓的假定文章寫給低手看的作家,不知要高明多少倍。
話說到這個份上,真就讓人沒有活路了。
自己跟自己較勁吧。自己跟自己折騰吧。
6月6日
端午節(jié)。作詩一首,《端午節(jié)》。
讀木心讀得腦子木了。思維在飄。想到文章也真是害人,容不得半點沾沾自喜。剛打算歇口氣,一抬頭,眼前又是一座山。腳步不等邁出,人先喘了。什么時候是個頭呢。
從木心那里得來的啟發(fā),不能把看到、聽到、想到的,都塞進文章里去。得“篩一篩”。把舊作拿來篩篩看,總能篩出一些塵土。
不求長,只求短。
粉墨,就是扮相。文章也有扮相。
把詩、小說、評論,化到散文里去,是一個路子。把散文、詩、小說,化到評論里去,是不是一個路子?
就這么,化來化去??傆幸惶欤瑫稣?。
寫詩,不是詩的需要,是散文、評論的需要。
6月7日
收到最新一期《文學(xué)報》,預(yù)告多次的《新批評》??瘎?chuàng)刊號粉墨登場。意外的是,我的《作為藝術(shù)的攝影》敬陪末座。endprint
一個談?wù)摗豆艩t》的專題,顯然是下了很大的氣力。不錯,有理有據(jù)。夠賈平凹喝一壺。
老賈身上的巫氣越來越重。不喜歡。不看《古爐》。堅決不看。
作家身上有巫氣,不行。讓我想起跳大神。
有李建軍的文章??粗亩?。叨叨叨,寫長了。
《新批評??肥且鷮W(xué)院派批評劃清界限的??上н@新批評的語言,一點不新。咋辦呢?
讓木心看見,不得把牙都笑掉了?可憐可憐他老人家。
6月12日
昨晚讀木心《溫莎墓園日記》,沒想到就睡過去了。原本是想看看“佳片有約”的。醒來,已是今日凌晨兩點。算算,大概有六個鐘頭。老人覺少。莫非我這是有了衰老的跡象?
從床上坐起,腦子里飄著一行字,電影的字幕一樣。是關(guān)于木心的:其實就是一種模式,看敘述的對象是什么。直接圍繞著人與事,就是小說;反之就是散文。詩是另類,不提。木心自己都承認(rèn),他的小說,骨子里,就是敘人敘事的散文。
想到史鐵生的《老屋小記》。寫法上,說是散文行不行呢?人與事,如果不是虛構(gòu),我更傾向于叫它散文?!段遗c地壇》,由于真,只能叫散文。不過聽說發(fā)表前,刊物是傾向于放到小說欄目的。由于作者堅持,才罷。
文體之間,原本是沒有界限的。只看敘述的對象是誰。這一點,史鐵生明白,木心也明白。我呢,也算明白了。
不要給文學(xué)畫很多線。文學(xué)沒線。畫來畫去,只能糊涂了那個畫線的人。
讀《歷代小品:性靈》。以前讀書不成系統(tǒng),此弊當(dāng)改。先把明清筆記小品之類梳理一下,再增敘述靈氣。寫讀書筆記。他日或許可成一書《讀來讀去》。
友人發(fā)短信來,有寫歌詞打算。好事。終于有寄托了?;卦掃^去:
真要寫詞,當(dāng)然好事。指導(dǎo)不敢,敲敲邊鼓或許可以。建議從民歌、樂府詩、宋詞里汲取營養(yǎng)。深進去,再淺出來,必成正果。剛剛讀袁宏道一則尺牘,有句:“大抵世上無難為的事,只胡亂做將去,自有水到渠成日子?!辟F在堅持,哪怕是“胡亂”堅持。
6月17日
收書九部,當(dāng)當(dāng)網(wǎng)訂購。軍事類兩部?!逗D騰:中國航母》,《盛世狼煙:一個空軍上校的國防沉思錄》,戴旭作品。中國自古就是黃色的國度,喜歡刨土。當(dāng)下熱過了頭的房地產(chǎn),也還是刨土。上上下下,一群農(nóng)民。自明代以降,就輸在海上。清代更是。藍色,曾經(jīng)是一個民族的噩夢。
藍色,不僅僅是海洋,還有天空。圖強云云,不占有藍色,就不要奢談。
看看軍事著作,擦擦眼睛。大事臨近,別說什么難得糊涂。
“有膽有識”之說,位置顛倒。無識之膽,是潑皮無賴之膽,匹夫之膽。有識之膽,才是英雄之膽。見識上不去,要膽有什么用?
佛家講唯識,是真有識。
下單,訂《李贄文集》。
6月22日
去北京,與曾平同行。機場里,買郎咸平《我們的日子為什么這么難》。飛行途中,讀了一半。很有啟發(fā)。頗有恨恨之聲。
現(xiàn)實總是跟郎咸平的觀點擰著,好像賭氣似的。
6月26日
戶外暴雨,戶內(nèi)讀書。
讀雪珥《絕版恭親王》,心中暴雨如注。國運不堪,真是難為這位大清國的“總理”了。中國特色,無論哪個領(lǐng)域,只能唱獨角戲,“一人為剛?cè)f夫柔”。有兩宮太后在簾后邊“剛”著,恭親王想不柔也不行。
周恩來曾經(jīng)多次到恭王府“參觀”。他去尋找什么呢?
恭親王的一首七律,兩句甚佳。一句,“金紫滿身皆外物,文章千古亦虛名?!边@話,小人物說不起。另一句,“猛拍欄桿思往事,一場春夢不分明?!边@句,把一個名叫劉孟節(jié)的宋代詩人拽在里邊了。劉詩人大概是最早“拍欄桿”的人,他的詩:“讀書誤我四十年,幾回醉把欄桿拍?!钡叫翖壖玻寻选皺跅U拍遍”。
人這一輩子,大概免不了拍拍欄桿的吧?
恭親王的“猛拍”,想來不是無緣無故。
書中所記,恭親王有時候脾氣不好。能理解,整天心里亂糟糟的,脾氣怎么會好?
接替恭親王做了十年“總理”的醇親王,也是一個達人。他的家訓(xùn):“財也大,產(chǎn)也大,后來子孫禍也大,若問此理是若何,子孫錢多膽也大,天樣大事都不怕,不喪身家不肯罷;財也小,膽也小,后來子孫禍也小,若問此理是若何,子孫錢少膽也小,些微產(chǎn)業(yè)知自保,儉使儉用也過了?!蔽淖譁\,道理深。看看當(dāng)下某些官二代、富二代的德行,就知道,這個醇親王,眼光多么毒辣。
生存是需要智慧的。老話,“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不要誤讀了。修身的智慧,齊家的智慧,跟治國,跟平天下,不一樣。能擅小者,未必擅大。一個人的磕磕碰碰,必定是他的弱點所致。國家也一樣。總之,見識不夠,路就不會平坦。
6月27日
讀《李贄思想演變史》,知道自己找對人了。
李贄是真正的讀書人。不為名利,只為修身。他是通過讀書來尋找比他見識高的人,不斷提升自己。
李贄的文學(xué)觀,是不斷轉(zhuǎn)變的。早期,不大瞧得起文學(xué)。還勸朋友,怎么鉆進文學(xué)里去了呢?可惜了才華。后來有了轉(zhuǎn)變,把《水滸》《西廂》批來批去。
在李贄看來,文學(xué)這東西,應(yīng)該是“自發(fā)”的,也是“自娛”的,提倡用童心對待文學(xué)。求真,去假,“自然無偽”。
“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為不可,是以真心為不可也。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p>
用童心對待文學(xué),筆下才有真文學(xué)。把文學(xué)當(dāng)成手段,難免作偽。由此說來,當(dāng)下的文學(xué),是一支浩浩蕩蕩的“偽軍”。
李贄的文學(xué)批評,也是“自娛”。說白了,是借他人題目,寫自家心事,用主觀控制局面。這是對的。文學(xué)是精神上的事,哪里會有什么客觀批評?
另有三本關(guān)于李贄的書,《李贄評傳》,《李贄與晚明文學(xué)思想》,《李贄:老憤青的童心》,待讀。不喜歡后者的書名。
學(xué)界文章,向來生澀,大概不是因“自娛”而寫。將就讀罷。
一薄本《中國家庭基本藏書·李贄集》,有詩,有文。文多為尺牘。雖是薄本,卻需耐心,一字不能放過??上形墓Ψ?,不如袁中郎。
讀李贄,得用文火,慢慢來,像熬鯽魚湯那樣,慢慢熬成乳白色,才有下奶功效。
想“立言”,沒奶不行。
讀關(guān)于李贄的書,不必字字計較,醉眼一掃可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