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生全
陰雨天
陰雨天是一個變數(shù),是一個從晴向雨,也可能是從雨向晴移動的過程。這種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它會持續(xù)多久?誰也鬧不清。正如一首古詩里寫的:“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期待中的叩門聲,在那個陰雨綿綿的夜晚,總是遲遲沒有響起。
作為一個莊稼人,父親卻不能等待,雖然他也明白不等待又能怎樣呢?但他還是披上蓑衣,戴好斗笠,走到了屋檐前。父親每次出門,都要在屋檐口下小立片刻,燃一炮煙,透過密密遮遮的倭瓜葉望望遠處的山,近處的田野。煙霧從父親嘴角彌漫開來,透過檐口的蛛絲,翻上屋脊去了。父親的臉在煙霧中明明滅滅,看不清表情。
父親穿過牛欄。老牛從柴荊里探出頭來,向父親輕哞一聲。父親把牛的腦袋擁進懷里,撫撫它的脖頸,理理脊上亂毛。老牛伸出舌頭,在父親臉頰上舔了一下,一股熱騰騰的青草氣息沖進父親的眼里,父親就感到眼睛有些矇眬。
八月的田野,好似一架架青翠蔥蘢的倭瓜藤,那些窄窄的田埂,就是倭瓜葉上的一道道線脈。前面走著父親,像堆草垛,后面跟老牛,像塊土堆。細雨蒙蒙中,土堆和草垛似乎就長在那里,看不到移動。大約是隨便擺放在哪個位置都恰到好處吧,這正如在一些水嫩的卷須上,點綴了兩只碧綠的蟲子兒。
父親把牛放在一塊山坡上。山坡上草很茂盛,露水很重,淹沒了老牛墨黑的蹄。父親轉身欲走,老牛卻跟在了后面。父親揚揚手,吆喝一聲,老牛便往后退兩步,卻又轉過頭來向父親長聲哞叫,聲氣里滿是委屈,落寞。青草搖蕩著柔軟的腰肢,對老牛拋著軟眼。老牛甩甩耳朵,目送父親遠去。父親的腳步有些踉蹌。
田野很靜。兩只白鷺貼著稻葉的梢兒滑翔了一段距離,又拔上去,溶入對山厚重的云霧中,不見了。父親望著白鷺消失,煙霧一蓬一蓬吐出,父親就像另一座山頭。父親取出煙鍋,山頭就晴了。但是對面的山頭,父親很無奈,他找不到它煙鍋的位置。
這天!父親狠狠啐一口。父親蹲下身來看他的稻兒,關節(jié)啪啪兩聲,又開始隱隱作痛了。谷苞兒仰頭張開嫩黃的芽口??诶镉袃捎鸷谏幕ńz,蒙了一層淚汽兒,望著父親,聲音出不來。狗日的天,該晃日頭的時候咋偏沒了日頭呢?四月間,秧苗張了口兒等奶水,田里卻給干裂出大豁子!好不容易對山上有了些霧氣,卻又只是陰了陰臉,擠兩滴眼水,一陣風過去,毒日頭又晃出來揪住秧苗的喉!
父親跨入田里,就像一顆石子扔進水中,垂頭喪氣的稻禾們一陣騷動,紛紛向父親圍過來,撓撓腳背,攀攀腳彎,又猴到他脊上去。父親滿臉感動,但更多的是愧疚,自責,仿佛是他虧欠了稻們許多。好孩子們,好孩子們,父親喃喃自語,順手拔起一株稗,遠遠地拋擲到田埂后。旁邊的稻兒終于站直了身子,就沖父親一個晴朗的笑,一些淚水就濺到他的臉上。父親直起腰身抹把臉,山坡上的老牛正好也朝他抬起頭來。父親就沖老牛嗬嗬長嘯,發(fā)出一種倭瓜藤一樣綿長石頭一樣硬朗的聲音,在山川間久久回蕩。對山的云霧似乎淡一些了。
融雪天
融雪天是一年中最冷的天氣。融雪天的冷,不是可以用“縮寒毛”、“呵冷氣”一類的詞語來闡釋的,那是一種到了骨子里的,很透徹很純凈的感覺。這種感覺也不是直截了當?shù)刈酝庀蚶餄B進皮膚,反而是從指端耳垂鼻尖這樣一些細小的地方透出來的。
整整一個晚上,母親都裹在這種感覺里。一早她就起來進了豬房。豬房的籬壁昨晚就用柴荊塞牢實,不再能鉆一絲寒風進來了,卻還是一種冰窟窿里的感覺。母親俯下身,揉揉眼,兩只豬仔緊偎在圈板上,嘴條都拱進伙伴的肚腹底下了。母親的步聲并沒能使得它們把嘴條取出,那撒嬌的哼哼聲就在對方腹下藏藏遮遮擠出來。母親就軟了,蓄積了一晚的淚水終于沖破她那冰片一樣脆薄的防線涌出來。母親抱來一大捆干稻草,揉理出一處舒軟的窩。母親捧起豬仔。母親摸到豬仔們聲音的纏綿。母親感覺自己像是回到以前坐月子的時候。
融雪天最冷,卻也是最響亮的。一鉆出豬房,母親就感受到這種響亮的力度。漫天滿地的雪光多么暈人,是喝到很甜很甜的冰糖水的那種滋味。母親一時心慌臉熱,手足無措,就像她剛做新嫁娘時,迎親的嗩吶抵達柴門前的那個樣子。這鬼天氣,怎么總是讓我想到年輕時候的那些事情呢?榿木樹上一大群麻雀跳來跳去,彈撥著冰枝銀柯,吵鬧得不得了。竹葉上忽然一大團雪掉下,那竹便像剛驚醒過來,抖抖身子,甩甩長發(fā),扭頭問身邊的伙伴,什么時辰了?什么時辰了?白茫茫的地上,也已伸胳膊踢腿地鉆出些綠蔥蔥的芽尖兒。雞們提起一只腳,試探著落步,怕驚擾小草的夢兒一樣,那條小黃狗卻似發(fā)了瘋,在雪地里一趟子過來,一趟子過去。母親喚回雞群。母親撒出一把金黃的玉米,又撒出一把雪白的谷粒。那狗亦搖著耳朵跟回來,嘴哈著熱氣,在雞群里擠來擠去。雞們夸張地亂叫,亂跳。
母親就很滿足地把頭轉開。明晃晃的雪地上,那些亂亂的腳印,成了竹葉和梅花的影子。這個配比讓母親想到遠在城里讀幼兒園的孫兒。竹影梅香里浮動的便全是他彎彎的眉眼兒,鮮鮮的臉蛋兒……就有些愣神。一時但見雪地里有小股小股渾濁的水流冒出來,慌急地,四處亂爬,仿佛是一些找不到家的孩子。他們臟兮兮的手,抹污著母親心中圣潔的畫。
母親從窗格上取下掃帚,把滿地流浪的雪水,引領到倭瓜的宿根上,堆成一床厚厚的雪被。母親懂得怎樣在融雪天,把雪被的意義,向倭瓜一點一點注釋,分解。那些倭瓜根像是些饑渴的孩子,對雪水的傾訴不甚了了,卻還是大口大口囫圇吞棗地記誦著,它們已經(jīng)很熟悉這種方式,知道在未來的某個時刻,自會找到問題的全部答案。不再有雪的空地上,是一痕痕碧嫩的新芽。母親蹲下身來,拔起這些新芽捧在手里,就像捧著一簇簇小小的火焰。她的豬仔整整一周吃的都是干草了,記憶里恐怕已然全都是秋冬的枯澀!母親舉起那鮮嫩的火芽,舉過頭頂,像禱告那樣,她想讓一些事物,和這個融雪天站在一起,變得響亮。
(摘自《四川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