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震生
平日里的鄉(xiāng)村,很是寂靜,除了農(nóng)家院子里偶爾傳來幾聲雞鳴外,只能聽到樹枝上麻雀在做無聊的吵鬧,就連看門的黃狗都睜只眼閉只眼臥著。
“六瘋子!六瘋子回來嘍!”小孩子們的嬉鬧聲打破了這份寧靜。不用說,肯定是六叔回來了。果然,不一會兒就聽到六叔用他那破鑼般的嗓子唱起來:“頑童何以欺我?吾當(dāng)告知爾等爹娘!”探頭望去,原來有一個小孩在哄鬧中掉了一跤,將氣全都撒在六叔身上,拿著土塊往六叔的頭上砸。
在我家鄉(xiāng),瘋子通常被分為三種:文瘋子、武瘋子、花瘋子。武瘋子不但周身邋遢,還經(jīng)常打人,一般人看見了都會避之不及,輕易不敢招惹?;ǒ傋悠綍r都正常,只是到了春天就要犯病,就連隔壁的瞎大婆都知道,一聽到花瘋子唱歌,就在屋里嘆道:“桃花又開嘍!”至于文瘋子,就是六叔這種,滿嘴滿身都透著酸味,像是鹽放低了的咸菜。村里人都很同情“文”和“花”兩種瘋子,認(rèn)為他們分別是被“氣”和“情”憋瘋的,向來只憎惡武瘋子,趣說他們都是被“屎”憋瘋的。
六叔是怎么瘋的?村里有兩種不同的傳聞:男人們說,六叔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省城報社做記者,因為管了不該管的閑事,得罪了人,不但挨了一頓毒打,還丟了工作,一口氣沒咽下去──憋瘋了;女人們說不對!那是相愛多年的女朋友被有錢人的兒子拐走了,一口氣窩在了心里──憋瘋了。我更情愿相信女人們流傳的這個版本。
閑暇的日子里,村里那些不瘋的人都喜歡談?wù)摨傋?。?dāng)然,談?wù)撟疃嗟倪€是六叔,因為六叔會給大家說書。六叔那時常饑餓的肚子里裝滿了稀奇的事,這可比鄰村老夏家老母豬一胎下了十八頭豬仔要稀罕得多。想聽書也容易,一碗蒸熟的山芋,兩根玉米,甚至是一塊焦黃的鍋巴,都能算是酬勞。煩躁而無趣的夏夜,六叔的茅屋前聚滿了人,大家聚精會神地聽著六叔說《三國》,侃《水滸》,贊《三俠五義》。一場書說下來,大家一摸腿肚子,全是包,于是對著空氣大罵:“便宜了這群蚊子!明天再也不來喂你們了!”可是,到了第二天晚上,會有更多的蚊子縈繞在六叔的屋前等待它們的晚餐。
六叔一個人生活,村里分給他的一畝多地,都讓他給了二叔家,每年象征性地收些口糧,不夠他吃,好歹肚子里的故事可以換些吃食。經(jīng)常看見他對著上學(xué)的孩子們?nèi)拢骸澳顣冒。《嘧x些書在肚子里,可以換飯吃哦!但人要是只剩下食,那和牲口就沒有區(qū)別了!”接著,他還得意地拍著自己那干癟的肚皮,村里的那些老娘兒們看見了,總會罵他:“六瘋子,又胡說,幾晚上不去聽你說書,餓你幾頓,看你還敢胡說!”
糧食有人供給,吃菜終究還是個問題。于是,六叔有了自己的菜園,就在自己的草屋前。好在農(nóng)村不缺肥,六叔種的一架南瓜和葫蘆都長得挺好。記得有一年,六叔不知從哪里弄來了新品種南瓜,成熟后,金燦燦的,吊在架子上,煞是好看,村里的孩子們眼饞,全給偷了去。早上六叔起來,一看南瓜沒了,又是唱又是跳,高興得像個孩子。鬧了一番后,他還站在瓜架前作詩一首:“昨日南瓜被人偷,架上只剩幾葫蘆。幸好紅薯土中藏,留到秋后好熬粥?!?/p>
六叔的這首打油詩,被村民們廣為流傳。我問母親:“六叔的瓜被偷了,他為啥還這么高興呢?”母親說,農(nóng)村人迷信,因為“南”與“難”同音,丟掉了更吉利,預(yù)示著苦難將會離去。農(nóng)村有個習(xí)俗,南瓜不過年,所以在年前總是先吃完,即使吃不完也要扔掉。但是,在饑餓面前,舊俗也難免無力。那一年,六叔的草屋漏雨,幾擔(dān)口糧全霉了,雖然搶救了一些回來,也只是勉強熬到了臘月。因為村里有扔南瓜的習(xí)俗,六叔就挨家挨戶討要南瓜,鄉(xiāng)親們當(dāng)然會毫不吝嗇地都給了他。南瓜多了拿不住,六叔就笑著指了指那人家的菜籃子:“這個也是‘難啊,一起送給我得了?!辈怀鋈?,六叔家的堂屋里便擺滿了一籃籃的南瓜。六叔將全村的“難”都收了去,同時也成就了一出關(guān)于他最經(jīng)典的笑談。
我問六叔,你就不怕不吉利,不怕“難”嗎?六叔笑著說:“我都成這樣了,百毒不侵嘍!”
還別說,長這么大,真沒見過六叔生病。不但如此,他還治好過一些疑難雜癥。那年,鄰村有個女花瘋子犯了病,爬到村口的桃樹上,又是唱又是脫衣服,手里還拿著一把剪刀,家里人都不敢靠近,只能在一旁落淚。恰好六叔路過,只見他跟著那花瘋子一起唱了起來,一邊唱,還一邊將樹上的桃花扯下來往嘴里塞。那花瘋子見狀,也學(xué)著六叔的樣子,吃起了桃花,直到吃得打起了飽嗝,后來,這個花瘋子居然好了起來,嫁到了鄰近的村里,隔年生了個大胖小子。
有人說,六叔是我們村最早的大學(xué)生,是個知識淵博的人。對于這些,我十分疑惑,因為他那茅草屋里家徒四壁,沒有見過一本書,也沒有一支筆,就連他家過年的對聯(lián),也是他借別人家的墨汁,自己用抹布蘸著寫的。有一年,他的對聯(lián)是這樣寫的:“世界以痛吻我,我要報之以歌?!贝謇锶藢λ@樣的“瘋”行為早已習(xí)以為常,見怪不怪了,而我將這事說給老師聽時,他十分驚訝,告訴我,用泰戈爾的詩作對聯(lián),這人不俗?。?/p>
六叔就這樣活到近古稀之年,世界還真的用痛吻了他最后一次。在鄉(xiāng)里的公路上,他被一個遠(yuǎn)方的親戚騎自行車撞倒后,不治,走了。村里將他安葬在新建的公墓里,還立了一塊搓衣板大小的碑。每次回鄉(xiāng)掃墓,我都會在他的墓前駐足一會兒,不悲不泣,不哀不怨。
選自《西藏法制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