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巍
從早上9點開始,張大春就幾乎一直在說話,面對著四撥記者。他面前玻璃杯中的茶一點點變淡,最后毫無顏色,但他對來訪者講述故事的濃度卻始終未有一點點稀釋。聊天的主題大都與《大唐李白》有關(guān),這是張大春最新出版的一本書。
寫李白是他太太的主意?!坝幸惶煳姨S口問我,說你要不要寫一個大家都知道的人啊,我說誰啊,她說像李白啊?!睆埓蟠河X得這是一個很妙的提議,“李白渾身都是誤會。過去在解釋他被誤會的某些事的時候,也加入了更多的誤會?!辈贿^張大春無意進行任何澄清,他要寫的是“一個全然的誤會”。
人們很難為這本書的體例做個明確的定義,出版社有些夸張地將《大唐李白》稱為“融歷史、傳記、小說、詩論于一體的浩瀚大作”。“大作”至少在體量上算稱得上——按照張大春的計劃,小說一共有四部,大約100萬字。
第一部《少年游》,從李白十七八歲一直到他二十歲出頭,以反映當時的大唐與之前一二百年的不同。第二部《鳳凰臺》,李白從結(jié)婚到去長安之前的歲月將會展示出來,李白在這段時間中“酒隱安陸,蹉跎十年”。之后的《將進酒》,從他40歲入宮得見唐玄宗寫到天寶年間的安史之亂,這十年光陰是李白人生中的重要轉(zhuǎn)折點。第四部《卓越歌》,寫李白追隨永王李璘造反,也是李白人生的最后階段。
除了已經(jīng)出版的《少年游》,第二部《鳳凰臺》也已經(jīng)完成了一大半,將近40萬字用了大約13個月。上海作家張怡微在微博中披露張大春完成畢業(yè)論文時曾在2個月內(nèi)寫了30萬字。張大春承認自己寫得快,不過他強調(diào)“現(xiàn)在的常規(guī)速度已經(jīng)降到每天兩千到三千字,而且還會有寫完一個禮拜之后再整個刪掉一萬五千字的情況?!?h3>捉刀人
張大春寫得快,也寫得多,但他的生活并非是每天都枯坐于書房。他只是上午寫作,下午則要在臺北古亭恒生銀行大樓的News98電臺主持以自己名字命名的一檔廣播節(jié)目——“大春泡新聞”。每周一到周五,從三點到五點,他要在麥克風前跟聽眾不間斷地說上兩個小時,內(nèi)容包括新聞、藝術(shù)、法律、文學,甚至還有科學。
張大春一向把自己稱為“說書人”,而絕非“名嘴”。“名嘴是什么?是那種每天要上電視,或者說經(jīng)常上電視,或者制造話題上電視,在上面是懂的也說不懂的也說的人?!睂δ侨喝?,他自有他的不屑。張大春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壞透了,臺灣整體的墮落,就與這些名嘴有關(guān)。我要是獨裁者,就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抓起來!”
當然,看重有趣和好玩的張大春顯然沒辦法成為真正的獨裁者,他所能主宰的也就是他的故事世界。也只有在那里,他才是身著冠冕的王。
1990年與張大春相識的莫言,將其視為“臺灣最有天分、最不馴、好玩得不得了的作家”。張大春的寫作甚至日常生活也在證明著這個評價。
在臺灣,六年級的張大春在1980年代就已在文壇小露崢嶸,早期推崇以及模仿魔幻現(xiàn)實主義,后來開始果敢地尋找自己的寫作方式。在30年中,古典小說、青春小說、現(xiàn)代小說以及文學理論,張大春的寫作版圖幾無邊界;作家、書法家、學者、說書人,他的身份也日益多重而復(fù)雜。
張大春的評書啟蒙來自說書人胡云。胡云被認為是在臺灣電臺中第一位用“京片子”說書的主持人。他深諳文以載道的意涵,在電臺說三國講紅樓時總會跳脫出來加幾句極有見地的評論。當然,對于他鼓吹忠孝的內(nèi)容,張大春頗不以為然。
當有電臺來請張大春開廣播節(jié)目的時候,他就順勢提了個條件——“我要說書”。1999年節(jié)目開播的時候,時長只有一個小時,張大春拿出四分之一的時間用來說書——醒木一響,“說書人張大春,今天伺候您一段”。聽眾們被張大春“伺候”得舒服,電臺便把節(jié)目時間延長到2個小時,張大春也就干脆把一半時間用來說書。
除了《隋唐演義》《西游記》《水滸傳》等,張大春還說自己寫的歷史故事。緣起是他在電臺中聽到討論京劇《一捧雪》的討論,“凈是胡說八道”。張大春決定自己寫一篇文章?lián)軄y反正。他動用了Google和漢語大詞典,花了三個小時備齊了所有資料,完成了一篇3400字的《一捧雪》,然后拿到電臺“講古”。這成了他現(xiàn)在的固定工作程式。
張大春通常上午寫一篇三千多字的文章,下午拿到電臺說一個小時。就這么攢下了兩百多篇。這些像是古代筆記小說一樣的文章后來也大都有了新的去處。
“有一天,一個報社編輯打電話來,說他們的副刊愿意登一些四千字的文章,問有沒有關(guān)于哪一個題目的文章。我說有啊。”張大春回憶起這個故事,笑就堆在臉上,“他說你什么時候可以交到我手上?我說你什么時候要?他說兩個禮拜。我說好,你給我電郵。又繼續(xù)跟他聊了兩句。他問我什么時候可以交,我說現(xiàn)在打開你的電郵,文章就在里面!”編輯在電話那頭差點叫出聲。張大春還一臉壞笑地告訴對方這是他一邊打電話一邊寫的。
除了無論長短的小說,張大春自己還有一項固定的功課。他每天6點半準時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寫一首格律詩。這項張大春在高中時代開始的功課原本斷斷續(xù)續(xù),直到1998年,才成為他每天的必修課。外人知悉還源于作家唐諾的爆料:“小說家張大春這幾年其實已偷偷改了行,成了個寫五言七言格律詩的老詩人”。其實張大春的朋友王德威在2009年就曾經(jīng)問過他,還會不會回來寫小說。當時張大春回答說“真不知道這么多年以來寫小說是為了我現(xiàn)在寫舊詩而作的準備,還是現(xiàn)在寫舊詩是為了以后寫小說而做的準備。”現(xiàn)在這個問題有了答案。
對于格律詩的研究和喜愛,顯然對這次他寫作《大唐李白》大有裨益。他要寫出那位人盡皆知的詩人,那么張大春就必須對詩人賺得聲名的本事了如指掌。他甚至還研究出大量因為仰慕謫仙而偽托李白之名以自己的詩混世的名士。蘇東坡就被張大春定性為大量偽造李白詩的名家之一。張大春用一個“賊”字形容蘇東坡。張大春確認在李白作品的不同集子中,至少有兩首詩是蘇東坡偽托李白之名寫的,不只蘇東坡,“恐怕歷朝歷代都有人干這個事”。
“干這個事”的人現(xiàn)在還多了一個當代的張大春?!洞筇评畎住分校瑥埓蟠翰粌H為李白本人,還為李白的朋友們捉刀了大批詩文?!岸夷阃耆床怀鰜??!闭f這句話時,張大春很得意地笑了。
張大春看重有趣、好玩,對文學之外的事也觸類旁通,但他不是野路子。輔仁大學中文系的碩士學位保證他受過正規(guī)的中國語言文學的訓(xùn)練?!霸谳o仁大學的基礎(chǔ)教育,包括四年的研究所,我只能說這些老師們,大概都隨時在我的創(chuàng)作過程里面出現(xiàn),我寫什么東西時,沒事就冒出來一個老師的臉。這些老師不管是教楚辭的、教史記的、教詩經(jīng)的、教文學史的,揮之不去。”張大春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系統(tǒng)的學院訓(xùn)練以及日后他混跡“江湖”的冶煉,讓張大春覺得自己“是功名也是野人”。如果在張大春身上尋找這種可能存在的“矛盾”,還能夠找到許多,比如他的身份。
在臺灣,眷村長大的張大春毫無疑問是外省人;但在中國大陸,他又被理所當然地視為“臺灣作家”。如果有人問起這個問題,張大春會以韓熙載“北人來做江南客”的典故作答。
“我既不是一個單純的、土生土長的臺灣人,因為腦子里面父親母親從大陸帶來的東西都還在,我很難去把它清理掉;我也不是一個簡單的外省人。我在網(wǎng)上看到罵說‘你們這些臺灣人怎樣怎樣,我心里面也會很不舒服?!睆埓蟠哼@樣說。盡管在臺灣,張大春以語言犀利批評尖銳著稱,但他仍然表示自己不愿自動卷入雙方不在同一對話平臺的爭論?!澳愕纳硎狼楦懈覈庾R不能說服我,就像你的肚子我不能吃飽?!?/p>
但這并不意味著張大春會在公共事務(wù)上因為害怕招致“飛磚”而自我噤聲。1992年,張大春完成了一個16萬字的長篇,名為《沒人寫信給上?!?。小說的背景就是日后被廣為人知的軍購舞弊案。后來,張大春的炮火還對準了臺灣日益興盛的“文創(chuàng)產(chǎn)業(yè)”。“大家還在創(chuàng)作,還在寫歌,還在賣唱片,還在賣小吃,還在賣體恤。怎么突然有一個人出來說這就是文創(chuàng),這很奇怪,搞文創(chuàng)以后,每個地方最后就發(fā)現(xiàn)核心消費是小吃街。所以臺灣現(xiàn)在從北到南,從東到西,就是一個大的小吃街?!?/p>
張大春對于文化現(xiàn)在異化為“吃”這件事的關(guān)心,遠遠超過了對于網(wǎng)路文學對所謂純文學的沖擊。甚至他會認為網(wǎng)絡(luò)文學這種事根本就不是一個問題,而只是一個短暫的現(xiàn)象,如果非要找到一個答案,他的建議是干脆找個算命先生算一下,甚至直接點名“應(yīng)該去問白龍王”。
文學或許前途未卜,但是張大春對自己的寫作卻有著清晰的脈絡(luò)。2013年張大春為周華健的一張專輯撰寫歌詞。他最喜歡的一首名為《在野人》?!按笕俗唏R黃金臺,第一句就是大字開頭。黃金臺上滿坐衣冠將相才。接下來視角就是從‘在野人的角度出發(fā),野人街頭曬日頭,日頭曬我,江山錦繡,數(shù)風流。你可以說‘在野人是一個街友,你也可以說它是一條野狗?!睆埓蟠哼@樣解釋。
張大春或許把自己就當做“在野人”,他不希望自己有多“大”,只希望自己能“在一個非常遠而冷的距離里面,對現(xiàn)實或者也包括對歷史,做一些比較親切的觀察,雖然冷,雖然野,但是觀察是親切的?!币驗閺埓蟠褐廊绻炎约寒敵纱笞骷?,“那事兒就來了,人就越來越退縮?!?/p>
許多年前,在上海東方藝術(shù)中心,張大春正在臺階上抽煙。有和他聊天的陌生人向他說起,中國大陸許多作家都缺乏大的視野,以一葉障目而欣欣然,認為自己是世界級的作家,問張大春怎么看。張大春說自己想都沒想就立刻回答,“我就是一個小作家”,隨后他補充道,“而且,恐怕會一直是個小作家”。
多年前,張大春首訪大陸,他的姑父、書法家歐陽中石曾幫他在大陸出版過一本小冊子,但沒什么聲響。而他的作品在大陸被大規(guī)模出版已經(jīng)是2008年。幾乎也就是從那一年開始,大陸出版界掀起了出版臺灣作家作品的熱潮?!端南矐n國》《城邦暴力團》《聆聽父親》《小說稗類》《認得幾個字》在當年以及隨后的時間中讓大陸讀者熟悉了張大春。而在這之前,中國大陸最活躍的一批作家與張大春已有交往。
張大春多次在公開場合表達過慶幸自己能夠與王安憶、莫言、李銳、余華還有閻連科等作家同處一個時代,但他仍然表態(tài)說只想做個小作家。盡管在許多作品中,他通過各種手段展示了自己在文學上的野心。
《沒人寫信給上?!肥撬谝淮螄L試運用“散射式”寫法,對于文中出現(xiàn)的典故的注釋與主文共同構(gòu)成整部作品,《大唐李白》則是把歷史、傳記、小說、詩論融進一部作品,閻連科將其評價為由學者完成的文學作品。這兩部作品中間的《城邦暴力團》,張大春沒有遵循他“想透了再寫”的習慣,而是在一張A4稿紙的背面畫了一個圓圈代表一張八仙桌,給書中人物排了座次,邊寫邊給人物安排性格特征以及年齡外貌,沒有任何大綱。
過去20多年,在臺灣,張大春拒絕了教育部門將其作品編入中學課本的請求,原因是他覺得任何一篇文章“放到課本里就都是爛文章了”,張大春無法容忍自己的作品變成“無趣”的文字。此外,他還一直拒絕自己的作品被選入“年度小說選”。2011年,張大春54歲,開始拒絕擔任任何文學獎的評審?!拔?9歲當評審,25年過去,居然沒有另外一個29歲的人出來當評審,是我的錯,所以我不干這個事了。”他這樣解釋。
在世俗與現(xiàn)實的層面上,張大春步步后退,幾乎退到不參與文壇活動,不參與在外界看來能為自己帶來聲譽的事務(wù)。這一點,他做得和他筆下的李白很不相同。在他的筆下,李白的生命充滿了不由自主,而如果問一下張大春,他會拍著大腿,干凈利落地回答:我太由自主了!不過馬上,他還會接上一句:“除了我有老婆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