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譯《金瓶梅》 ，半生一夢

榮筱箐

80歲的芮效衛(wèi)住在芝加哥市海德公園區(qū)的一所公寓里，這里離他在芝加哥大學校園中的辦公室大約有一英里的距離，他曾經(jīng)每周在辦公室工作五到六天，每天伏案八個小時。如今太太每周開車送他去一次，每次最多呆幾個小時，看看郵件。其余的時間他都在家里，除了有相濡以沫的夫人陪伴，還有一條已經(jīng)入住六年的金毛獵犬庫柏，但遛狗的這活兒芮效衛(wèi)已經(jīng)做不了了。自從2012年5月被確診為肌萎縮側(cè)索硬化癥（ALS）之后，他的健康狀況越來越差，手已經(jīng)抖到不能再打字，甚至連刀叉都抓不起來了，他精力明顯地衰退，經(jīng)常覺得疲倦，大部分時間只能躺在床上休息?！拔液芮宄约阂惶毂纫惶焯撊?，什么都沒法做了?！避切l(wèi)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我很懷念那段時間，那時候我可以集中精力來做一件事，生活有個明確的目標，現(xiàn)在我的生活沒有目標了?！?/p>

“那段時間”指的是他翻譯中國古典小說《金瓶梅》的日子，這套被譽為“大師經(jīng)典”的英文譯著是當今最完整也最具學術(shù)價值的歐美語言《金瓶梅》翻譯版本。從1982年動筆開始到去年年底最后的第五卷由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出齊，一共花了30多年，占到芮效衛(wèi)一生的近一半。要是算上動筆前他為翻譯做知識儲備而閱讀《金瓶梅》之前所有已知中國古典文學作品的時間；或者再加上從他少年時代第一次讀到《金瓶梅》并為之著迷的時候算起，他與這本奇書的淵源幾乎就稱得上一生一世了。

“我并不是一生只做了這一件事，但翻譯《金瓶梅》是我這一生的一個主要工程?！彼f。

在戰(zhàn)亂的中國度過童年

芮效衛(wèi)和《金瓶梅》的緣分要從他在中國度過的童年說起。

1933年芮效衛(wèi)出生在中國南京一個美國傳教士家庭，精通中文的父母給他起了個集東西文化于一體的中文名字，芮是家族姓氏Roy的音譯，效取“效仿”的意思，衛(wèi)是他的英文名字David的音譯，而David來自《圣經(jīng)》中的大衛(wèi)王。兩年以后，弟弟出生，父母按照中國的習慣為弟弟也起了個“效”字輩的名字“芮效儉”，這個名字后來隨著芮效儉上世紀90年代初出任美國駐華大使而在中國廣為人知。

和弟弟一樣，芮效衛(wèi)很早就決心當個“中國專家”，但他的興趣并不是政治而是文學研究?！斑@輩子做的就是我想做的事，我從來沒想過去做別的?！避切l(wèi)說。

芮效衛(wèi)對于文學的興趣很大程度上來自他的父親芮陶庵，老芮先生曾在英國牛津大學就讀，不僅深諳歐美文學，自己也創(chuàng)作和發(fā)表詩歌。1930年被長老會外國傳教團派往中國后，芮陶庵被分配到當時的金陵大學擔任哲學系教授。1936年三歲的芮效衛(wèi)隨父母回美國述職，兩年后再回中國時抗日戰(zhàn)爭已經(jīng)爆發(fā)，金陵大學為避戰(zhàn)亂遷往成都，落戶到華西大學的校園里。芮氏一家從香港、河內(nèi)一路輾轉(zhuǎn)到了成都返校報到。

住在成都的七年，對芮效衛(wèi)來說是一段童年的快樂和戰(zhàn)爭的恐懼交織的時光。他還記得，自己和弟弟像所有調(diào)皮的男孩子一樣爬到成都的古城墻上去玩；記得弟弟一次從自家院子里的銀杏樹上跌下來摔得頭破血流，而他自己在校園的操場邊看美國駐軍玩棒球，結(jié)果被球員脫手飛出的球棒砸斷了手臂。他也記得日軍來空襲時和全家人一起躲到院子里的防空洞里；一次日軍向成都市中心的一個公園投下了炸彈，100多平民因此喪生?！澳谴慰找u后，我跟媽媽上街從那個公園經(jīng)過，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被炸得七零八落的尸體，我記得我沒有哭，可是心里害怕極了?！彼麑Α吨袊侣勚芸坊貞浾f。

1945年，芮陶庵帶著家人回美國在普林斯頓大學讀書，1948年獲得博士學位后再次返回中國，芮效衛(wèi)被送到上海一所美國寄宿學校讀書。當時正值國共戰(zhàn)爭的尾聲，國民黨節(jié)節(jié)敗退，芮效衛(wèi)清楚地記得，1949年5月的一天，他正坐在教室里答他的幾何課期末考試題，就聽得窗外鑼鼓喧天——解放軍進城了。

除了在上海這一年的經(jīng)歷，芮效衛(wèi)幾乎沒有在中國進過正式的學校，大都靠父親和家庭教師輔導。1949年從上海再搬回南京時，芮效衛(wèi)已經(jīng)對歐美文學有廣泛的閱讀，他開始要求他的中文家教、曾經(jīng)幫助賽珍珠翻譯《水滸傳》的趙雅男先生教他中文讀寫?！拔蚁爰热晃覍ξ膶W這么感興趣，我就要盡可能多的去讀那些中國文學作品。而且我對中國字的筆劃特別著迷，覺得這比寫字母有趣多了。”他說。

很快，芮效衛(wèi)就可以獨立閱讀大部頭的小說，從《三國演義》到《紅樓夢》他都讀得津津有味。但當1950年17歲的他在南京的一家舊書店拿起一本全本《金瓶梅》后，就再也沒有放下這本書。

他在學校反復開授《金瓶梅》的課程

“當時我聽說過《金瓶梅》里有很多色情描寫，是本禁書，我本來是想拿它當黃書看的，結(jié)果看完了才發(fā)現(xiàn)，那些評論簡直是誤導，《金瓶梅》的內(nèi)容遠遠不止這些，”芮效衛(wèi)說，“它對明朝時期從服裝、到飲食、到司法系統(tǒng)、到貪腐的描寫都毫發(fā)畢現(xiàn)。比如在李瓶兒死后接下來的六回書都是在講葬禮習俗和服飾，書里對這些內(nèi)容的著墨并不比那些香艷場景少。在此之前的中國文學作品著眼點大都是王侯將相，而《金瓶梅》是中國第一本描繪普通人物市井生活的小說，在世界文學中如此詳盡的描寫市井生活小說在那個時期也很罕見”。

1950年，芮效衛(wèi)回到美國準備考大學，在哈佛大學求學期間，他一直以中國文學為專業(yè)，從古典到五四新文學，從詩歌到戲劇都曾仔細研讀，博士畢業(yè)論文是以郭沫若為主題，但《金瓶梅》始終都在手邊。

不過想要向西方受眾介紹《金瓶梅》的價值，卻不是件容易的事，在芮效衛(wèi)的翻譯版本問世之前，英語讀者能讀到的只有30年代由Clement Egerton翻譯的版本和40年代由Bernard Miall翻譯的版本，但前者中的香艷場面很多以拉丁文替代，而后者是從之前的德文譯本翻譯成英文的。

博士畢業(yè)后進入普林斯頓大學教書，芮效衛(wèi)曾經(jīng)向?qū)W生講授過英文版《金瓶梅》。1967年，轉(zhuǎn)入芝加哥大學教書后，學校讓他自由選擇授課的主題，他干脆開了一門中文原版《金瓶梅》的課程，結(jié)果只招到一個學生?！八母改敢彩莻鹘淌?，他也是在中國長大，中文非常好。我們倆花了兩年的時間把那本3000多頁的書仔細研究了一遍?！避切l(wèi)說。

這次研讀也讓他意識到《金瓶梅》的另一個不同尋常之處：書中引經(jīng)據(jù)典，但這些典故、詩句卻都沒有標明出處?！啊督鹌棵贰返淖髡唢@然是個受過很高教育的人，他希望讀者跟他一樣博古通今，可以自己辨出典故的出處?！避切l(wèi)分析說。

這種作者與讀者隔空過招的感覺更激起了芮效衛(wèi)興趣，他下決心要把這些典故的出處都找出來！這是個費時費力的工程，他先是把書中發(fā)現(xiàn)的典故、引言一一記錄在小卡片上，一共集了一萬多張卡片，按索引順序存在文件柜子中；之后再通讀《金瓶梅》之前的中國文學作品，看到相似的就到從柜子里找出相關(guān)的卡片核對。

這項工作歷時多年，在此期間他在學校反復開《金瓶梅》的課，每次開課重讀、重講這部小說的過程都讓他對它更加癡迷?！耙话愕奈膶W作品你可能讀一次就夠了，但真正的經(jīng)典你每次讀都會覺得它比你以前所知道的更精彩?！钡剿麤Q定下筆翻譯這部巨著時，芮效衛(wèi)已經(jīng)對它了如指掌了?！伴_始翻譯之前，我已經(jīng)研究這本書二十多年了。”他說。

但實際的翻譯工作卻需要更長的時間。

“我當時就知道，完成這個翻譯至少得幾十年。很多人跟我說我肯定做不完，我也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完成。我知道我不會半途而廢，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活那么久”。

開始的十幾年中，芮效衛(wèi)教學任務很重，只有寒暑假才能集中精力做翻譯，進展緩慢。1999年他提前退休，全力以赴趕譯《金瓶梅》，直到2012年5月落下最后一個字。“是那天下午完成的，我對那一天印象深刻，當時芝加哥大學東亞研究中心副主任Ted Foss的辦公室就在我辦公室樓下，我寫完了最后一個字，就到樓下去告訴他，他跟著我來到我辦公室，我給他看了最后一部分，他發(fā)現(xiàn)一個巧合：原來這第100回書后面我剛好添了100條注解。”芮效衛(wèi)說。

而100條注解在芮氏版《金瓶梅》中算是注解比較少的章回，全書譯者所加的注解共有4000多條，將書中的典故淵源解釋得淋漓盡致。譯注完成后，芮效衛(wèi)又親自編寫索引和進行審校，直到去年底最后一卷付梓出版才停下來。

“我從來沒覺得累，有人建議我雇研究生來做那些瑣碎的索引工作，但我覺得一個好的翻譯必須從頭到尾都由一個人完成?！彼f。

如果把它當《五十度灰》來讀，你會失望的

盡管身體不適，可他的談興很濃，在長時間接受《中國新聞周刊》的采訪中，他不停地咳嗽，記者勸他說“要不您歇歇，過一會兒再聊”，他總是說不用。

在芮效衛(wèi)埋頭翻譯《金瓶梅》的三十年里，周圍的世界馬不停蹄向前飛奔。一是電子時代的到來，芮效衛(wèi)算是最早擁抱這個新時代的一批學者。他開始著筆時，個人電腦剛剛在美國開始應用，在太太的鼓勵下他買了一臺，開始了電子化的書寫。但從那兒至今他只換過兩次電腦，現(xiàn)在用的還是14年前買的那臺。

他每天花在電腦上的時間大約只有15分鐘左右，他沒有社交媒體賬號，甚至沒有手機。“我用不著那些。”他說，但周圍的年輕一代卻在虛擬的世界里越陷越深，芮效衛(wèi)看得清楚，卻不喜歡?！拔矣袝r乘公車去學校，車上的年輕人都在低著頭玩手機。在學校附近，那些學生過馬路時都在玩手機，讓我很受不了” 。

更讓人好奇的是，一個花費一生去完成一部鴻篇巨制的翻譯家該如何面對習慣了140個字以內(nèi)的推特式閱讀的讀者，和一個正在速度中失去深度的世界？

芮效衛(wèi)對此似乎并不擔心。他說，五卷翻譯逐年出版之后，他都能收到很多讀者的來信，告訴他他們已經(jīng)讀完了這卷，急切盼著下一卷盡快問世，他自己家的一些親戚也讀完了全書?！耙x完這么長的書在任何的時代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你看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4000頁）從頭讀到尾的人也不多，但也有很多讀者告訴我，他們一開始讀《金瓶梅》就上了癮，就想一口氣讀下去?！?/p>

至于英文讀者是否能理解這個16世紀的中國故事，還是會一如既往地把它當成一本色情讀物，芮效衛(wèi)覺得：“很多人或許會把它看作色情讀物，但當他們開始閱讀就會發(fā)現(xiàn)，那些色情段落其實在書里很分散，是被打散在很多歷史和文化的內(nèi)容之中的。如果他們非要把它當《五十度灰》（暢銷的英文色情小說）來讀，他們或許會失望的。”

與電子時代的演進同步的是中國發(fā)生的巨大變化。1978年，芮效衛(wèi)曾應中國科學院的邀請隨美國學者訪問團到訪中國，當時他已經(jīng)感受到中國在發(fā)生變化，但讓他真正感到震撼的是在1993年弟弟芮效儉擔任大使期間，芮效衛(wèi)和太太去探望弟弟，同時在中國很多城市游歷?！拔倚r住在成都只見過一次建筑工地，那次再回去時，站在街上向四周一望到處都在建設，對比非常強烈?！彼f。

《金瓶梅》譯本出齊后，很多人建議芮效衛(wèi)再出一個縮減本，去掉注釋、精簡內(nèi)容，讓更多的讀者可以輕松閱讀。但他的健康狀況已經(jīng)不允許他繼續(xù)工作了。芮效衛(wèi)不信命，他不覺得自己剛好在翻譯工作完成之后即被確診患病的巧合，昭示了冥冥中注定的機緣。但他相信400多年前的《金瓶梅》中暗藏著后世興衰的“天機”，不僅對中國適用，也適用于世界。

“我在大學教《金瓶梅》時，每天都會讀一會兒小說，再看看《紐約時報》，覺得新聞里看到的華盛頓的貪腐跟《金瓶梅》里的貪腐簡直如出一轍?！督鹌棵贰返墓适码m然設定在清河縣，但你仔細研究書中的地理特點就會發(fā)現(xiàn)清河其實就是京城，而西門慶影射的就是皇帝，他的妻妾們其實就是那些勾心斗角的大臣，所以作者不能直說、也不敢署真名?！避切l(wèi)說。

“這本書讓我得出了‘道德推衍的理論：天子是連接‘天與‘人的中介，天子如果正派清廉，這種風氣就會推及下面的大臣，再推及到整個社會。反之，如果天子貪腐昏庸，整個社會也會一團糟。所以不管是皇帝、國王、主席還是總統(tǒng)，他們的個人道德水準對整個國家是非常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