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夢雨
日出吳哥寺
為了看吳哥寺的日出,凌晨五點不到就很不情愿地從被窩里爬起來,對于這種旅途中的刻意而為,我總是嗤之以鼻,而今卻也成了這種刻意的囚徒,我明白,這是吳哥的莊嚴和神秘賜予我的東西。
在去往吳哥寺的路上,行道樹,從耳邊倏忽而過,熱帶的早晨,空氣卻依然清冷。我開始為我的虔誠醞釀情緒,回憶我第一次在書上看到吳哥寺的感覺——那種不諳世事和永恒之間暌隔的戰(zhàn)栗。只是各種奇形怪狀的交通工具突突作響,載著各色各樣的游客在我周圍奔突,讓我竟不能繼續(xù)下去。
在售票窗口交了四十美元,換取一張印有我頭像的通行證,這意味著,我可以在這個人神共處的世界里自由地通行三天。
很快的,在走過架設在寬闊護城河上的長長甬道之后,借助微茫的輝光,我看到了擁有五個尖塔而體量碩大的建筑,它的輪廓和柬埔寨國旗上的圖案一模一樣,同時又以倒像的形式出現(xiàn)在一左一右兩個同樣巨大的水池之中。
等待日出的過程極其漫長,在這里太陽似乎要以一種戲劇化的方式登場,有幾次我誤以為它行將現(xiàn)身,而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來,看到的卻只是它躍出地平線之前的余光,在由吳哥王朝最偉大的帝王所構建的舞臺中央,太陽——這個真正的天神似乎想用這種方式告訴妄想親近它的人們:虔誠的同義詞叫做忍耐。
過了許久,它的真身從五個尖塔構成的黑魆魆的背景中緩慢升起,并用它的金色給那些沉默的石頭賦予某種精神上的意義,除此之外,我所仰視的畫面里沒有人,只有驕傲的主角和凝固的時間。
“……在浩漫的生存布景后面,在深淵最黑暗的所在,我清楚地看見那些奇異世界……”我想起了波德萊爾的一句話。
可是一轉(zhuǎn)身,數(shù)百個膚色各異的人將水池邊的空地擠得滿滿當當,仿佛我的身前身后,有一條信仰和現(xiàn)實的清晰邊界,那些喀嚓作響的快門和閃光,是凡人匍匐在地的姿勢……
消失的娜迦
杜拉斯在小說《情人》的開頭,描述了一個男人向她走來,告訴她比起年輕時候,他更喜歡她現(xiàn)在備受摧殘的面容。當我從保存相對完好的吳哥寺出來,步入?yún)歉缤ㄍ醭堑臅r候,感受大抵和小說中的男子類似,我看到的無非是一座座寺廟的廢墟、傾圮的圍墻、與植物擁抱著的石頭、風化的佛像。從古書的記載里,依稀可以知道它們原來的模樣,這里是鍍金的,那里是銅質(zhì)的,還有木頭的回廊,現(xiàn)在卻都消失了;然而欣賞他們,正如欣賞一朵玫瑰靜靜地凋零——生命的真實和曾經(jīng)的荼蘼,此刻正以一種備受摧殘的面容呈現(xiàn)。
通王城里最著名的建筑,無疑是巴戎寺。寺里現(xiàn)存的數(shù)十座據(jù)說是主持建造的皇帝——阇耶拔摩七世的巨大圓雕頭像,讓每一個進入寺廟的人都無處遁逃,時刻在他的窺視之下,而苔蘚恣意地從石像那飽經(jīng)風霜的臉上蔓延開來,使他的笑容更加耐人尋味。
巴戎寺西北的雨林深處,有一座叫做空中宮殿的奇異建筑,它把吳哥遺跡里陡峭到讓人費解的臺階發(fā)揮到了極致,整座建筑都向空中發(fā)展。高棉人傳說,他們的國王在這里和一條九頭蛇精娜迦夜夜交媾,娜迦是柬埔寨的保護神,國王一天不來,這個國家就有災禍降臨。出人意料的,這里沒有游客問津,我一個人從一側(cè)的臺階拾級而上,走在這條古時候也只有一個人走的臺階上,體驗著那種孤絕和辛苦,并時刻保持著恭敬的姿勢,挺胸、抬頭、碎步、緩行,這是避免摔下去的唯一方法……
我盤腿坐在空中宮殿頂部的石室里,許久,我沒見到傳說中的娜迦,我只見到一尊殘破的佛像和三支未及燃盡的佛香。
除此之外只有無盡的風和時空……
源頭
高布斯濱位于吳哥東北40公里外的密林深處,它是古代吳哥城市用水的源頭,同時,在那里發(fā)現(xiàn)的浮雕又被證實是吳哥文明的雛形和最初表現(xiàn),這種雙重“源頭”的涵義,讓我忍不住想不辭辛勞地去那里看一看。
一路上,我盡量讓自己保持清醒,并不時地和“突突車”司機聊上兩句,避免他睡著,也避免自己在顛簸的土路上被甩出車去。司機載我到山腳下,為了一睹高布斯濱的真面目,我還要走上十來里的山路,這里鮮有游客,招呼我的便只有高山、雨林和熱帶旱季那毒辣辣的太陽了。
高布斯濱還有一個更直接的名字叫做“千林迦河”,林迦的意思是男人的生殖器官,他是印度教主神之一濕婆的化身。當我在那些惱人的藤蔓之間穿梭,到達路標指示的地點的時候,已經(jīng)又餓又渴,以至于當那橢圓形的林迦符號,赫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時候,我沒有興奮,只有解脫。
提起這里的林迦,事實上只是很抽象的橢圓形符號,在流水淙淙的巖石上,密密匝匝的,其中的一些被一個同樣抽象的方形圖案包圍著,那是象征女性生殖器官的“尤米”,尤米的一邊缺了個小口,指示著上游的方向,只是,上游的水很小——現(xiàn)在是旱季。
我本該知道,任何文明的源頭都是簡潔而單純的,正如任何江河的源頭都細小的不值一提。午飯是混合著蔬菜和水果的湯,這是這里我認為唯一能吃的東西。而它只能稍稍緩釋我的饑餓。當初我跟司機提出要來高布斯濱時,如果能把他臉上稍縱即逝的遲疑和詫異當回事的話,是否會重新審視下我的決定?
又有三個、兩個的游客來到這里,向這邊走來,我想還是盡快離開這里——總不能告訴他們,來到這里,只是看了一堆陽具吧!
他們都到哪里去了
在神牛寺的門口,一個小女孩向我兜售水果,她幼小的眼神里充滿了無助和祈求,我告訴她,我從神牛寺出來后,會買她的香蕉,但我回到這里,卻尋她不見,當我問另一個女孩買香蕉時,她突然沖過來,大聲的,吐出幾個生澀的中文單詞:“哥哥,不買,不開心?!彼目蘼暦路鹪谪焸湮遥嚯y生活一天的唯一希望因為我而落空了。
我離開神牛寺的時候,像背負著很多罪責一樣背著很多串香蕉,每串500瑞爾,折合人民幣才8毛錢,司機從這之后又多了項吃香蕉的任務。
這是在吳哥窟司空見慣的事,那個在龍蟠水池跟我兜售明信片的孩子;那個在崩密列給我?guī)返暮⒆樱荒切┰诼愤叴底鄻菲鞯臍埣踩恕谶@里,如果和他們的眼神過多的相遇,良知將使人寸步難行。
在吳哥,信仰被以一種永恒的方式記錄下來,但是,這里生活的人們,他們那曾經(jīng)在這里生活著的祖先,他們都到哪里去了?畢竟,他們的生活和痕跡也是吳哥窟的一部分,歷史將那些舉世聞名的宮殿、寺廟無比驕傲的記錄下來的同時,卻對普通人不屑一顧,史書上說他們:“片瓦不敢上房”,吳哥窟的另一個側(cè)面就這樣被以一種殘忍的方式輕易的抹去了。
在吳哥窟不遠的洞里薩湖,我去參觀漂浮的村莊。我看到那些赤貧的孩子在旱季泥漿般的湖水中來回拋著一個空的易拉罐,泥漿風干的痕跡停留在他們的肩胛骨以下,提示著湖水的深度,而那些在漂浮的孤兒院長大的孩子們,他們能進行的唯一運動,就是在這樣的湖水里游上幾個來回。
每一戶人家,還有醫(yī)院、教堂、學校,一律都是漂浮在水面上的,仿佛無根之萍,無端的漂來,又隨時都會消失,如同命運的隱喻。
“很棒的落日,不是么”,和“突突車”司機并排躺在小船的甲板上,洞里薩湖的落日正在眼前展現(xiàn),茫遠而清晰,博爾赫斯說:“我相信我貧困和富足中的日夜,與上帝和所有人的日夜相等。”
懷傷之美
在吳哥窟,我經(jīng)常能見到同胞,其中不乏在這里長期工作的中國人,他們中的很多人在看完吳哥之后,都不約而同的向我傳遞一種感受——不過如此。
每當我觸碰那些巖石,風化的石屑輕易留在我皮膚的細小褶皺里,這里的建筑材料,大概來自河流三角洲的柔軟沉積巖,而在看完了早期的建筑之后,也可以了解這些石頭是壘砌再雕刻,工藝脫胎于磚雕。的確,從技術難度上來說,吳哥窟似乎沒有秘密可言。
然而,我相信,文明的碰撞所產(chǎn)生的魅力,更多的來自于他們發(fā)現(xiàn)彼此的不同之處,而妄自比較技藝的高低,實在是件徒勞的事。
畢竟,打動人的永遠都不是技術層面的東西。只是,當在吳哥的所見所想深深觸動我的時候,我卻苦于找不到準確描述他的方式。
在吳哥的最后一個傍晚,在歸途中,我看到了吳哥的落日,和在吳哥寺所看的日出不同,這次算是邂逅。行將落幕的太陽顯得很大,卻出人意料的平靜和柔和,在光和影的交談中,我仿佛看見一個尊嚴的國王漸漸的遠去。
這一幕,應該算是我在吳哥窟游覽的一個總結和縮影,與其說美麗,不如說讓人印象深刻,這是一種讓人難以忘卻的懷傷之美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