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 澄
收藏“綠色”
◎池 澄
收藏綠色也可稱為“亞古董”,今日之綠色,日積月累,就成為珍稀,有許多古老的珍稀,又原于今日的綠色。
這是五年前的事了。與幾位藏友在南京朝天宮的百仞宮墻一側,閑侃“收藏經(jīng)”。大家感嘆古玩市場贗品多,怎樣才能防止“吃藥”?“吃藥”是古玩界的行話,是指“打眼”買假貨。于是請教一位高人,他說,入道之初,何妨先注目于“綠色”。這里所說的綠色指有生命的植物。接著他張開手掌,從小拇指搿到大拇指,列舉了四、五件,我默記于心,幾年來,留心庋藏,深感饒有別趣。
古玩市場上概稱的菩提子,說白了,就是樹木的種子,各式各樣拇指大以至鵪鶉蛋大鴿蛋大有觀賞性的種子。用許多粒穿起來,大串108顆,小串18顆為佛珠。而8—10顆一串的手鏈,目前已成為相當搶手的一種大眾時尚了。
菩提子品種之多,令人目不暇接。常見的有金鋼菩提、鳳眼菩提、千眼菩提、星月菩
提等等,更有一種橢圓形,有棱角的,色如新月的稱象牙果菩提,一日見七、八藏家簇擁一處,在爭購一種多角形植物,剖開后果實多瓣,色澤猩紅近紫,這是極其名貴的一種,雅名:滴血蓮花菩提。
在選購菩提子的藏友中有一位和尚,青衣芒鞋,他是這里的???。我本以為他只是選一、兩串作佛珠佩帶,不,他光顧市場見稀有的菩提子就買,意在收藏。關于菩提,佛門中有一則熱門的話題,禪宗五祖弘忍有神秀、慧能兩個徒弟,神秀說,身是菩提樹,將菩提擬人化?;勰苷f,菩提本非樹,將菩提虛幻化。后來兩者演繹為“漸悟”與“頓悟”之說。佛典中的釋義是,傳說釋迦牟尼在蓽缽蘿樹下獲大智慧,大徹大悟,證得菩提(覺悟)?!掇o海》中收有此條目,指為???,常綠喬木,十一月開花,原產(chǎn)印度。一日,我與買菩提子的和尚同行,問他在何廟宇,他說他來自四川涼山,在南京一寺廟中掛單,掛單亦稱掛錫,為佛教用語,指僧人云游時,投宿某寺暫住。我問他菩提子集藏多少了,他說尚不足百串。我問能集多少?他說,一樹一菩提。在他心中,菩提子之量世間有多少樹種即有多少菩提子,沒有限數(shù)。他又說,每一棵樹的菩提子,去年的菩提子不似今年的菩提子,明年的菩提子,又不似今年的菩提子,不應是一樣的。他的話玄之又玄,似乎為菩提子之量又加了一個立方。一年多不見這位和尚了,云游不知去處。
夏秋之交,古玩市場有一種別致的物品出現(xiàn)——帶皮核桃。讓藏家們憑經(jīng)驗挑選,售者從北方運來,選購后,用專用工具為購買者去皮,這一舉動叫“賭青皮”。從中若冒出好的品種,如“獅子頭”、“羅漢頭”、“公子帽”等,或出現(xiàn)鮮見的異形,都是令人驚喜的收獲。收藏綠色也可稱為“亞古董”,今日之綠色,日積月累,就成為珍稀,有許多古老的珍稀,又原于今日的綠色。而我很青睞古董核桃收藏,由先人盤玩多年的,帶有深厚包漿的更有意思。古董核桃概稱文玩核桃,可分為“光素老件”、“異品”、“微雕”等幾類,老北京們也有人稱為揉手核桃,京城人作為一種時尚,手中玩意的品級如何,也表現(xiàn)一種身份。我的核桃藏品曾經(jīng)有十幾對,可珍視者僅兩對,我更珍視的是一對核雕十八羅漢,每只核桃上雕十八位羅漢,每位羅漢在核桃上只約一粒米的十分之一大,姿態(tài)不一,神情迥異,或依松,或傍崖,再加包漿厚積,色如蜜蠟,當為清中期核雕名家的杰作,但不見作者留名。其原因是彈丸之大的核桃,密布景物,已無留下作者款識之余地。再一可能是作者潛心于核桃技藝的創(chuàng)作,已經(jīng)進入忘我的境界了。著名收藏家王念石先生病重,我去探望他,他握著我的手說,二十年前我轉讓給你一對光素核桃,是明代遺物,要好好珍藏啊。我回家取出再仔細品賞,又不時給朋友們看,有人都誤認為是紫檀木雕的,色紫如陰沉之木,論它的年代是什么概念?說它雕制于明代,應是保守的估計。這一對寶物,我常隨身盤玩,常至古玩市場漏一手,博得藏友贊嘆,一日在購一佳物時,得意忘形竟讓核桃丟了,常感這是收藏生涯中的“畢生之痛”,每念及此,徒呼奈何!
夏秋之交,常有肩夫挑兩筐佛手,到古玩市場兜售,邊賣邊侃“山海經(jīng)”。他說,佛手可玩、可聞、可食。說到可食,他就來了個段子,說當年慈禧太后在京城過大年,對八寶飯上添配的“紅綠絲”很講究,一般老百姓選瓜皮果皮用糖腌制,她對御廚下旨,一定要用佛手。短短一則段子,頓時就提高了兩籮筐佛手的身價。友人提醒,要讓佛手久存,收干較難。去年我選購八只,作為案頭清供,邊供邊
聞香,佛手這玩意,你親它,香是淡淡的,若有若無。一日有友來訪,一進門他就說你家中好香,是什么香呀?原來是佛手以香迎客了。我國文人歷來有賞香之雅興,明代學者高濂在《遵生八箋》中列舉的“香”就有沉香、檀香、丁香、乳香、藿香、唵叭香等十余種之多。各類花卉蔬果,均散發(fā)芬芳,佛手之香,清純素凈,悠悠然殊于別類而不可名狀。再說我購入的八枚佛手,八月入室,九月腐損兩只,外皮生霉斑,漸漸地通體綿軟就不保了,十月又損三只,冬月又損一只,只留下兩只,我戲稱這留下的應算是“佛堅強”了。歷經(jīng)數(shù)月風干,已經(jīng)色如紫茄硬如實木。我將此狀況呈說給對此物有研究的趙君,他說,你購八存二,就算有幸,購鮮佛手三年留不下一只的例子都有,當年防霉,干透了還要防蟲蛀。邊說他邊解開衣領,從頸下取出一件異香撲鼻的陳佛手掛件。他說,原來大半個巴掌大,現(xiàn)在只剩一、兩只指頭大了。我問玩多少年了,他答二十年出一點頭,我又問你將這寶貝取個什么雅名呢?他答:“芳香的木乃伊?!?/p>
一般說,花木盆景并算不上古董,但在各地的名園中常有明清遺物,作為鎮(zhèn)園之寶。我的故鄉(xiāng)泰州仍保存一明代崇禎年間的古柏盆景,歷經(jīng)300余年,至今虬曲多姿,生意昂然。
我對盆景產(chǎn)生興趣,原于一次宜興之游,上世紀九十年代,在中國工藝美術大師徐漢棠家,見他書案上有一六角花盆,一株女真樹樹干穿于一玲瓏有洞的片石之中,我凝神注目,反復觀賞,一時不忍釋手?;貙幒髮ひ捰卸粗谱鬟@樣的盆景,因乏技藝,屢構不成。一日在南京朝天宮,一花農推來一車花木,有文竹、玫瑰,也有虎刺、梅樁,其中有一榆樹盆景,三條粗長的根莖露于土外,緊抱一石,石高半尺,峭然聳立閃瑩瑩幽光,為一天然水沖石。此時,身旁一位藏友戴先生玩盆景多年,他說,這一榆樹樁抱緊這塊石頭可有年頭了,他的話引起我的興趣,正欲上前問價洽購,老戴又說這賣盆景的老頭有點“壞”,此語并無太多貶意,只是說他常有些“歪點子”。戴先生暗指盆上貼的那一張巴掌大的白紙,紙上寫有樹名與標價,是為了遮住盆沿上的一個疤。我說這好辦,揭開他的紙,再砍他的價。老戴用手臂擋住我說,不可。這老頭有點倔,你給他攪黃了,他就翻臉不與你談買賣了。于是我佯裝不知,手摸那張白紙也不撕開,果然一切順暢,這一盆景按他標價,“三下五除二”,打個對折就成交了。盆景到家,揭開盆邊那一張紙,露出的果然是一個脫釉的大傷疤,由于預知禍福,心中不僅坦然,還來一句自我解嘲,“十老九殘啊”。
天天觀賞這一盆景,按時施肥澆水,不時地修枝打葉。過了三個月,一日偶然發(fā)現(xiàn)在石之根部還鐫刻一字,體近漢隸的《曹全碑》,是一個白文的禪字。這讓我想到制作此盆景者,或為一和尚,或為一比丘尼;或為一男居士,或為一女居士。他或她讓一樹一石相親相偎,兩情依依,竟又用鐵筆的鋒刃鐫刻一“禪”字,似有出世之悟,欲了情緣。遐想當年,他或她在丁當、丁當?shù)蔫徥曋?,眼前晃蕩難忘的木石前盟,昔時的朱樓紅粉,眼前的古殿青燈,心中交織的是一種令人情何以堪的綺麗而又凄婉的糾結。往者已矣,制作的這一綠色遺存,豈止是一般的園林佳構,而是一位佛教徒了猶未了欲舍難休的纏綿情意,可歌可鑒,如偈如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