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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文人沈復在其筆記體作品《浮生六記》中以第一人稱敘述,回憶了他與愛妻陳蕓的婚姻家庭生活。小說中沈復以一支情思妙筆,向讀者展示了愛妻陳蕓的美麗形象。無論是外在的形貌還是內(nèi)在修養(yǎng),陳蕓都可以稱得上是中國女性美的化身,以至于有人認為她是“文學史上最可愛的女人”。而這一形象也成為《浮生六記》成為傳世之作的核心魅力之一。
陳蕓與沈復的情感生活在小說中占有大量的篇幅,陳蕓的愛情觀及對待愛情生活的態(tài)度尤其讓讀者記憶深刻。陳蕓性情柔和,是一個有著傳統(tǒng)美德卻又超越傳統(tǒng)女性的形象,在她身上萌發(fā)出一種追求平等真摯的愛情潛在傾向。結(jié)婚之前的陳蕓,不是一個被動者,也不是一個默默待嫁毫無主見的女性,在她與沈復訂婚之后,曾有過一段“藏粥侍夫”的佳話。某晚沈復送親城外,返回的時候已經(jīng)很晚,“蕓暗牽余袖,隨至其室,見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舉箸,忽聞蕓堂兄玉衡呼曰:‘淑姊速來!’蕓急閉門曰:‘已疲乏,將臥已?!庇窈鈪s擠身而入,見沈復將吃粥,乃笑睨蕓曰:“頃我索粥,汝曰盡矣,乃藏此專待汝婿耶?”雖然粥沒有吃成,沈復不好意思地離開,并且被大家戲笑,但兩小無猜的情意之美躍然紙上。一個簡短的生活片段勾畫出熱戀中的少女疼愛自己的未婚夫又有些羞澀的矛盾心理。沈復出痘,陳蕓偷偷為他吃齋,堅持數(shù)年,沈復直到新婚之日才發(fā)現(xiàn)這件事,笑著說:“今我光鮮無恙,姊可從此開戒否?”陳蕓“笑之以目,點之以首?!边@些都是夫妻生活中的小事,沒有風花雪月,也沒有海誓山盟,一個會意的眼神,一個簡單的動作,包含的是夫妻之間看似平淡實則深厚的感情。
陳蕓與沈復志趣相投、情深意篤,共同營造了一個夫妻生活的小天地,小說中多處描寫了陳蕓和夫君一道為經(jīng)營夫妻情感作出的努力,“家庭之內(nèi),或暗室相逢,宅途邂逅,必握手問曰‘何處去’?死心忐忑,如恐旁人見之?!彼麄冞€曾經(jīng)“鐫‘愿生生世世為夫妻’圖章二方;余執(zhí)朱文,蕓執(zhí)白文,以為往來書信之用?!边@些都是生活中的小事,他們正是在這些小事中培養(yǎng)夫妻感情,追求生活的趣味,歸寧期間同游太湖是他們夫妻生活最美的經(jīng)歷之一:“解維出虎嘯橋,漸見風帆沙鳥,水天一色。蕓曰:‘此即所謂太湖耶?今得見天地之寬,不虛此生矣!想閨中人有終身不見此者’!”與其說陳蕓贊同太湖之美,慶幸自己能夠一睹勝景,不如說是陳蕓在贊同自己與丈夫之間的同游之樂,真所謂“一切景語皆情語”。
中國傳統(tǒng)女性往往無法主張自己的愛情生活,她們或是父母之命下的一顆棋子,或是政治交往中的犧牲品。陳蕓與沈復的婚姻不同,他們的結(jié)合是建立在兩情相悅的基礎上的。與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傳統(tǒng)女性不同,陳蕓有自己的愛情觀和家庭觀,無論在愛情生活還是日常生活中,她不是男性的附屬品,她是一位獨立的女性,她懂得如何追求自己的幸福,懂得如何與丈夫一起經(jīng)營自己的情感世界。
“無才便是德”是中國男權(quán)社會中對女性的要求與定位,女性只需“德言容功”,只需服從父兄,聽從丈夫,她們往往沒有自己的個性,沒有獨立自主的言論,書畫才學更是和她們距離遙遠,成為男性的專利。
與多數(shù)傳統(tǒng)女性不同,陳蕓是一位典型的才女,她“生而穎慧,學語時,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誦?!薄堕|房記樂》中陳蕓與丈夫品評李杜詩歌:
蕓發(fā)議曰:“杜詩錘煉精純,李詩瀟灑落拓,與其學杜詩之森嚴,不如學李之活潑。”余曰:“工部為詩家之大成;學者多宗之,卿獨取李,何也?”蕓曰:“格律謹嚴,詞旨老當,誠杜所獨擅;但李詩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種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愛。非杜亞于李,不過妾之私心宗杜心淺,愛李心深。”
陳蕓對李杜詩歌的點評是精當?shù)?,更為可喜的是,她能夠把自己的生活情趣與文學宗尚聯(lián)系起來,毫無疑問,滿腹才華決定了她高雅的生活情趣。
陳蕓喜歡怡情山水,親近自然,她和丈夫成婚后,頗過了一段“終日伴余課書論古,品月評花而已”的生活。結(jié)婚后的第一個中秋節(jié),陳蕓與丈夫沈復攜其眾姐妹滄浪亭劃船賞月:
蕓曰:“今日之游樂矣!若駕一葉扁舟,往來亭下不更快哉!”時已上燈,億及七月十五夜之驚,相扶下亭而歸。
這不僅有中秋賞月之雅趣,她還女扮男裝觀“花照”,與丈夫垂釣于柳蔭深處。在大家希望欣賞南園菜花又“苦無酒家小飲”時,她很自信地說:“明日但各出杖頭錢,我自擔爐火來。”她的想法很奇特:“妾見市中賣餛飩者,其擔鍋灶無不備,盍雇之而往。妾先烹調(diào)端整,到彼處再一下鍋,茶酒兩便。”她的創(chuàng)意給大家?guī)硪馔獾捏@喜,這個奇思妙想也使眾人的南園之游得以盡興。
生活當中,陳蕓把看似平淡的生活過得有滋有味,能把看似簡單的事情整理得雅致獨特。例如:“蕓嘗以沉速等香,于飯钁蒸透,在爐上設一銅絲架,高火半尺許,徐徐烘之,其香幽韻而無煙”,“蕓善不費之烹庖,瓜蔬魚蝦,一經(jīng)蕓手,便有意外味”,沈復的“小帽領襪,皆蕓自做,衣之破者,移東補西,必整必潔,色取暗淡,以免垢跡,即可出客,又可家?!保瓦B喝茶也是別具一格:“夏月荷花初開時,晚含而曉放,蕓用小囊撮茶葉少許,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韻尤絕”。這些生活的細節(jié),無不體現(xiàn)出陳蕓對于生活品質(zhì)的追求。
陳蕓的灑脫超拔使她勇敢地走出閨房,與丈夫暢游天地。她醉心于對大自然美的體悟與鑒賞。清泉冷月,垂柳魚釣,詩酒宴樂,都成了賞心悅目的對象,陳蕓把精神的怡然自得與心理的虛靜輕盈統(tǒng)一于山水田園中,在這個自由的空間里,她的心靈得到最好的安頓,同時美與愛成就了她光輝形象。而這種有價值的生活方式,無疑得到了丈夫的欣賞和愛憐,以致產(chǎn)生和妻子相訪名山,遨游天下的想法。陳蕓的高雅生活情趣潛移默化中感染著沈復,共同的生活品質(zhì)和情趣追求又進一步鞏固了兩人的感情基礎。
在中國文學史的長廊中,有過無數(shù)的女性形象,陳蕓的出現(xiàn),無疑使人眼前一亮,無論是相濡以沫的愛情世界還是精巧雅致的日常生活,陳蕓展現(xiàn)給我們的都是一位與眾不同的女性形象。細心研究,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這一獨具魅力的形象,是在以下文化合力作用下形成的。
第一,超凡脫俗的道家文化影響
無論是文學愛好還是生活興趣,陳蕓身上都體現(xiàn)出濃郁的道家文化基因。如前文中提到陳蕓品評李杜詩歌時自稱“愛李心深”,原因是李白的詩歌“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種落花流水之趣”。姑射仙子,最早見于《莊子·逍遙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憋@然,莊子塑造這樣一個女仙形象,目的在于將自己追求的逍遙自適精神境界具象化,陳蕓以此形容李白詩歌風格,顯然受到道家文化的影響。陳蕓喜歡李白的詩歌,也是因為喜歡李白詩歌中的清新飄逸風格,這一風格的形成,很大程度上又源于李白與道教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李白出生的巴蜀地區(qū),正是道教文化傳播的重鎮(zhèn),李白早年即欽慕道教,之后又與司馬承禎、吳筠等著名道士交往密切,甚至接受道箓,成為一名真正的道士。當然,道教吸引李白的東西,對于個性自由發(fā)展的精神追求遠勝于符箓齋戒等修煉方式,這一點也正是道家區(qū)別于道教的關鍵,因此,與其說李白信奉道教,不如說李白崇尚道家。陳蕓感興趣的正是李白詩歌中的這種與道家息息相關的精神層面追求。
陳蕓向往道家那種悠游容與的生活,然而她又發(fā)現(xiàn),社會現(xiàn)實對他們有諸多制約,任情率性并不能完全為社會所容。伴隨著人生短促的悲涼、人生如寄的哀傷,陳蕓產(chǎn)生了年歲不永的憂慮,產(chǎn)生了對宇宙人生不可期的傷感及由此產(chǎn)生的留戀,發(fā)出 “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間,亦有如我兩人之情興否?”的感慨。道家思想因此成為陳蕓消解人生矛盾和化解人生悲劇的方式,比如對困境安然處之,追求精神之自由等,她那秋水伊人般的姿態(tài),清風朗月般嫻雅氣度,從精神到容止,都擺脫了俗情,透著道家虛靜、空靈的美。
第二,明清個性解放思潮的影響
陳蕓能夠不受封建傳統(tǒng)思想羈絆,追求獨立的愛情和雅致的生活,和明清以來追求個性解放的思想潮流息息相關。明代開始,中國出現(xiàn)了資本主義的萌芽,一股追求個性的思想解放潮流亦隨之誕生。其中,有主張童心說的李贄,有主張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公安三袁,之后則有倡導性靈說的袁枚,總之,一股崇尚個性、追求自由的思想風尚彌漫于當時社會各層面。陳蕓正是生活在這種一種思想潮流當中,作品當中,可以找到很多事例證明陳蕓對于性靈說的理解與認同。
沈復案頭的瓶花,觸發(fā)了陳蕓融草蟲畫技法入插花藝術(shù)的靈感,想出一個巧妙的辦法:“蟲死色不變。覓螳螂蟬蝶之屬,以針刺死,用細絲扣蟲項系花草間,整其足,或抱梗,或踏葉,宛然如生?!币灾劣谏驈头Q贊她:“求之閨中,今恐未必有此會心者矣?!贝_實值得稱贊,這簡直就是性靈學說在日常生活中的最好詮釋,性靈學說反對模擬,提倡個性,陳蕓這套插花技法,不正是前無古人的奇思妙想嗎?再如她女扮男裝夜觀水仙廟“花照”,屢屢溜出閨門出游,托言歸寧和丈夫觀太湖,這些都是傳統(tǒng)思想束縛下的封建女子不敢做甚至不敢想的,而陳蕓做到了,明末以來以性靈學說為代表的個性解放思潮已經(jīng)融入到她的飲食起居,融入到她的每一個細胞當中。
有人認為:“《浮生六記》的美學價值就在于它能以民族的進步美學觀點具體描繪了那個時代的真實”,“多方面反映了那個時代進步知識分子的美學情趣”。陳蕓所具有的性格特點,則是那個時代社會思潮的集中體現(xiàn)。
第三,蘇杭特有地域文化的影響
明清時期,江浙閨秀往往以才學著稱,尤其是清朝乾嘉時期,閨秀吟詩作賦蔚為風氣,其中有名有姓,有詩詞文集可考的才女就不下百人?!肚宕|閣詩人征略》收錄清代順治至光緒年間1260余名女詩人,其中僅蘇州府就占了199名之多,約為總數(shù)的六分之一。錢謙益《列朝詩集·閏集》收明代“香奩”123人,多半是吳越女子。陳蕓所生活的乾嘉時期,蕉園七子在杭州結(jié)社。蘇州女詩人中,“吳中十子”名聲顯著。袁枚的四十余名女弟子當中,也以蘇杭地區(qū)的人數(shù)最多。
沈陳正是生活在這樣一個人文薈萃的的地區(qū),沈復乾隆二十八年生于長州(今蘇州),乾隆四十二年隨父親到浙江紹興求學,四十三年到杭州,初游西湖,四十五年,沈陳結(jié)婚,之后的大部分時間,二人都生活在蘇杭地區(qū)。我們?nèi)绻?lián)系蘇杭以至整個吳越地區(qū),才女輩出、女子讀書作詩蔚然成風的人文環(huán)境,就不難理解,陳蕓能夠識字通吟詠,情趣高雅的原因所在了。正如學者所說:“蘇杭一帶才女輩出的人文環(huán)境,使他們的愛情萌發(fā)于沈復對陳蕓才性韻致的傾慕,與任父母之命嚙合的封建婚姻不同?!笨梢哉f,蘇杭特有的地域文化孕育了陳蕓,陳蕓成為蘇杭地區(qū)才女形象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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