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錚
(湖州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浙江 湖州 313000)
近年來,關(guān)注女性的話題從女權(quán)運動逐漸轉(zhuǎn)移到了女性經(jīng)濟、政治、社會以及現(xiàn)代社會中的女性本質(zhì)(the nature of woman)等主題,生態(tài)女性主義(Ecofeminism)的興起,將人們的視點轉(zhuǎn)移到了生態(tài)危機與女權(quán)運動和女性本質(zhì)間的復雜關(guān)聯(lián)性。
生態(tài)女性主義并非是一種新的論述,而是一種新的思潮,它是法國女性主義學者F·奧波尼 (Francoise D'Eaubonne)在《女人或死亡》(La Feminisme ou laMort)一書中首次提出的。生態(tài)女性主義理論繼承了女性主義思想家理論的多樣性,在分析生態(tài)議題中使用到女性主義哲學。生態(tài)女性主義認為,人類不公平的制度與習慣是關(guān)鍵,特別是宰制與矮化大自然是源自社會階級制度的體制系統(tǒng)與生活形態(tài)。
文學從來不歧視它生長的地方,有人的地方就有文學的土壤。嚴歌苓是著名的旅美作家,她跟隨外交官丈夫游歷各個國家。她在作品中獨特地闡釋了東、西方文化差別與魅力,顯示出對社會底層邊緣人物的人文主義關(guān)懷,作品被翻譯為英、法、日、荷、西等多國文字。長篇小說《扶?!肥顷P(guān)于第一代移民的故事,以東方妓女扶桑和白人少年克里斯長達數(shù)年的情感糾葛為主要線索,唐人街地痞大勇與扶桑的悲歡離合為輔助線索展開。
本文嘗試從生態(tài)女性主義的角度,著手分析扶桑、克里斯、大勇三個主要人物之間的關(guān)系,結(jié)合特殊的時代背景即19世紀美國華工生存狀況來揭示對女性的壓迫與對生態(tài)掠奪間在意識形態(tài)上的復雜關(guān)聯(lián)性。
所有人類歷史中,開拓者總是最慘烈、最悲壯又是最殘酷的,他們需要與舊社會秩序和自然法則的相互角力來開創(chuàng)一個新世界。這樣的開拓過程往往伴隨著暴力、殺戮、犧牲與祭奠。作品向我們展示了19世紀60年代的圣弗朗西斯科(舊金山),一個尚且孕育在胚胎中的城市雛形。各色人等魚龍混雜,燒殺搶掠顯得稀松平常,這就是作者為扶桑、克里斯、大勇找的特定環(huán)境。“一群瘦小的東方人,從泊于19世紀的美國西海岸的一艘艘木船上走下來,不遠萬里,只因為聽說這片陌生國土藏有金子,他們拖著長辮,戴著竹斗笠,一根扁擔肩起全部家當?!边@樣的一群人和整個美國社會差異之大,是可以想見的?!啊瓱o論是內(nèi)在還是外形,儀態(tài)和風俗都是令人厭惡的,從語言、血統(tǒng)、宗教到性格都是低劣的,因此,中國人所受的歧視和粗暴待遇不足為怪。從沒有任何一個外來種族——在美國歷史上受到如此之多的毆打、驅(qū)趕、暴力、兇殺。這是公眾對于中國人種之劣的本能反應?!痹谀莻€時代,華工的地位甚至是劣于黑人的第四等。
扶桑如同千萬華工一樣,飄洋過海,被人用哄、騙、搶各種手段從廣東拐騙到舊金山做妓女。“遙遠的海路上,扔下海的尸體,遠遠多于最后能裸身出現(xiàn)在拍賣場上的女孩數(shù)量。這些十幾歲的孩子,也是白人兒童的性玩具。”
《扶?!分袔状蚊鑼懙郊伺馁u場:全身赤裸展示肉體,妓院“阿媽微欠足尖,一把抓散扶桑的發(fā)髻,拎著那頭發(fā)把扶桑打了個轉(zhuǎn)”以表明頭發(fā)的真?zhèn)危弧耙粋€男人上前來拍拍扶桑的腮以證實口齒的完好無損;雙手吊在秤上過磅,按斤計算價格?!彼齻兇蠖肌霸?8歲開始脫發(fā),19歲落齒,20歲已兩眼混沌,顏色敗盡,她們遭受著人販子、妓院阿媽、唐人街地痞的多重剝削欺凌,早早地結(jié)束生命?!?/p>
在一百六十部圣弗朗西斯科華人的史書中,扶桑是作為一個中國妓女被文字記載下來,她溫順如羊,沉默如馬,身上烙著一種“蒙昧的天真”。
十二歲的克里斯對扶桑的迷戀是隱秘的,帶著少年的懵懂和對異域民族強烈的好奇心?!八靡幻嫘A鏡將她一個細部一個細部地觀賞過。他從小就學會用那面鏡子把廣漠世界的任何景物收攏為他瞬間的擁有和私藏?!睆暮谏勛影愕拈L發(fā)到深紅色的綢衫,從細碎的嗑瓜子到倒茶時的動作弧形,扶桑對克里斯的女性吸引充滿了新鮮、異樣和神秘。可惜的是,他只是個兒童,盡管“他在胸前掛一根金鏈,衣袋插了塊手帕,淺麻色的頭發(fā)用了過多的頭膠,使那老氣橫秋向后梳去的發(fā)式像頂帽子?!蹦袣g女愛的情節(jié)對于克里斯來講,不過只是他的夢想,他夢想自己是一個勇敢多情的騎俠,而扶桑則是囚籠中等待他搭救的東方女子??死锼沟墓虉?zhí)、委屈使扶桑的心思不能再懶下去,因為她明白成年男子的欲望和熱情,也從沒忘記過那個十二歲的男童。只是在扶桑面前,克里斯作為男性不再是征服者,只是在強大母愛庇護下需要繼續(xù)成長的“永久少年”。
在這個層面上,我們從嚴歌苓的作品中看到了生態(tài)女性主義的端倪,如此地鮮亮、美妙。扶桑的性愛世界里始終保持著赤裸裸的原始純度,因為“她明白了自己那個在苦難中偷歡的天性?!弊髌分?,紅綢衫成為扶桑的象征符號,克里斯在救助她進醫(yī)院后,看見穿僧侶式白麻布袍的扶桑,“他沒有走近她。陌生和空曠就在幾步距離中。他坐在墻角落的椅子上,拼命告訴自己:這女人是扶桑,是個像誘惑本身一樣美的東方妓女。可是不靈,他對她鬼迷心竅般的感覺不在了。”扶桑明白,“克里斯和所有男人一樣,親近的是穿紅衫子的她。那血污和破舊的紅色綾羅是她的原本,已成了她的肌膚。那罪一般的深紅是她本性的表征。沒了它,她的形狀和色彩就流失了,化成了烏有?!狈錾5哪感粤α渴箍死锼沟那楦袕淖畛鯇|方女人的好奇與情欲,漸漸演變?yōu)樽鹁?、敬畏?/p>
在痛苦與災難面前,扶桑始終是沉默、隱忍,甚至是呆滯的,如同默片中的演員。溫暖帶著誠意,遺世而獨立,從從容容地聽從本能的體認,克里斯不得不承認,“跪著的姿式使她美得驚人,使她的寬容和柔順被這姿式鑄在那里。她跪著,卻寬恕了站著的人們,寬恕了所有的居高臨下者?!?/p>
扶桑對世界的“母性寬容”顛覆了男性中心主義的思維,于沉默中張揚了“女性原則”,“可持續(xù)性、包容性、能動的創(chuàng)造性、多樣性、整體性、生命的神圣性及無性別歧視等”。多年后,克里斯再次回憶起跪著的扶桑,柔軟隨身的紅綢衫,就是她肉體的本色。因為“她心里實際上有一片自由,絕不是解放和拯救所能給予的。決不是任何人能收回或給予的。正是那秘密的一片自由使跪下這姿態(tài)完全變了意味?!倍倌陼r的克里斯卻不懂扶桑心里的那遠超出宿命的自由??死锼菇K于悟出“寬容與下跪是不沖突的”。
再來說扶桑從未謀面的未婚夫大勇,他是個混跡海外的江湖混混,一個在舊金山無惡不作的中國男人,殺人功夫連同他腰帶上五根俊美的飛鏢一樣被傳得神乎其神。這個男人心中唯一的溫情,就是憧憬他未曾謀面的妻子,“像任何一個村頭站立的黃面孔女人一樣等待著他的消息,隨時準備接納他、包容他,等他疲憊不堪時回去停泊?!?/p>
大勇鐘愛扶桑,“像愛他的犬、馬一樣的愛。他給你戴上這只項圈,神情完全像給他的馬配了名貴的鞍?!贝笥孪矚g扶桑的沉默和她對一切那種牲畜般無言的理解,“她這樣的聽懂,和他的狗聽懂他時的神情幾乎相同?!倍斔l(fā)現(xiàn)扶桑與妻子的身世那么相似時“頓起殺心的手指頭幾乎把她下巴擰歪。他認為這個正在得他寵的窯姐簡直要斷他后路。”不難看出,作品中大勇的形象是典型的男權(quán)思想代表,他們需要的是寵物一樣,泥土般真誠的女性。在大勇眼里,扶桑是“這樣含笑斟茶的一只珍奇牲畜!”他在拍賣會上興風作浪,硬是把扶桑的身價炒到天上。可是當華人區(qū)發(fā)生暴亂,扶桑不幸遭受多人輪奸后,大勇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殺死扶桑,他“隔一層厚厚的淚水看著她視死如歸的美麗。大勇解開她的領(lǐng)扣,手慢慢去摸靴子里的刀。他整個眼神和動作都顯出他對她滿心的尊重?!敝链?,可以看出大勇已然在潛意識里把扶桑當成了自己的妻子。
在暴亂的第二年,大勇逐漸被扶桑的誠摯所打動,下決心要將她嫁出去,這時他的唯一條件就是“不管是誰,只要扶桑叫得出名字”。正如生態(tài)女性主義所提倡的那樣,只有打破男權(quán)體制下男——女的二元對立模式,消除性別偏見和歧視,男人與女人才能真正建立起平等共存、互相支撐的和諧關(guān)系。扶桑于溫柔中隱藏的堅韌撫平了大勇肆意萬丈的匪氣,不僅使自己在困頓環(huán)境中得到解脫,還催生了克里斯與自己永結(jié)百年的念頭??墒欠錾s最終“剪開了她和他”,留給克里斯一縷青絲,將自己嫁給了臨刑前的大勇。從此,她有了一個死去的不再干涉她的大勇來保護,以免再被愛情侵擾、傷害。若干年后,克里斯才明白,扶桑在愛情中受的痛苦遠遠大于肉體上的痛苦。愛情使她失去真正的自由,于是她剪開了它,自己解放了自己。
作為一名當代女性作家,嚴歌苓突破女性觀念,一遍遍借用扶??紗柆F(xiàn)代人的愛情觀,所謂愛情,會讓“我們這些人一聽就哈哈大笑”。因為現(xiàn)代人借著亂七八糟的凡人瑣事順利地褪化掉“愛”的本能,然后“哈哈一笑就把肉麻忸怩以及一個被淡忘的本能都處置了”。而現(xiàn)代女性的婚姻又夾雜了多少權(quán)勢和名望的成分“你看,這么多的女人暗暗為自己定了價格:車子、房產(chǎn),多少萬的年收入。好了,成交。這種出賣的概念被成功偷換了,變成婚嫁。這些女人每個晚上出賣給一個男人,她們的肉體貨物一樣聾啞,無動于衷?!?/p>
小說中表現(xiàn)出女性身體欲望的原始景象,扶桑不再是叛逆社會的一種工具,她的女性意識不再被扭曲表達,而是以自然的形態(tài)向讀者展示。在書中,母性、神性與人性接軌,折射出女性與自然的和諧“好在于她的低賤;任何自視高貴的女人身上的女性都干涸了”,作為時代背景下社會的弱者和邊緣人物,扶桑未曾屈服于命運,能夠掙脫現(xiàn)實的羈絆,以一生的時間去自如地愛著她所愛的人,不管是對“性”還是對“愛”,都以真誠坦然的情懷去認真對待,在追求真愛的生命體驗中成為一個真正的、原本的女性。
[1]何懷宏.生態(tài)倫理——精神資源與哲學基礎(chǔ)[M].保定:河北大學出版社,2002.
[2]嚴歌苓.嚴歌苓作品集:扶桑[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有限公司,2010.
[3]羅婷.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在西方與中國[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
[4]林樹明.多維視野中的女性主義文學批評[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