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磊
在小說《孔乙己》中,魯迅對落魄文人孔乙己進行了辛辣的嘲諷,也對封建制度進行了批判。但作為一個從舊時代過來的人,魯迅并不是真正的決絕,他除了是批判者,同時也是一個過去時代的懷念者。
他設置了“咸亨酒店”,在這個空間中發(fā)生的一切,暗示了中國社會的失序。失序之前的時代,長衫客們能夠風流雅集。后來,咸亨酒店被分成了兩個部分,一個部分是看不見的,“只有穿長衫的,才踱進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滓壹阂矊儆诖╅L衫的,但他十分落魄,只能和做工的短衣幫廝混。他們廝混的地方,也就是咸亨酒店里看得見的那個部分,孔乙己在這里賣弄自己的才學,也在這里被短衣幫調(diào)笑戲謔。
在20世紀初期,社會急劇轉(zhuǎn)型之前,孔乙己這樣酸腐的落魄文人是一種典型的人物;而充塞著這個空間的短衣幫,則是第一次登上歷史舞臺。但他們都是無名無姓的。對他們來說,無論孔乙己是排出九文大錢,還是煞有介事地要指導“我”“茴”的四種寫法,并無實質(zhì)上的差別??滓壹旱乃信e動,在短衣幫看來都只是笑料。除了調(diào)笑孔乙己,短衣幫這個角色似乎沒有其他任何意義。
但這個看似無其他意義的角色,卻宣告了長衫客們不得不讓出他們長久占據(jù)的舞臺。而這些長衫客也退到了聚光燈之外。酒店也隨之發(fā)生了變化。在長衫客們還有名有姓的時代,酒店總是雅集之地,文人騷客們在這里飲酒賦詩,舞文弄墨。他們不一定在“店面”那里引人注目,卻總是文學作品的焦點。短衣幫的登場則改變了這些。
短衣幫的登場意味著一個時代的結(jié)束:以前那個有名有姓的時代結(jié)束了。無名無姓的人對主人公奚落,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十分冷漠,通篇看不到有一個人對孔乙己稍加同情。沒有人知道孔乙己是如何消失的,也沒有人關心他還有沒有活著。只有到了年關、端午之時,酒店老板才會重復道:“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
五年后的1924年,魯迅寫出了名篇《傷逝》,因向往自由戀愛而逃離家庭的女主人公最后回到了她曾逃離的家,并死于家中。傳統(tǒng)解讀為她沒有追求自由的徹底的勇氣,但這何嘗不意味著,家才是她最終的歸宿?無論如何,她都回家了,避免了死后靈魂的無處安放。令人悲傷的是,傳統(tǒng)家庭也只能做到這一步,在崇尚自由、革命的新時代里,它失去了庇護個人的能力。
在摧毀家庭的喧囂中回家,這無疑是對傳統(tǒng)家庭的十分隱晦的肯定。與此一脈相承的是,魯迅盡管在“咸亨酒店”里宣告了短衣幫時代的到來,但也暗示了長衫客們并沒有徹底退場??滓壹簾o論被怎么奚落,都沒有放棄自己“讀書人”的身份。隔壁的長衫客們,仍然存在,只是不在場。他更是設置了一個始終沒有出場的“丁舉人”,短衣幫們評價孔乙己“自己發(fā)昏,競偷到丁舉人家里去了”,言語之間,仍然能感受到丁舉人在魯鎮(zhèn)擁有的地位和影響力。但無論如何,就像《傷逝》中的“家”一樣,這一切都已經(jīng)日薄西山了。
魯迅一邊打撈著過往的一切,一邊又向往著未來的世界。但他不是旗幟鮮明地懷念過去,而是極為隱秘,極為小心翼翼;而且,他沒有明確地描繪出未來會怎樣??梢源_定的是,他藏身于魯鎮(zhèn)的酒店中時,已經(jīng)看到了未來世界未必會是美好的。就像《傷逝》中女主角和情人沒有未來,《孔乙己》里店掌柜癡癡地想著“欠我錢”。在這個意義上,《孔乙己》是為古老中國譜寫的一首挽歌。此后的中國不復古老,耕讀社會中那些值得懷念的吉光片羽,從此也一去不復返了。
編輯/安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