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杜
雷蒙德·卡佛死了。死于1988,至今已是25年有余。
死了就死了吧,人都是要死的,這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不得了的是:他雖然死了,卻給我們留下這么多不死的文字。
25年,寒來暑往,他的喜愛者和追隨者與日俱增……雷蒙德·卡佛,這個只活了50歲的家伙,如今比活著的時候更像是活著的。
在我早年的印象中,雷——雷蒙德·卡佛的妻子這樣稱呼他,我亦這樣稱,謹示敬意,以下皆如是——是一個優(yōu)秀的短篇小說家;美國人也這樣看,說他是“美國的契訶夫”。我覺得這不是對他的褒獎,對他的褒獎應該是:由于雷杰出的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使一個俄國的短篇小說家契訶夫,又被美國人記起。
我最早讀雷的小說,是因為遇到了一個小冊子,這是花城版“20世紀外國文學精粹叢書”第二輯中的一種,書名為《你在圣·弗蘭西斯科做什么?》(這套叢書質量很高,順便記下,有:莫迪亞諾的《八月的周日·緩刑》、薩岡的《戰(zhàn)時之戀》、布爾加科夫·列昂諾夫的《袖口手記· 魂斷高加索》、金斯堡等的《我的黎明儷歌》、卡爾·楚克邁耶的《狂歡節(jié)的懺悔》、博爾赫斯的《巴比倫的抽簽游戲》、卡爾維諾的《帕洛馬爾》、富恩特斯的《奧拉·盲人之歌》、卡彭鐵爾的《追擊·時間之戰(zhàn)》)。
我讀完了,感慨叢生,一下子又覺得說不出什么。是呵,你在圣·弗蘭西斯科做什么?你讀完《你在圣·弗蘭西斯科做什么?》(當然還有《我們談論愛情時都說什么》),想了些什么?
說實話,我當時什么也沒想,只是忍不住說了一句話:“真他媽的雷!”
我記下了雷說的一段話——“用普通但準確的語言,去寫普通的事物,并賦予這些普通的事物,以廣闊而驚人的力量,這是可以做到的。寫一句表面上看起來無傷大雅的寒暄,并隨之傳遞給讀者冷徹骨髓的寒意,這是可以做到的?!薄倚蕾p這樣的表述、這樣的努力;
惟此亦欣賞杰伊·麥金納尼的評價:“在他作品的每一個句子當中,你都感覺到他對語言的這份尊敬——近乎恐懼的謙卑?!?/p>
謙卑,謙卑,謙卑。
有什么詞比這兩個字更為圣潔?
后來我就找他的著作,譯過來的大致都找齊了。譯林版的《大教堂》《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請你安靜些,好嗎?》《需要時,就給我電話》,以及人民文學版的《雷蒙德·卡佛短篇小說自選集》。
這些都是小說,而第一部讓我不再把雷僅當小說家看的,是《火》(孫仲旭 譯,譯林2012年9月版)。這是一部以詩歌為主體的譯本,我就是在閱讀完此書時曉得,雷不只是一個偉大的小說家,而且是一位優(yōu)秀的詩人。而而且,他首先是一個詩人,才有了那樣的敏感、那樣的悲憫,那樣的小說。
有人說:卡佛的小說開篇總是很親切??墒亲x著讀著,里面出現的一些細節(jié)就讓你感到緊張和擔憂,因為那看似平常的一些事件,讓你感覺到生活好像要發(fā)生什么變化,因為這些生活化的事件顯得很突兀和怪異??ǚ鹦≌f的語言顯得冷靜、平實和不動聲色。他用詞沒有色彩,只是把他取舍的生活呈現給人們看。
中國作家蘇童說:卡佛讀的不是大朵大朵的云,是云后面一動不動的山峰。讀的是一代美國人的心情,可能也是我們自己這一代中國人的心情。
而日本作家村上春樹則說:把程式化的語言和不必要的修飾全部去除,在這個基礎上盡可能以“故事”的形式,坦誠而溫和地吐露自己的心聲,是卡佛追求的文學境界。
這些話都是說小說的,但也適用于詩。
2013年冬,我終于得到了一部雷的詩歌全集,曰《我們所有人》(舒丹丹譯,譯林2013年5月版)。
雖然是冬天 了,我居住的城市,還沒有下雪。我的心有些干燥,是以是用了八個晚上,讀完了雷全部的詩篇。
后來我想他的詩是適合晚上閱讀的。夜深了,妻兒入睡,萬籟俱寂。你在燈光下讀這些詩,讀那種鐘表聲均勻滴答的節(jié)奏,讀那種仿佛雷就坐在你對面和你嘮叨的感覺……
于是我讀到了這首詩,叫《閱讀》。讀到了這樣的句子:
每個人的生活都是一個謎,正如
你的是,我的也是。想象一下
窗戶敞向日內瓦湖上的
一座別墅。溫暖清和的日子里
窗子里有一個男人
正專心讀書,眼睛也不
抬一下。假如他抬頭,便用手指
在閱讀的地方標記,抬眼。
越過水面凝視,望向勃朗峰,
甚至更遠,望向華盛頓州的瑟拉。
在那里他和一個女孩在一起,
平生第一次喝醉。
……
她的悲傷沒有起始,也沒有結束。
讓別墅里,或瑟拉的任何
或許可以和這個人稱得上同類的人站出來,
這個整天坐在窗前讀書,
像活在一幅讀書的男人圖畫里的人。
讓太陽站出來。
讓這個男人自己站出來。
他媽的書有什么好讀的?
是呀,書有什么好讀的?可我偏偏就像是那個喜愛讀書的男人,當然絕不止我,多得去了,比如說中國的周國平,比如說美國的雷本人——
周國平先生在他的《經典閑讀》的書帶上赫然印上自己的格言:“閱讀是我的情人,寫作是我的妻子?!?/p>
雷,則在題為《傳聞》的詩中如是說:
他在廚房的餐桌上開始寫詩,
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
他寫了一會兒,對成果
似乎不太滿意。這世界
不像是沒有足夠的詩。
這世上已有太多的詩。再說,
幾個月來他一直遠離詩。
幾個月里他甚至沒有讀一首詩。
這是怎樣的生活?一個人
忙得連讀詩的時間都沒有?
根本不是生活。
是的。我信:沒有閱讀的生活是難以想象的。
這是西元2013年11月24日。
晚間,我在電視新聞中得知我的老家高平下了頭一場雪。
于是心安理得地躺下,讀完雷詩歌全集中的最后一首詩。
我想寫一篇較為特殊的書話,唯一的要求就是要有些雷的意味。但寫開來時才知道我錯了。雷敘事的調子是獨特的,絕非是用一兩句“他媽的”就能企及。
雷的詩歌全集《我們所有人》的題記及封底都印著同樣的詩句——
我們所有人,所有人,所有人
都想要拯救
我們不朽的靈魂,有些方式
顯然比別的
更加迂回,更加
神秘
順便提及,雷生于1938年5月25日,我們出生的月日相同,只不過他的是西元紀年,我的是夏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