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
羊丟失的消息,不到中午就在我們村傳遍了。人們放下手里的活計,跑到街上來打聽。一時,五道廟前便有了許多人,坐的、站的、蹲的,納鞋底的、補衣服的、喝水的、吃煙的都有。誰家的狗和貓,也從盤踞之地看熱鬧似的趕來了,擠在人群中間,被人踢一腳或者碰一下,發(fā)出凄涼而驚竦的叫聲。一頭豬從豬圈里跑出來,哼哼唧唧地被小孩子拿柳條抽打著往回趕。
放羊的二禿子抹著淚在邊上哭,畢竟他是村里看羊最親的人。他的悲傷中,既包涵失去羊的可惜,也有擔憂主家責備的意思。
那是一只黑色的公羊,黑毛長長地分披在臉上,使它的長睫毛看起來灰得發(fā)白。家戶里有羊的人家都知道,羊圈里最喜歡打架的羊,就是福保家的這只。福保是光棍,成天黏兮兮蔫楚楚的,做營生沒巧頭、人又懶,村里人嬉笑說,倒喂了只硬氣的羊。羊白天跟著二禿子的羊群,在河溝山坡上吃草、瘋跑,晚上,被各自的主人領回家。昨晚,福保的羊是被他牽回家的,但他這時卻問二禿子:我是把羊牽走了吧?二禿子紅著眼睛看他,淚水嘩地就涌出來了。福保看見了,心里不是滋味,眼里也水漉漉的。不知道誰說,打個卦吧,興許能行。福保蔫楚楚的神情中便有了幾分精神。二保老漢用腳仔細地磨平地下的土,拿棍畫了個形狀,有人揀了兩塊小石頭遞給他。人們的目光齊刷刷射向那個圈。看不見圈內乾坤的人,亦停止了手里的營生,盯著圍著圈的人頭圍成的那個大圈。一時四處寂靜。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又期盼,又祈禱,又想好結局,又覺無大礙。
用石頭打卦,我們村只有二保老漢精通。常常有人去拜訪住在菜園子里他,求他打一卦,找人的,找東西的,求財的都有。但他并不是我們村唯一懂陰陽的人。另一個大號叫賈占芳的老漢,繼承了祖?zhèn)鞯目拜浶g,村里的新屋、新墳的選址、坐向、建設都來自于他的指控和肯定,甚至壘墻、栽樹、建雞窩、婚喪嫁娶選日子、定時辰這些,都離不開他。而大仙爺俊俊媽則不必借鑒它物的存在,直接就能坐堂看病,讓遠近村莊的人對她深信不疑。羊丟失這件事,只有二保老漢最具權威。我們小孩站得遠,看不見占卜者的表情,也察覺不到空氣中是否有流動的波紋,波紋里是否有關于羊的訊息。但二保老漢能通過石頭和圖案,通過流動的空氣和時間,算出事物最終的落點。于是,我們知道,羊在東方,某一個低凹之處。那里有草和水。
在單調的童年生活里,我跟禾苗樂此不疲地玩著占卜的游戲。梨果最稠密的時候,小青果子在陽光下散發(fā)著誘人的光芒,但它尚不能成為食物。祖母說,那是噎(毒)狗蛋子,吃下,是要中毒的。對食物的渴望和不能食用的事實,使我們對生活既葆有熱望,又充滿恐懼。南方的草白,說她小時候常玩的游戲,是用一枚扇形的草葉,預卜村里某個婦女的生育命運。而生在北方的我,占卜的道具便是梨樹上這些青果的梗。那些個中午,我們站在我家廚房的屋頂上,將無數個青果從枝頭摘下來。并不是幾個、十幾個這么簡單,我們是要摘到手夠不到為止。它們有的從被灰渣抹平的屋頂上滾到院子里,有的被風刮來的草擋在了某處,有的成為我們口袋的填充物。面對面坐下,將口袋里的青果放到兩腿之間,說,咱們來算算成槐老婆懷的是男孩還是女孩吧。我們殘忍地把果子掐掉,手里只剩下水分飽滿的、綠褐色的果梗,將兩端輕輕咬癟。果梗通過牙齒浸潤到舌頭上的苦澀味道,至今縈于我心,但關于游戲的甜蜜,亦縈于我心。事物的多樣性或許才是真正的蠱,它誘惑人一邊記憶,一邊遺忘,一邊享受,一邊痛苦。我們將果梗放在各自的手里,然后,捏住兩邊咬癟的根部,尖叫,撕開。一個雙股或者三股或者更多股的形狀出現在我們面前,單數為女,雙數為男,某個看不見的人的命運,便在我跟禾苗尖利的撕開中成為定局。那些日子里,我們差不多把村里所有懷孕女人肚子里的孩子的性別占了一遍。因為梨果還很多,我們又把能想得到的、嫁到外村的姐姐們、姑姑們懷的孩子的性別占了一遍。幾天后,那些失去梗的青果變黑,難看,被蒼蠅叮咬。無數蜻蜓在菜地的月季和芍藥花上盤旋。而成群的螞蟻在院子里出現。一場大雨,所有全部澆滅。
福保家的羊,第二天在村子東邊的水塘里發(fā)現的時候,已經死去。這是二保老漢沒有預卜出來的。是個被棄置的水坑,里面長滿茂盛的水草?;蛟S,當身體和靈魂同時丟失,怎樣的卦象都是模糊不清的。沒有人去問菜園子里拿著長煙袋不停吃煙的二保老漢,就像我跟禾苗沒有去問那些被我們預卜的已經出生、正在出生、尚未出生者性別的真實性。我們是在被框定的束縛中徒勞掙扎、自欺欺人嗎?還是,僅僅在玩一個與命運相關的、有意思的游戲?人們毫不厭倦占卜這件事,并喜歡采用打賭、抽簽,這些來自占卜儀式中的傳統形式,來應對生活中隨時要出現的選擇。大部分小孩的背心處,都秘密縫制著一個用黃布包裹的符,這個符有時來自仙爺,有時來自離世人的棺槨,天上和地下的人,跟活在塵世中的人,對世界的安慰顯然是同一的。這種毫無圭臬的信任和懷疑,并無對錯之分,它們同時構成世界的一部分。而彌漫在鄉(xiāng)村大地之上,充滿神秘和神圣的巫氣,成為村莊特有的氣息。
那座殘坡小廟,是個沒有廟門的廟宇,石頭堆砌的框架成為廟宇的三面墻,神像身裹紅綢,目光炯炯地望著山下。身下堆積的厚厚香灰,表明著村人予它的敬畏和尊重。廟院歪斜的、沾著苔蘚的磚縫里,長滿綠草和黃色的小花,一只隨意擺放的石臼里,沉積的雨水變成了墨綠黏稠的液體,散發(fā)著臭味。當我走近神像才知道,這座觀音廟之所以有這么旺盛的香火,僅僅是因為在神像下,擺設著一副完整的竹簽。面前的神,不止給他們帶來內心安穩(wěn),更重要的是人們通過神前的占卜,直接預測、決定著未來和當下的生活。隨行者中有一位二十多歲的姑娘,當她無比虔誠地跪下,燃起一炷香,口里念念有詞,最終搖出一支中上簽的時候,臉上洋溢著坑坑洼洼的笑意。她走到院子的石臼前,毫不遲疑地喝下發(fā)臭的神水。她并未察覺自己抽簽的過程中,筒內的竹簽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她極有可能抽到唯一的上上簽)。她不知道,那段時間,那支上上簽,安穩(wěn)地在我的包里睡著了。是在我16歲的年紀,尚在童年里沉醉,又渴望進入新奇的成人世界。這個惡作劇,跟我5歲時手里撕扯的梨果梗并無不同。我更為自己的小聰明竊喜,而不理會他人命運的瞬息改變。對求卦者完全不負責的行為,使他的命運在交付出去的同時,有永遠無法收回的可能。那段時間,我去五臺山,在山上的某個寺廟,將自己的愿望寫在了一張紙上,并高高地掛起,希冀神來預卜出我的好運。作為報應,此刻,神應該讓無意中路過的人,改變這張紙的去向——不抵達佛祖,而是要隨風落到水里、草叢中、地上,被無數漠然的腳踩得稀爛。但也許,如此慘敗的結局永不發(fā)生。我對神的存在似信非信,充滿懷疑。一方面,無比虔誠,另一方面,無比藐視。
我后來擁有了一副紙牌。送給我的人告訴我,它叫塔羅牌。不同于慣常玩耍的撲克牌,它有78張。每張牌都有獨特的圖案、意義和象征,它能將你的生活、個性、內心恐懼、渴望,以及運程,一覽無余地表達出來。那段時間,在所有熟人面前,我都充當著真正的占卜師。當他們坐在我對面,我們之間,會涌動起一股神秘的氣流。他們渴望和信任的眼神,使我有短暫的眩暈。某一瞬間,我成為他們的上帝,神,或者巫師。他們被俗世遮擋嚴密的前途和婚姻、健康和壽命,經由我的手,讓紙牌說出。紙牌上的人物,既虛假,又真實,它們成為他們的母親、領袖、勇士、愛人,生命里的一部分。當然,我也頻繁地在占卜者與被占者之間游離。事實上這種感覺并不好受。你在解讀自己的時候,害怕和希冀、陌生和熟悉、渴望和現實,這些互相交錯的感覺,會使你心智游離,好與壞面前,你無法斷定自己的生命走向。神秘的面紗一旦揭開,矛盾的心理會無情地淹沒你,你看到的是一個虛假甚至飄浮的自己,在結果面前不斷地否定著,并心碎地包纏著自己。
在鄉(xiāng)下,占卜者擔著泄露天機的身份,他們常常無兒無女,或者窮困潦倒。這些人同時被稱為神人異類。他們嚴守著職業(yè)操守,并甘愿孤獨貧窮。某位占卜者心血來潮生了私心,為使自家后代出人頭地,選了一個千年好穴。據說他占卜到自己的兒子會是縣官,而接下來,孫子,重孫,以及后代,均會節(jié)節(jié)攀升,官居高位,為此,他說服老伴,提前進入墓穴,活活餓死。二十年后,本地出了一名專扮縣官的戲子,其扮相、說談、舉止,均比旁人更似縣官。這戲子,便是占卜師的兒子。這樣具有嘲諷意味的事,成為后來占卜者的教訓。他們選擇破解別人的秘密,而避開剖析自己的念頭。
或許,當一個人活到一定年齡,會明白,生命遠非是用來預測和求證的,它同時也在肯定和否定、循環(huán)交替的似是而非中緩慢而短暫地渡過。你既是孩子,又是母親,既是恩人,又是仇人,既是熱愛他的人,又是置他于絕地的人,你同時成為很多種角色的扮演者,有時天真,有時沉穩(wěn),有時熱情,有時冷漠,有時快樂,有時憂郁,有時大度,有時小肚雞腸,有時善良,有時陰險。你既是占卜者,又是被占卜者,既是龜殼、蓍草、石子、竹片、銅錢、紙牌,又是占卜本身。沒有結束之前,一切都在開始,而開始之后,一切即將結束。世界上只有一種能量最強的枷鎖是人獨有,它就是語言,人一旦說出,就無法收回。所有命運的秘密,隨著語言這個叛變者肆無忌憚地和盤托出,都不再具有神秘意義。
像村莊里專門在靈魂和肉身之間穿梭的占卜者一樣,那些利用語言工具,在天地之間游走的占卜者,綿延不絕地透露著一些來自其他世界里,神秘而隱晦的消息。小吃一條街口那位占卜者日漸年長,他差不多用十年時間,靜默蹲守于城市的心臟位置,像一位忠心且癡心的捍衛(wèi)者。領口緊閉的中山裝,一個過時的公文包,一個馬扎,一張鋪在地上臟兮兮的八卦圖,是他展示在我面前的全部。他面前坐著的人,多也是衣冠不整,或眼神憂郁的人,他們蹲在他對面,縮著或寬或窄、或陰柔或陽剛的肩,跟他悄悄地傾訴著自己遇見的困惑、想愿以及求援。當占卜成為唯一的出口,秘密們,被源源不斷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顯然,在這場貌似虔誠的游戲中,我們自動接收著好的訊息,排除和遺忘不好的訊息。就像我的朋友喜歡在網上算卦一樣,好卦相讓她渾身輕松,心情佳好,但壞卦相她通常選擇不恥、忽略或者遺忘。當然,占卜師會用其他辦法,來彌補被占者難以逃脫的厄運,比如,銅錢。有時猜測,他展示給他們怎樣的卦象?三枚銅錢,“通寶”面為陽,反面為陰,握在掌中搖兩下,然后將銅錢丟在桌子上,如是反復,可以排出《易經》六十四卦中某一卦。均可能成為占卜者用語言吐露出來的另外一個人的生命密碼,而無限冷漠的穿透,多像靜止的命運被冷冷地訕笑啊。占卜者不斷撕開,被占者不斷包纏,仿佛一場不知疲倦的游戲,輪番上演,樂此不倦。
某個故事里,有個叫藍扣子的、流落在國外的女孩。她在異鄉(xiāng)唯一熱心做的事,便是請碟仙。這是一種在世者跟離世的人之間,進行獨特交流的方式。母親失蹤,她只能用這種方式,來找尋母親在或者不在的蹤跡。每次請碟仙的時候,她都會赤足坐到地上,兩只手按住一只倒扣著的瓷碟,瓷碟下放著一張白紙,白紙上畫著一個圓圈,瓷碟上又放一張白紙,白紙上寫著是或否。在這些字下面,各有一個箭頭指向它們,同時瓷碟上也畫著兩個箭頭。儀式開始后,碟子會自我移動,當箭頭重復,就是你要的答案。夜深人靜,她會點燃一顆七星煙,有時還會打開一罐啤酒,用漫長的黑夜來等待,——找到母親死去或活著的證據?用一個簪子將魔咒解開?去往親人們聚居的陰間與他們相會?——答案她并不能確定,她只是通過這種儀式,緩解或者加重自己的空虛、孤獨、悲傷、失望。生命,差不多是由大大小小、形式各異的謎語組成的,其實,無論怎樣的答案,于我們來說,似乎,都已為時過晚。
戲法兒
耍戲法兒的人挑擔進村的那天,村莊上空隱隱彌漫著糧食的香味。明天就是供奉財神爺的日子了,今天每家每戶都在拿黃米面捏面人,做好的面人躺在面案上,眉眼、神情、發(fā)絲、甚至手指腳趾都一樣不少的齊全。在村里,這些面人只能成為大人和男娃們獨享的食物,而女娃們通常只能吃到諸如蛇、羊、牛之類形狀的食物。閨女遲早是要嫁出去的,大人們說女娃要是吃了面人,不但會生出長長的胡須,還會把家里的人丁帶走。但村里最忌諱的是面娃娃被偷,那樣的話,人口一代會比一代少,甚而有絕戶的危險。所以面人一般都是按家里的大人或男人的數量來捏的,不能多,也不能少。二月二作為春節(jié)以后最重要的一個日子,是充滿神圣儀式感的日子。今天,所有人家的午飯都比平日里要遲上半個時辰。此刻——耍手藝的外鄉(xiāng)人進村的此刻——五道廟里正坐滿吃飯的人,他們習慣用延續(xù)著的安頓等待財神的眷顧。耍戲法的人,手里拽著一只左顧右盼的小猴子,還是吸引了吃飯的人們,很多人騰地站起來,欣喜的亮光在眼里一閃一閃的。他看到人多,便把擔子撂下,跟一幫人滄桑地笑笑。然后從兜里抓一把豆子,一粒一粒地往空中拋,猴子便一粒一粒地用爪子接,然后塞到嘴里嚼。人們端著飯碗邊吃邊看,又笑又叫,猴子也邊吃邊看,又叫又跳。
海海媽沿著豬圈邊端了一碗水走出來,那個人弓著身子接下,并不喝,而是從擔子里翻出個搪瓷缸,把水倒進去,又恭敬地將空碗還到海海媽枯瘦的手掌里。海海媽問,客人,用過飯了?那人一笑,臉上的皺紋一波一波地掀起來,說,不緊,不緊。
吃完飯的人拿著空碗逗那只猴,猴瘦,骨節(jié)凸起,毛灰雜,連眼睫毛上都掛著一路走來的風塵,見有人逗它,甚是興奮,它的紅屁股扭來扭去,吱吱地叫著,跳著,試圖去搶人手里的空碗。這時候那個人變黑了臉,高聲地訓斥猴子。是侉話,聲音敞亮,高,遠,半個村子的人都聽見了。
這罵聲,驚動了在家里吃飯的生產隊隊長福寶,他跺著八字步出來,看到這情形,便說,耍耍吧。
很快,結巴三娃的聲音出現在大喇叭里,掛在槐樹上的喇叭嗡嗡的晃動,嚇得雀鳥們都沒聲兒了。
等我們幾個小閨女跑到五道廟時,耍戲法兒的人已經到廟院里了。那些頑小子們早蹲成一圈,把會變戲法兒的那個人、那只猴圍住了。黑色和紅色的布,幾個臟兮兮的盆子,一個顏色曖昧的木箱子,一個鐵籠子,還有錘子、筷子、鐵棒、鐵絲等一大堆雜碎的東西,從那個看似輕飄的擔子里解纏出來,這些突然出現的物件都無法令人驚訝。
在溫河沿岸的村莊里,有許多的鐵匠、石匠、木匠,也有會描畫的工匠、有會接生的,會送葬的,會唱戲的,會講古話的……唯獨沒有會變戲法兒的。這種靈巧神秘并帶有某種詭譎的技藝,似乎是溫河無法給予和存儲的。當遠方的人們,從陌生之地帶來這種新鮮的技藝表演的時候,每每會引起村人的興奮,甚至有小孩子在悄悄地偷取技藝,夢想有一日,他能是一個變來變去的人,或者將某物變來變去,成為村莊里最靈巧的人。但這種熱情也僅僅開始于一個異鄉(xiāng)人的到來,到他遠走的那刻,一切終將歸止。
此時,猴子帶了一頂帽子,提著個鑼,繞著場地蹦跳著哐哐哐哐地敲,一些細細的黃土在他的蹄下騰起來,一時,塵煙籠罩,也分不清是春陽熾烈的緣故,還是猴子鬧騰的緣故。
亂紛紛興奮的鑼聲敲得人分心,村里人手頭的營生也做不下去。只有那些老婆婆、老爺爺們遵循著自己的習慣,放下碗,在陰涼的窯洞里,吃一袋煙,煙霧在他們的頭頂徐徐升起,安靜散去。
那邊,戲法兒已經開始了。先是猴子的技藝,拿著個紅櫻槍,舞來舞去,后來便去鉆火圈,中間吃了好幾回豆子,有一次吃了豆子卻蹲到地上不起來,紅纓槍握在胸前,看著眾人。那人便又罵,拿了鞭子做出要抽它的樣子,猴子也不躲,似乎專等鞭子落下。鞭子到底也沒落下,人們才想起,猴子和變戲法的人都沒吃飯。福寶便喊,好好耍,耍完黑財主管飯。這一說,猴子倒似聽懂了,蹦起來又是一番演繹。
耍戲法兒的人,矮,瘦,黑紅的皮膚,看不出年紀,穿顏色模糊的夾褂子,黑寬腿褲,千層底鞋,說三十,四十,五十,六十都像。先是變雞蛋。也沒看到他有雞蛋,反正空盆子里突然就出現兩只雞蛋,接著雞蛋變成了鴿子,鴿子還撲閃著翅膀,后來鴿子又變成了一頂帽子。他戴到頭上,敞開懷,拿紅纓槍頂在胸口,要上來幾個人扎他。這個是很嚇人的,我雙手捂著眼睛,卻又在手指縫間去窺視。最嚇人的是他用鐵絲從左臉頰上穿過去,又從嘴里拽出來,他的臉鼓起來,又癟下去。好像有血隱隱,又好似沒有。后來,把一個大鐵球鼓著眼給吞下去又吐出來了。村里人不會鼓掌,只一味地笑,哈哈地笑。那人也不像以往那些變戲法兒的,口齒伶俐,大爺大娘,叔叔伯伯,哥哥姐姐地喊,只是抱圈繞著場子走,猴子也抱拳跟在他后面,倒惹了一片哄笑。
春天,天氣還有幾分清冷,他還把褂子脫掉,露出嶙峋的上身,蹲馬步,伸臂,運氣功,然后在頭上拍磚頭,他汗津津的臉上黏滿灰末,極像戲里的花臉。
去黑財主家吃飯的路上,猴子已不是他唯一的跟班了,我們一群小孩成為他忠實的追隨者。他的行止,都成為我們模仿和仰慕的目標。我們仔細觀察著他怎樣在黑財主家的洋盆里,用香胰子洗了臉和脖子,怎樣變出一條毛巾,擦干自己,然后坐在院子的板凳上,不急不緩地吃了三大碗酸菜饸饹。之后,他站起來,對著窯洞里納鞋底的黑財主抱抱拳,喊,謝謝您的飯。便挑起擔子,拉起猴。我們自動給他們預備出一條路,他微微笑笑。
但他是怎么走的,直到現在我的記憶也無法提供一個可靠的結尾,因為我們突然被另外一件事給絆住了。
我們跟著耍戲法兒的人剛走出黑財主家,就被哭聲給吸引到二牛家門口去了。她媽正嚎得撼天動地,花白頭發(fā)披遮了半張黑臉。二牛媳婦站在街門口,對著外面罵,你個絕戶,天殺的,千刀萬刮了你!她也剛看完戲法兒回來,臉上的笑還沒褪去,就被恨意籠罩。扭曲的表情使她看起來很可怕,臉頰也一鼓一癟的,像正在變戲法兒的人。
也就剛才在廟院里戲耍的工夫,二牛媽躺了一會的工夫,二牛家面板上丟了一個面人,這個消息像長了翅膀,很快飛遍家家戶戶,角角落落。就像被變戲法兒的瞬間變走一樣,明明好好的放在那里的面人,倏忽就消失了。又真又假,又想相信,又無法相信。是誰偷學了變戲法兒的手藝?還是隨著變戲法兒的人的離去,村里一些原本存留的東西也會隨之離去?有人說,變戲法兒的人走時根本沒有路過二牛家。又有人說,會變戲法兒如果想變,不去二牛家也能把面人變沒了。還有人說是不是寶富給他閨女偷的?她嫁出去三年了,還沒一男半女。又有人說耍戲法兒時沒見寶富。另外人又說他看見寶富鬼鬼祟祟回家了。寶富家跟二牛家的街門只隔著一個豬圈,眾人的目光都朝著那個街門,寶富家靜悄悄的,雖然開著門,但似乎家里并沒有人。
隔年夏天,又有新的耍戲法的人來村里了,照例是要掙一頓飯吃的,村里人也歡天喜地的。那天,寶富閨女生的孩子正好滿月。寶富照例也沒看耍戲法兒,他正忙著給全村的人都送炸油糕,憨憨地說:沾點喜氣,沾點喜氣。耍戲法兒的人也接過一碗油糕,咬了一口,寶富一個勁地問,好吃嗎?好吃嗎?
鄉(xiāng)夜燈火
禾苗有了一個空墨水瓶的消息,讓我和田園比自己擁有一個空瓶子還興奮。我們小心避開大人們疑惑的目光,掙脫那個關于隨時有可能被“拍花”賊拐走的預言,穿過層層疊疊茂密的玉米地,偷偷跑到夏天的溫河邊。滿河槽里也看不見一個人,只有對岸筆直的楊樹上的葉子們,在陽光下跟河水一樣閃著亮晶晶的光芒。我們的笑聲從壓抑、悄靜、克制中釋放出來,像三只小鳥,在黑暗中突見光明般,嘎嘎嘎嘎笑個不停。直到禾苗不小心讓瓶子里殘留的結了巴的墨蹭到了衣服上,我們才停止了笑聲。禾苗把瓶子放到淺水中,一時,瓶子成為一個泉源,一股藍色的水流源源不斷涌出來,使整片河水都藍了。一群褐色的小魚正在遠處激歡地游,它們是察覺到了什么?或許是看到了藍色的水流?反正它們慌里慌張、沒頭沒腦逃離的樣子,讓我們又忍不住笑出聲來。幾只青蛙從石底爬上來,半邊身子擱到石頭上,對著我們亂哇哇地叫。即使微風使河面掀起曲曲折折的漣漪,都沒有截住三個小閨女的笑聲,那笑聲,放肆而純粹,像我們手里漸漸干凈了的瓶子,漸漸干凈起來的手指,還有經過流水的浸泡和用細沙輕輕搓揉之后,漸漸干凈起來的禾苗的花衣。
整個下午是那么漫長無聊。我們三個鬼鬼祟祟而又心不在焉的樣子,并沒有引起大人們的注意。他們一直忙碌著他們的營生。禾苗爹在給牲口拌草料,篩子篩下的細草葉很快從地面飛到了他的頭頂,工夫不大,他就成了一個草人。棗紅騾子張著大嘴,濕漉漉的鼻孔里噗噗地噴著熱氣,四只蹄子不耐煩地尥著蹶子,恨不能以掘地三尺的氣勢,來引起主人的關注。我們三個,坐在禾苗家的炕沿上,看她媽卷起褲腿,在腿上搓麻繩,吐一口唾沫在手心,搓幾下,再吐一口唾沫,再搓幾下,如此反復著,直至她腿上的皮肉漸漸紅了。
禾苗的弟弟三泉是個羅圈腿,手里拿根曬透的玉米秸稈,追趕著幾只雞滿院跑,惹得雞們飛得飛跳得跳。天擦黑,三泉就把手里的秸稈點著,然后再來回搖擺著讓火焰變小,跑到磨道里耍火去了。他在磨道里像一個將軍,左手叉腰,右手拿著秸稈,秸稈頂端的火燼在漸漸黑下來的夜晚愈來愈紅,像一星燈光,也像一只眼睛。而此刻,他在空中揮舞著那點光亮,胡亂地比畫,或者用光亮有序地劃出一些線條,羅圈腿順溜溜地交叉著,嘴里興奮地喊叫著,吸引來更多的手拿秸稈的小子們。一時,磨道里布滿無數的星光,交匯著,疏離著,閃爍著,又不斷熄滅著。
在村里,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會有這樣一場關乎燈和火的游戲,他們以此為樂,并從不生厭。他們手里那點細小的火燼,所組成的燦若燈光的明亮,成為鄉(xiāng)夜大地上必不可免的存在。而小閨女是不玩火的,一來,小閨女天生就膽怯,快要熄滅的火燼所生發(fā)出來的詭異神秘的氣息,讓我們害怕。二來,玩火好像并沒有翻花呀、聽古話呀這些更吸引人,更有意思。即便這些小子們,此刻看他們玩得如此不知所以,但我們都知道,今晚他們無一例外都是要尿炕的。不久,二林媽出來,站在街門口就罵:尿泥鬼們,又想黑夜尿炕了吧,看不打爛你們的屁股。小子們見有家長出來喊罵了,再說手里的火也即將熄滅,便也順水推舟,哄散了。
此時,禾苗,我,田園,已鉆進我家菜地里,追著那些尾巴上拖著燈籠的螢火蟲,脖子拉長,眼睛睜大,手伸長,大氣也不敢出,躡手躡腳地找機會,試圖逮住一只被遺落的螢火蟲。而禾苗兜里的那只洗干凈的瓶子里,已經有了一只,它忽明忽暗的亮光使我們興奮。芍藥花開了,瓜花也開了,眉豆結了好幾茬了,葉子黏黏地貼到了我們身上。一只,兩只,三四五只螢火蟲就在這些花葉間跟我們捉迷藏,它們帶著驕傲的燈光,吸引著我們的前往。長大后,遇見一些人,他們身上所散發(fā)出來一種明亮的光澤,讓我一下聯想到螢火蟲。這世間,是有一些人,一些事物,一些生命,天生就帶有一種光芒的,他可以照亮那些陷在黑暗里的人們的心智,也會吸引一些人的向往和熱愛。但在我幼小的童年時光,我只知道,螢火蟲是大地深處的秘密,是天上的星光偶爾墜落人間的驚喜,它們在我們的追逐中優(yōu)雅驕傲地高飛,或者遁入深處,窺探我們焦急的現狀。當我們的瓶子里有了五六只螢火蟲的時候,在黑暗中,我們能看到彼此綠茵茵的笑臉,發(fā)著光的眼睛,禾苗鼻梁上的小褐斑,還有我手臂上的那片眉豆葉。
那個夏天所有有星星的晚上,我們樂此不疲地在菜院子、河溝邊、場院里、洞頂上……尋找螢火蟲們的蹤影。它們被放在透明的瓶子里,充當著我們短暫的燈光,在鄉(xiāng)村的夜晚,照亮童年美好的路途。當然,當我們各自歸家,無一例外是要將它們釋放掉的。因為第一次,禾苗把它們放在了自己的被窩過夜,據說整個夜里她的被窩像白天一樣明亮。但天一亮,它們就變成幾個丑陋的硬殼爬蟲,禾苗將它們放了,它們也不飛,就那樣在樹葉上趴著,像要死去的樣子。
田園說,螢火蟲就是星星變的,只有夜里才發(fā)光呢。
天短了,夜也長了。捉螢火蟲不再是我們喜歡的游戲了。而那些男孩子們卻依舊熱火朝天地追趕著手里秸稈上那點火燼,在磨道里打鬧,喊叫,被家里大人罵,怔怔地看著黑暗迅速籠罩了村子。
祖母點亮了那盞馬燈。
我一直認為,只有這盞馬燈,才可能說明祖父真正的在家里存在過。我幼小的心里,覺得他唯一的那張照片根本無法證明他。就像父親的隊友、同事們的照片一樣,他們的樣子擺在相框里,并不能說明他們是我們家的人,甚至在我沒有見過他們之前,我無法肯定世上有這樣一些人的存在。只有這盞馬燈,這獨屬于男人的物件,才能讓我相信,祖父真的曾像其他家里的男人們那樣,在寒夜里,從熱騰騰的被窩里爬出來,然后披上羊皮襖,摸索著點亮馬燈,提上它,出現在馬廄里等待吃草的馬們面前,那些馬鼻里噴出來的熱氣,使他生出對它們的親昵感,它們像他的孩子般使他心里涌出滿滿的柔情。但他同樣也像大多數村里的男人那樣,不善于表達感情。他是拙的,木訥的,重的,但同時是可信賴的,依靠的,誠實的。他只會用一句粗話,成為一個合理的出口,釋放出內心激蕩著的情感。
我甚至想象,某些夜里,祖父會提著馬燈走遍馬廄的每個角落,他愛他的馬,像愛他的家人,他的孩子,他的農具,還有他自己。他也會走到街門前,看看門栓是否插好。他在返回來的時候,會走遍院子,從雞窩開始,到梨樹,桃樹,再到墻跟……馬燈照亮他的腳步,照亮他的眼神,照亮他熱愛的事物。
而此刻,他已經走了。他喂的馬不在了。他修的馬廄也拆了,他存留在世上的一切氣息都煙消云散了。他僅僅留下了馬燈。我不斷地會問祖母:這燈是爺爺用過的?
祖母正在點煙,她應付地嗯了一聲。
那馬燈還活著,他怎么死了?
祖母笑笑:物件耐擦處,人不耐活。
母親回來,就靠在桌子邊,借著馬燈的光看書。她說這燈太舊了,一點也不亮。
馬燈的玻璃罩上有一層垢,散發(fā)出來的光朦朧,影影綽綽,像一塊舊布的毛邊。每次添油的時候,祖母總會說,換吧換吧,這燈老得不能用了。她的臉,在忽明忽暗的燈下,也半明半滅。
后來,母親用空瓶子做了個油燈,燈捻子是用兩跟粗線繩搓的,點著了,火苗撲撲地四處躥,洋油用得老快。但祖母還是把馬燈放進柴房了。鎖門的時候,她嘴里還念叨,舊東西該扔就扔吧,人該死就死吧。
那也是冬天的事了。
父親從遙遠的東北調回來,在家住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把院子里亂七八糟的東西,諸如石頭啊,碎磚塊呀,荒草呀,舊家具呀,破衣服什么的,都堆到一起,然后用筐裝了,傾倒在河溝里。那夜的月亮很大,很亮,像被誰提著的一盞馬燈,玻璃罩擦得一塵不染。我隨父親從河溝邊回來,我們走,它也走,我們停下,它也停下。周圍的一切,房屋、石碾、樹木、門洞,像白天的樣子,甚至比白天的樣子更像白天的樣子。半個村莊都變小了,似乎要化沒了,又似乎不是。變小的村莊在月色的映襯下,漸漸生出一種安靜、黝深而純粹的色質,宛如被誰在水里洗涮過,又像被明亮的燈光照著,恍惚,朦朧,那么真切,又那么虛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