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軍 剛
(西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甘肅 蘭州 730070)
淝水戰(zhàn)后,前秦統(tǒng)治土崩瓦解,北方再陷割據(jù)紛爭狀態(tài)。385年3月,呂光撫定西域率眾東返,憑靠西征將佐支持挫敗梁熙集團勢力,奠定后涼政權統(tǒng)治河西的基礎。在呂光征伐西域、占領涼州、建立政權、鎮(zhèn)反平亂過程中,以杜進為首的西征功臣諸將發(fā)揮著積極作用,不僅構成呂光統(tǒng)治集團的主體規(guī)模,而且奠定后涼政權初期政治、軍事基礎。但是隨著呂光與功臣諸將之間矛盾、沖突的加劇,西征功臣集團發(fā)生分裂,逐漸被呂氏家族勢力取代。目前,學術界尚未將西征功臣集團作為一個政治群體進行研究。筆者頗受陳寅恪先生集團分析理論啟發(fā),試從有限史料中勾勒出西征功臣集團形成、發(fā)展和演變的大致線索,通過分析西征功臣集團與后涼政治演進之互動關系,以揭示后涼政權短祚而亡內在原因。文章不當之處,祈請方家學者批評指正。
西征功臣集團是以呂光主要西征將佐為核心構成的政治軍事集團。前秦末年,北方實現(xiàn)統(tǒng)一,開始關注西域問題。史稱“(苻)堅既平山東,士馬強盛,遂有圖西域之志?!盵1](P3054)建元十二年(376)八月,苻堅遣茍萇、毛盛、梁熙等率步騎十三萬討滅前涼政權,將河西走廊正式納入前秦疆域版圖,奠定經略西域諸國政治基礎。九月,苻堅任梁熙以持節(jié)、西中郎將、涼州刺史,駐守姑臧,具體負責西域諸國事務。建元十四年(378)九月,“梁熙遣使西域,稱揚堅之威德,并以繒彩賜諸國王,于是朝獻者十有余國”,[1](P2900)加強前秦政權與西域諸國政治經濟聯(lián)系。盡管西域諸國朝秦行動是基于經濟目的展開,但其政治意義遠不及此。前秦政權與西域諸國首次接觸、交往,不僅加強彼此經濟聯(lián)系,而且擴大前秦政治影響,也為之后苻堅派遣呂光征伐西域進一步密切雙方聯(lián)系提供前提條件。
建元十八年(382)九月,車師前部王彌窴、鄯善王休密馱朝覲苻堅,拉開前秦以武力經略西域地區(qū)的序幕。次年(383)正月,苻堅以車師前部王彌竇、鄯善王休密馱為向導,驍騎將軍呂光為使持節(jié)、都督西討諸軍事,“率將軍姜飛、彭晃、杜進、康盛等總兵七萬,鐵騎五千,以討西域。以隴西董方、馮翊郭抱、武威賈虔、弘農楊穎為四府佐將?!盵1](P3054)至此,呂光麾下以“西征四將”(姜飛、彭晃、杜進、康盛)、“四府佐將”(董方、郭抱、賈虔、楊穎)為核心初步構成西征功臣集團的主體規(guī)模。西征功臣諸將以呂光征伐西域為契機聚合,經歷高昌進言、龜茲決戰(zhàn)、博議進止、宜禾勸諫、安彌之役等過程,至385年9月呂光姑臧賞封事件,標志著這一政治軍事新實體的最終形成。
(一)高昌進言
建元十九年(383)七月,呂光率領西征軍到達高昌境內,聞苻堅舉兵南下寇晉,準備駐扎高昌待命。杜進進言:“節(jié)下受任金方,赴機宜速。有何不了而更留乎?”[2](P565)呂光采納杜進之言,在高昌稍作休養(yǎng)補充,以車師、鄯善兩國軍隊為向導,經三百里流沙地帶,進兵焉耆,焉耆王泥流率其附屬國不戰(zhàn)而降。這是呂光率領西征諸將根據(jù)戰(zhàn)爭實際需要自主調整戰(zhàn)略部署的一次嘗試,以杜進為首的西征諸將初露頭角便顯示巨大的作用。
(二)龜茲決戰(zhàn)
建元十九年(383)十二月,西征前鋒到達龜茲,其王帛純“悍命不降”。[3](P221)龜茲國“據(jù)三十六國之中,制彼王侯之命”,[3](P173)實呂光西征以來之最大勁敵,制服龜茲乃撫定西域之關鍵。遂駐城南“五里為一營,深溝高壘,廣設疑兵”,[4](P978)以為持久之計。是時,“光左臂內脈成字文,曰‘巨霸’?!盵2](P565)而營外忽現(xiàn)“龍象神異”*據(jù)《晉書》卷122《呂光載記》載:“營外夜有一黑物,大如斷堤,搖動有頭角,目光若電,及明而云霧四周,遂不復見,旦視其處,南北五里,東西三十余步,鱗甲隱地之所,昭然猶在。光笑曰:‘黑龍也?!矶破鹞鞅?,暴雨滅其跡。杜進言于光曰:‘龍者神獸,人君利見之象?!兑住吩唬骸婟堅谔?,德施普也?!拐\明將軍道合靈和,德符幽顯。愿將軍勉之,以成大慶?!庥邢采!卑础褒埾笊癞悺敝f應屬穿鑿附會,然聯(lián)系看似孤立之事件,恐其有深刻之政治用意。景象,杜進趁機鼓吹“龍者神獸,人君利見之象”[1](P3055)以附會。從而成功樹立呂光在西征軍中至高權威形象,而且起到鼓舞士氣、穩(wěn)定軍心的積極作用。次年(384)七月,呂光在城西大敗獪胡聯(lián)軍,“王侯降者三十余國”,[4](P978)遂攻克龜茲都城。
(三)博議進止
呂光鎮(zhèn)撫西域諸國,“以龜茲饒樂,遂有留居之志”,[4](P979)但是遭到西征將士激烈反對。雖然西征將士的階級、民族、地域構成復雜,但是他們多來自中原地區(qū),意識形態(tài)存在著根深蒂固的桑梓情懷,這種渴望東歸心理催生了一種特殊的內部凝聚。以杜進為首西征諸將在上述事件中無疑發(fā)揮著核心作用,沒有他們及其分領諸軍的支持,呂光試圖割據(jù)龜茲以實現(xiàn)“留王西國”[4](P979)的策略便失去政治意義。次年(385)正月,“大饗文武,博議進止;眾咸請還,光從之”。[1](P3056)三月,呂光“以駝二萬余頭致外國珍寶,及奇伎異戲、殊禽怪獸千有余品,駿馬萬余匹而還。”[4](P979)“博議進止”事件標志著西征諸將群體勢力的崛起,奠定后來呂光駐守河西建立政權的統(tǒng)治基礎。
(四)宜禾勸諫
淝水戰(zhàn)后,高昌太守楊翰建議涼州刺史梁熙效法前涼張氏保境自立,派兵距守高桐、伊吾二關,以阻扼呂光東歸之師。呂光到達宜禾,“聞翰之謀,懼,不敢進?!盵5](P3352)又“聞苻堅喪敗,長安危逼,謀欲停師。”[2](P567)關鍵時刻,杜進挺身諫言曰:“梁熙文雅有余,機鑒不足,終不能納翰之謀也,愿將軍不足憂之。聞其上下未同,宜在速進,進而不捷,請受過言之誅?!盵4](P980)呂光遂引兵迅速穿越高桐、伊吾關隘,高昌太守楊翰、敦煌太守姚靜、晉昌太守李純皆以郡迎降。
(五)安彌之役
呂光兵至玉門,梁熙責以擅命還師,遣其子鷹揚將軍梁胤率領振威姚皓、別駕衛(wèi)翰等部五萬距戰(zhàn)酒泉。呂光遂“報檄涼州,責熙無赴難之志,而遏歸國之眾”,[5](P3352)派遣彭晃、杜進、姜飛等領前鋒迎戰(zhàn)安彌,大敗梁胤所部,“于是四山胡、夷皆附于光?!盵5](P3352)接著,梁熙集團發(fā)生內訌,武威太守彭濟等執(zhí)梁熙請降。九月,呂光入主姑臧,自稱涼州刺史、護羌校尉,初步建立起在河西地區(qū)的統(tǒng)治。
(六)姑臧賞封
呂光在河西地區(qū)建立統(tǒng)治后,便立即整頓社會政治秩序。一方面,積極爭取梁熙舊部歸附以分化瓦解其政治勢力;另一方面,大肆封賞西征功臣諸將以獲取他們進一步支持。諸史有關呂光姑臧賞封事件記述簡略,據(jù)《晉書》卷122《呂光載記》言:“九月,光入姑臧,自領涼州刺史、護羌校尉。表杜進為輔國將軍、武威太守,封武始侯。自余封拜各有差。”[1](P3056)其中,杜進以功勛最著而封侯拜將,職兼輔國將軍、武威太守,位在原凌江將軍姜飛、輕車將軍彭晃之上,為功臣之首,顯赫朝野,恩寵至極。呂光姑臧賞封事件標志著西征功臣集團最終形成。
西征功臣諸將大多系前秦統(tǒng)治階級中下級文武官吏,以武統(tǒng)文構成呂光西征軍隊的組織特征。他們追隨呂光征伐西域、保據(jù)涼州,以此形成特殊的內部凝聚,奠定后涼政權初期的政治、軍事基礎。隨著呂氏政權建立,西征功臣諸將身份和職能發(fā)生急劇變化,他們以軍功高低而獲得不同賞封,以新貴功臣身份積極參與河西政治事務,盡管仍然分領西征諸營軍隊,但是他們兼具的軍事職能正在發(fā)生弱化。西征功臣諸將掌握著新政權從中樞到地方的各級軍政權力,他們或出鎮(zhèn)河西要郡太守,如武威太守杜進,張掖太守彭晃等;或分領西征軍隊進行鎮(zhèn)壓河西地方反叛勢力,成為呂光穩(wěn)定河西政治秩序所依恃之最重要政治軍事力量。以下,筆者搜求諸史有關西征功臣集團成員情況的記載進行分析、考察,期以揭示西征功臣集團與后涼政治演進之互動關系。
通過檢閱諸史,筆者發(fā)現(xiàn)西征功臣集團成員中確切姓名可考者有姜飛、彭晃、杜進、康盛“四府大將”,董方、郭抱、賈虔、楊穎“四府佐將”以及參軍段業(yè)、禆將竇茍等人,其事跡可考者僅姜飛、彭晃、杜進、楊穎、段業(yè)、竇茍六人。(見下表)
姓名籍貫族屬政治身份主要事跡資料出處姜飛四府大將建元十九年正月,以苻堅陵江將軍身份參加西征;次年七月,參加攻克龜茲戰(zhàn)役;次年三月,追隨呂光還師涼州,與彭晃、杜進組成先鋒敗梁胤于安彌;九月,進駐姑臧;十二月,率部擊敗尉祐叛眾,其司馬張象、參軍郭雅陰謀叛亂,發(fā)覺逃奔。其后事跡不詳?!稌x書·苻堅載記》、《晉書·呂光載記》《太平御覽·偏霸部九》、《資治通鑒》、《十六國春秋·前秦錄》、《十六國春秋·后涼錄》彭晃四府大將建元十九年正月,以苻堅輕車將軍身份參加西征;次年七月,參加攻克龜茲戰(zhàn)役;次年三月,追隨呂光還師涼州,與姜飛、杜進組成先鋒敗梁胤于安彌;九月,進駐姑臧;太安元年十一月,攻破張大豫駐守之俱城,擢任張掖太守;次年底,與徐炅發(fā)動叛亂,“東結康寧、西通王穆”,旋即城破被誅。同上杜進略陽氐族四府大將建元十九年正月,以前秦將軍身份參加西征;七月,高昌進言;次年七月,參加攻克龜茲戰(zhàn)役;次年三月,追隨呂光還師涼州,宜禾勸諫,敗梁胤于安彌;九月,進駐姑臧,受封輔國將軍、武威太守,武始侯;太安元年正月,進攻張大豫失利;三年正月,因功高蓋主嫌疑被呂光誅殺。同上楊穎弘農漢族四府佐將建元十九年正月,以四府佐將身份從征西域;經歷龜茲戰(zhàn)役、安彌戰(zhàn)役,隨呂光入主涼州。麟嘉元年二月,呂光稱三河王,擢任中書侍郎;呂纂即位,任以中書令、太常等職;神鼎元年,呂隆稱藩后秦姚氏,遷居長安為質。同上段業(yè)京兆漢族參軍建元十九年正月,“為杜進記室,從征塞表”;以“博涉經史,有尺牘之才”擢升參軍職,著《龜茲宮賦》,后隨呂光入主涼州。太安三年正月,與呂光進行王道、霸道之辯。麟嘉元年二月,呂光稱三河王,擢任著作郎;龍飛元年六月,呂光稱大涼天王,右遷尚書職,后署建康太守;二年五月接受沮渠男成等人擁戴脫離后涼自立。同上竇茍略陽氐族禆將建元十九年正月,以裨將身份從征塞表;龜茲戰(zhàn)役“以壯勇知名”,頗得呂光賞識。麟嘉元年二月,呂光稱三河王,擢任強弩將軍,數(shù)次從征乞伏乾歸;龍飛二年正月,從呂纂攻克金城,“以功遷左衛(wèi)將軍,賜爵關內侯”;禿發(fā)烏孤自立,伐之以街亭,大敗。其后事跡不詳。同上
根據(jù)上表內容綜合諸史記載,基本可以勾勒出西征功臣諸將的主要活動事跡。西征功臣集團系涵蓋眾多原前秦中下級武官文吏的龐雜政治群體,內部成員階級、民族、地域構成頗為復雜,其規(guī)模、數(shù)量亦相當可觀。盡管限于資料缺乏筆者無法盡數(shù)統(tǒng)計他們全體情況,但表中列舉姜飛、彭晃、杜進、楊穎諸人均系西征功臣集團核心成員,在西征功臣諸將群體中間無疑發(fā)揮著主體性作用,并以此深刻影響著后涼政治格局的發(fā)展、演變。
首先,西征功臣諸將追隨呂光征伐西域、回師涼州,進而建立后涼政權,可謂功勛卓著。呂光征伐西域諸國的軍事行動既是苻堅完成統(tǒng)一北方事業(yè)的戰(zhàn)略部署,也是前秦統(tǒng)治者以武力經營西域地區(qū)的具體行動,它深刻影響著淝水戰(zhàn)后河隴政治格局的發(fā)展演變。呂光率領西征諸軍經歷艱難跋涉,西征功臣諸將始終追隨左右,或出謀劃策,如杜進;或血戰(zhàn)沙場,如竇茍,遂能降焉耆、克龜茲,撫定西域諸國。及班師東還,呂光聞楊翰之謀,懼不敢進。杜進乃挺身勸諫,與彭晃、姜飛組成前鋒進戰(zhàn)安彌,大敗梁胤所部。嗣后,“武威太守彭濟,執(zhí)(梁)熙請降。”[2](P567)呂光趁勢入據(jù)姑臧,殘酷鎮(zhèn)壓梁熙舊部殘余勢力反抗,實現(xiàn)對河西地區(qū)的完全占領,為后涼政權建立奠定基礎。
其次,后涼建立初期,西征功臣諸將積極參與新政權建設。385年9月,呂光自稱涼州刺史、護羌校尉,初步組織起一個以西征將領為核心,以河西士人為輔佐的統(tǒng)治集團。[6](P61)盡管呂氏統(tǒng)治集團部分接納梁熙僚屬成員以壯大統(tǒng)治基礎,但毫無疑問,西征功臣諸將掌握了新政權從中樞到地方的各級統(tǒng)治權力。政治上,他們分兵駐守河西要郡,河西諸郡太守多由西征將領擔任,[6](P61)如杜進任武威太守、彭晃任張掖太守,從而加強對河西地區(qū)的有效控制;軍事上,西征功臣諸將率領所屬各軍隊積極協(xié)助呂光鎮(zhèn)壓河西地方叛亂勢力,如尉祐叛亂、張大豫復辟,從而維持著河西政治形勢的穩(wěn)定發(fā)展??傊髡鞴Τ技瘓F從根本上奠定后涼政權初期的政治、軍事基礎。
再次,西征功臣集團內部成員階級、民族、地域構成復雜,從根本上弱化了內部凝聚力,成為后來引發(fā)內部分裂的根源所在。從階級來看,西征功臣諸將大多系前秦統(tǒng)治階級中下級文武官吏,除凌江將軍姜飛、輕車將軍彭晃外,杜進、康盛雖位居將軍而無稱號。*按《資治通鑒》卷104,晉紀26,孝武帝太元七年(382)九月條,胡注曰:“杜進、康盛位至將軍,未有將軍號?!睆淖鍖賮砜矗胚M、竇茍是氐族,董方、郭抱、賈虔、楊穎、段業(yè)等是漢族,其余諸人族屬不明。從地域來看,除姜飛、彭晃、康盛籍貫不詳,其余諸人雖然分屬雍、秦、涼諸州,但是基本來自前秦統(tǒng)治腹心地帶。
綜而觀之,西征功臣集團成員階級、民族、地域成分的復雜性從根源上削弱他們內在凝聚力,致使其內部結構分化形成多層次:即掌握最高政治軍事權力的領導層,包括“西征四將”和“四府佐將”全體成員,是第一層次;接受西征將佐節(jié)制但部分掌握軍事領導權的裨將群體,包括段業(yè)、竇茍、徐炅等人,是第二層次;以氐族士兵為主體的西征軍隊,即呂光謂曰“東人戰(zhàn)士”[2](P575)群體,是第三層次。他們之間聯(lián)系密切、互成表里,西征諸軍分屬裨將群體統(tǒng)轄,同時接受西征將佐領導層節(jié)制,從而形成相對合理的內部組織結構。但是,隨著西征功臣集團內在勢力消長變化和外部生存環(huán)境壓力加劇,上述那種看似合理的組織結構必然發(fā)生變動以致逐漸分化解體。
功臣政治是中國傳統(tǒng)政治形態(tài)的基本特色之一。[7]以后涼政權為例,西征功臣諸將群體崛起,掌握了新政權從中樞到地方的各級政治軍事權力,功臣政治體制隨之出現(xiàn)。西征功臣諸將既任河西諸郡太守,又分掌西征諸部軍事,其影響涉及河西社會政治生活的諸多層面,對君主獨尊地位漸成挑戰(zhàn)之勢,必然激化其與統(tǒng)治者之間的矛盾和沖突。隨著河西政治形勢變化和君主強權意識覺醒,呂光必然通過削弱西征功臣集團政治影響來實現(xiàn)國家政權體制轉變,以此弱化集權政治理想與功臣分權現(xiàn)實的差額,通過整合內部政治資源逐漸實現(xiàn)向賢臣政治體制的蛻變。以下,筆者從后涼初期政治結構特點、統(tǒng)治者與功臣諸將矛盾沖突以及淝水戰(zhàn)后河西政治形勢演變三個方面分析西征功臣集團削弱、分裂的歷史過程。
(一)杜進被殺
杜進被殺事件標志著呂光與西征功臣諸將公開決裂,也預示后涼政治結構從功臣政治向賢臣政治艱難蛻變的開始。那么,呂光誅殺杜進究竟是緣以何種考慮呢?據(jù)《晉書》卷122《呂光載記》載:
初,光之定河西也,杜進有力焉,以為輔國將軍、武威太守。既居都尹,權高一時,出入羽儀,與光相亞。光甥石聰至自關中,光曰:“中州人言吾政化何如?”聰曰:“止知有杜進耳,實不聞有舅?!惫饽?,因此誅進。[1](P3058)
從表面看,呂光似乎是聽信石聰讒言誅殺功臣杜進,但實際上呂光與西征功臣諸將間矛盾沖突激化才是杜進被殺的根源所在。386年9月,“(呂)光入姑臧,自領涼州刺史、護羌校尉,表杜進為輔國將軍、武威太守,封武始侯,自余封拜各有差?!盵1](P3056)這一事件標志著西征功臣諸將群體的崛起。他們憑籍功臣勛貴政治身份攫取各種政治軍事權力。但是隨著政權建立,呂光與西征功臣諸將關系迅速發(fā)生逆變,封建君臣關系確立并取代西征時期的同僚關系。一方面,呂光通過政治封賞酬謝西征功臣諸將卓越功勛,以維持新政權統(tǒng)治基礎的穩(wěn)固;另一方面,依靠他們鎮(zhèn)壓各地反叛勢力,以維護河西政治局勢的安定。
在功臣政治體制下,西征功臣諸將或出任河西要郡太守,或分領西征諸營軍隊,擔負著鎮(zhèn)撫四方的軍事重任。后涼建立初期,河西境內各種政治勢力圍繞涼州地域統(tǒng)治權展開激烈爭奪,如尉祐允吾變亂、張大豫復辟活動、康寧西平反叛等。隨著戰(zhàn)爭頻發(fā),西征功臣諸將常年領兵在外,其政治軍事勢力必然急劇膨脹。在事實上對呂光的專制集權統(tǒng)治構成潛在的威脅。呂光之誅殺杜進應是上述情景下發(fā)生,而石聰奔涼事件則是發(fā)揮了催化作用。史稱,“(杜進)既居都尹,權高一時,出入羽儀,與光相亞?!盵2](P569)按:杜進自詡功高蓋世,行為處事頗有僭越,呂光既是一國之主自然不能無視“主弱臣強”局面出現(xiàn)。因此,呂光誅殺杜進事件發(fā)生既是君臣矛盾急劇激化的結果,也是其維護君主專制、削弱功臣政治影響一項決策的實施。但是,呂光選擇用誅殺功臣這樣極端手段處理與西征諸將的關系似乎太過冒險。事實證明,呂光誅殺杜進事件引發(fā)的一系列政治連鎖反應確實對他造成很多的現(xiàn)實困擾,彭晃據(jù)張掖叛亂便是其中一例。
(二)彭晃叛亂
呂光誅殺杜進事件標志著后涼政權功臣政治體制發(fā)生動搖,在西征功臣集團內部引起巨大的震動,由此形成一連串政治連鎖反應。呂光部將彭晃、徐炅懼禍及身,不久便在張掖連兵掀起叛亂,這一事件加劇河西政治局勢的動蕩。
據(jù)《晉書》卷122《呂光載記》稱:
其將徐炅與張掖太守彭晃謀叛,光遣師討炅,炅奔晃?;螙|結康寧,西通王穆,光議將討之,諸將咸曰:“今康寧在南,阻兵伺隙,若大駕西行,寧必乘虛出于嶺左。晃、穆未平,康寧復至,進退狼狽,勢必大危?!惫庠唬骸笆聞輰嵢缜溲浴=穸煌?,當坐待其來。晃、穆共相唇齒,寧又同惡相救,東西交至,城外非吾之有,若是,大事去矣。今晃叛逆始爾,寧、穆與之情契未密,及其倉卒,取之為易。且隆替命也,卿勿復言?!惫庥谑亲月什津T三萬,倍道兼行。既至,攻之二旬,晃將寇顗斬關納光,于是誅彭晃。[1](P3058)
按:彭晃以前秦輕車將軍身份跟隨呂光討伐西域諸國,是西征功臣集團核心成員之一,呂光初據(jù)涼州之時,與徐炅聯(lián)兵鎮(zhèn)壓張大豫叛亂以功擢升為張掖太守。杜進被誅殺,徐炅、彭晃聯(lián)兵在張掖發(fā)動叛亂,“東結康寧,西通王穆”,加劇涼土分裂混戰(zhàn)之勢。呂光鑒于叛亂造成的惡劣政治影響,決定親率步騎精銳三萬倍道兼行以赴張掖,彭晃部將寇顗斬關迎降。那么,呂光何以迅速剿滅彭晃叛亂勢力?
筆者認為,彭晃叛亂陣營內部發(fā)生分裂是主要原因之一。彭晃叛亂所屬部眾多系西征軍士,而呂光長期擔任這支軍隊名義上的最高統(tǒng)帥,他完全可能利用這層關系分化瓦解叛軍陣營,而且這一政治策略十分奏效,寇顗“斬關納光”,遂能擒殺彭晃。此外,參與叛亂的徐炅在征伐西秦戰(zhàn)役中仍以將軍身份出現(xiàn)*據(jù)《晉書》卷122《呂光載記》載:“光于是次于長最,使呂纂率楊軌、竇茍等步騎三萬攻金城。乾歸率眾二萬救之。光遣其將王寶、徐炅率騎五千邀之,乾歸懼而不進?!币纱颂幱涊d之“徐炅”與參與彭晃叛亂之“徐炅”同是一人。,或可以此說明呂光率師戡亂只是懲辦元惡彭晃,對隨亂眾人并沒有趕盡殺絕,至于普通軍士則繼續(xù)安撫任用,既有效地保存這支軍隊戰(zhàn)斗力量,也達到削弱西征功臣集團的政治目的。至此,最初從征西域的征西四將只剩姜飛一人。關于姜飛事跡,在其鎮(zhèn)壓尉祐叛亂后不再見于諸史記載,呂光對其如何處置更無從得知。按:姜飛鎮(zhèn)壓尉祐叛亂,“司馬張象、參軍郭雅謀殺飛應祐,發(fā)覺,逃奔。”[4](P980)可能經此一役,姜飛勢力遭到嚴重削弱,既是無足輕重,自然不足以威脅呂光統(tǒng)治。
需要說明的是,呂光對西征功臣集團的打壓削弱只限于掌握軍政實權的領導層,即前文所述第一層次,對第二、三層次的裨將群體和“東人戰(zhàn)士”則繼續(xù)實行優(yōu)待政策。因此,西征功臣集團盡管削弱、分裂卻仍是后涼政權主要的政治軍事基礎。389年2月,呂光在群僚擁戴下“自稱三河王,大赦,改元麟嘉,置百官”,[5](P3352)標志著后涼封建國家政權體制基本確立。在政治權力分配上,呂光以河西士人擔任中樞文職官員,如郭黁、房晷、王詳?shù)?;兼用西征功臣集團成員,如楊穎、段業(yè)。在軍事權力分配上,高級武官基本任用呂氏子弟,如呂纂、呂弘、呂寶、呂方、呂延等;中下級武職則仍以西征功臣集團成員為主兼用地方部族首領,前者如竇茍、徐炅,后者如沮渠羅仇、沮渠男成。至于“東人戰(zhàn)士”群體則似乎被納入后涼禁衛(wèi)軍體系,即所謂“六軍”[3](P221)由呂氏子弟直接掌管。
(三)段業(yè)自立
龍飛二年(397)正月,呂光遣將兵分三路討伐西秦乞伏乾歸,結果慘敗而還。*關于后涼對西秦戰(zhàn)爭問題,詳見拙作《試論后涼西秦“河南之戰(zhàn)”及其對河隴政局的影響》,《樂山師范學院學報》,2011年第3期。后涼境內潛藏已久的社會矛盾迅速激化,河西諸地紛紛起兵反抗呂氏暴政。四月,建康太守段業(yè)在臨松盧水胡人沮渠男成、沮渠蒙遜等人擁立下建立北涼政權。據(jù)《晉書》卷122《呂光載記》載:
(沮渠)男成進攻建康,說太守段業(yè)曰:“呂氏政衰,權臣擅命,刑罰失中,人不堪役,一州之地,叛者連城,瓦解之勢,昭然在目,百姓嗷然,無所宗附。府君豈可以蓋世之才,而立忠于垂亡之世!男成等既唱大義,欲屈府君撫臨鄙州,使涂炭之余蒙來蘇之惠?!睒I(yè)不從。相持二旬而外救不至,郡人高逵、史惠等言于業(yè)曰:“今孤城獨立,臺無救援,府君雖心過田單,而地非即墨,宜思高算,轉禍為福。”業(yè)先與光侍中房晷、仆射王詳不平,慮不自容,乃許之。男成等推業(yè)為大都督、龍驤大將軍、涼州牧、建康公。[1](P3061)
按:段業(yè)初任杜進記室,從征塞表,擢升至參軍;麟嘉元年,擢任著作郎;龍飛元年,右遷尚書職,署建康太守。段業(yè)既是西征功臣集團核心成員之一,又長期追隨呂氏伐謀戡亂、佐命帝業(yè),功勛卓著,聲名顯赫,遂能“內居顯位,外宰郡縣”。[1]卷(P3143)然而呂光伐秦戰(zhàn)役失利,河西境內叛者連城,禿發(fā)烏孤、沮渠蒙遜趁機起兵反抗呂氏統(tǒng)治。沮渠男成進兵圍困建康,企圖通過政治誘降策略拉攏段業(yè)“共唱大義”,但是遭到段業(yè)憤然拒絕并纓城固守以待援兵,在“孤城獨立,臺無救援”情況下竟與叛軍相持二旬之久。那么,段業(yè)既是效忠呂氏何以最后選擇叛涼自立?
有學者稱,段業(yè)在涼州的成功首先與后涼復雜的政治及民族形勢有關。[8]實際上,當時河西政治形勢正經歷著深刻而復雜地變化,“呂氏政衰,權臣擅命,刑罰失中,人不堪役,一州之地,叛者連城,瓦解之勢,昭然在目,百姓嗷然,無所宗附?!惫P者以為,段業(yè)最終選擇叛涼自立的根本原因是后涼統(tǒng)治者積極扶持河西士人以分化瓦解西征功臣集團勢力政策的推行。段業(yè)堅守孤城而外救不至,建康城內人心思動,郡人高逵、史惠趁機進言勸諫,“業(yè)先與光侍中房晷、仆射王詳不平,慮不自容,乃許之。”
后涼政權建立初期,呂光通過軍事上消滅敵對勢力,政治上誅殺功臣宿將,加強君主專制權威。在政治權力分配上,積極扶持河西士人掌管中樞權力,同時任用呂氏子弟掌握軍事大權,從而抑制西征功臣集團勢力的發(fā)展。盡管段業(yè)歷位著作郎、尚書、建康太守等職,但其作為西征功臣集團核心成員之一不免受到防范和猜忌。結果,朝廷中樞權力基本為王詳、房晷、郭麘、張資等人把持,呂纂等亦被排除在核心權力外,*據(jù)《晉書》卷122《呂光載記》,郭黁聯(lián)合王詳發(fā)動政變,謂之曰:“主上老病,太子沖暗,纂等兇武,一旦不諱,必有難作。以吾二人久居內要,常有不善之言,恐禍及人,深宜慮之?!北砻饕怨?、王詳為代表的河西士人長期把持后涼中樞權力,呂纂等人亦被排除核心權力在外,以“常有不善之言,恐禍及人”,遂謀發(fā)動政變。事實上,呂氏家族成員除呂寶曾任職左丞外,其余諸人長期掌管軍事,并未參預政治。段業(yè)則更是難以避免,其領尚書職銜而出鎮(zhèn)建康太守,恐是侍中房晷、仆射王詳?shù)却驌?、排擠的結果。
段業(yè)叛涼事件劇烈而深刻地影響著河西政治格局發(fā)展演變。首先,它標著后涼統(tǒng)治階層的分裂。隨后,河西士人紛紛背叛呂氏投靠段氏陣營*據(jù)《魏書》卷52《宋繇傳》云:“呂光時,舉秀才,除郎中。后奔段業(yè),業(yè)拜繇中散、常侍。”宋繇出身敦煌大族,其叛離呂氏投靠段業(yè)并以此獲得高官。這在當時河西士人中應是一個普遍現(xiàn)象。嚴重削弱后涼統(tǒng)治力量,并以此誘發(fā)郭麘、楊軌等人的叛變行動。其次,西征功臣集團與松盧水胡沮渠氏結合催生了北涼政權。經歷北涼數(shù)次軍事打擊,后涼政權基本喪失“嶺西諸郡”*按《資治通鑒》卷106,晉紀28,孝武帝太元十一年(386)二月條,胡三省注曰:“自西郡至張掖、酒泉、建康、晉昌,其地皆嶺西也?!钡目刂茩?。最后,奠定沮渠氏北涼政權發(fā)展基礎。沮渠蒙遜接替段業(yè)掌握北涼政權,經過數(shù)年勵精圖治,相繼滅亡諸涼政權,完成統(tǒng)一河西地區(qū)的歷史任務。
西征功臣集團經歷杜進被殺、彭晃叛亂、段業(yè)自立事件,不斷遭遇削弱、分裂,以至最終解體。隨著后涼政權賴以存在的政治軍事基礎發(fā)生動搖,呂光僅能依靠呂氏家族力量勉力維系統(tǒng)治。呂光死后,諸子爭立,迭相篡弒。神鼎三年(403)七月,后秦姚興派遣齊難等率步騎四萬發(fā)兵涼州,呂隆素車白馬迎降于道,后涼政權至此滅亡。
[1](唐)房玄齡等.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2](清)湯球.十六國春秋輯補[M].濟南:齊魯書社,1998.
[3](宋)李昉撰,夏劍秋、王巽齋點校.太平御覽[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4](明)屠喬孫等.十六國春秋[A].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463冊)[Z].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
[5](宋)司馬光.資治通鑒[M].北京:中華書局,1956.
[6]齊陳駿,陸慶夫,郭峰.五涼史略[M].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88.
[7]王子今.中國古代的功臣政治及其文化背景[J].學術界,1990,(2).
[8]高華平.北涼王段業(yè)事跡考述[J].中南民族大學學報(社科版),20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