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哲君?。ㄉ虾4髮W美術學院 200000)
自古以來,悲劇一直是一種常見的藝術表達形式。由于其相比于喜劇來說,更能給人帶來心靈上的感觸和震撼,所以有眾多藝術家喜歡在他們的作品中展現(xiàn)悲劇美。在歷史上,也有眾多美學家、思想家對悲劇進行過研究。其中最有影響力的亞里士多德、黑格爾、尼采,他們分別從不同的方向來解釋了悲劇,亞里士多德認為“藝術是模仿”“悲劇是對于一個嚴肅、完整、有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模仿”;黑格爾則認為“悲劇沖突是人物行為的推動力量,悲劇的實質就是倫理實體的自我分裂和重新和解。而中國著名美學家、文藝理論家、教育家、翻譯家朱光潛先生從亞里士多德的悲劇觀中的悲劇和憐憫開始分析,并總結出悲劇的美感主要包含三種因素:憐憫,恐懼和振奮。他認為“悲劇始終滲透著深刻的命運感,然而從不畏縮和頹喪;它贊揚艱苦的努力和反抗?!?/p>
筆者認為,悲劇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會以不同的面貌來吸引觀眾,引起人們的共鳴。就如中國古代著名的悲劇《竇娥冤》,它的主要矛盾沖突發(fā)生在封建君主專制的殘暴和廣大勞苦大眾的被剝削、被奴役,胸懷怨恨而無可奈何的痛苦。這在當時屬于一種極為普遍的現(xiàn)象,因此這樣的悲劇題材作品極易獲得讀者的共鳴和支持,甚至包含了作者自身切身感受到的矛盾糾葛,因此成為了廣為流傳的作品。隨著時間的推移,到了“五四運動”時期,中國的矛盾沖突已經出現(xiàn)了極大的變化,在這一時期中國著名的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魯迅先生,就寫過許多文筆犀利,毫不留情揭露事實,激勵人們的故事,其中也不乏許多優(yōu)秀的悲劇作品。魯迅先生認為,悲劇并非人生不幸與厄運的簡單展示,而在于表現(xiàn)了代表正義、健康、和善的精神力量的“有價值的毀滅”,喚起人們敢于正視殘酷現(xiàn)實的勇氣,積極向舊世界宣戰(zhàn)。這些悲劇的美在于它們貼近現(xiàn)實,在于它們講述了身邊人們的故事,并予以藝術加工,使之感情更加動人,矛盾沖突更加明顯,引起觀眾強烈的共鳴,從而達到使人同情,發(fā)人深省,激勵人們的作用。人們不會對虛無縹緲的事件揮灑淚水和同情,也不會受到完全與現(xiàn)實生活無關的事情的激勵,故事都來源于現(xiàn)實,悲劇也同樣如此,好的悲劇,也必然是發(fā)生在與時代相符,與現(xiàn)實相輝映的背景之下的,它反映出當前最深刻的矛盾,讓悲劇的主角置身于無法調和的矛盾之中,無能為力的命運之前,讓觀眾們切身感受到悲劇到來時的無力,以激起人們的憐憫與恐懼,從而陶冶情操。
就像朱光潛先生的理論中所說的一樣,“悲劇始終滲透著深刻的命運感”。這的確是許多悲劇故事給與觀眾的感受。災難突然降臨,主角們無能為力,無法抵抗悲劇巨大的力量,只能盡自己的微薄之力,不斷與降臨在頭頂的命運抗衡,爭取精神的勝利。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突然降臨的“命運”的本質卻已經悄悄改變,變成了更符合現(xiàn)代審美與現(xiàn)實的東西。在現(xiàn)在日益發(fā)展的社會中,隨著科學的不斷發(fā)展進步,人們對我們生存的這個世界的了解不斷加深,神話對人們的影響漸漸減退,再加上西方個人主義的興起,人們對“命運”這種充滿了神話力量的事物已經不再那么相信,于是在現(xiàn)在的藝術作品中,對于那種不可抗力的表現(xiàn),更多不像是“命運”,而是一種人力無法改變的社會現(xiàn)實。在今天,環(huán)境破壞,貧富矛盾,政府與人民之間的沖突,政權之間的沖突對人們的影響早已超過了虛無縹緲的“命運”。人們對悲劇作品的表現(xiàn)也從原來的神話、命運之類的恐懼和崇拜改為對現(xiàn)實生活中各方面沖突以及不可抗力的恐懼和憐憫。現(xiàn)在的悲劇藝術似乎已經從“天作孽”轉向“自作孽”發(fā)展。正如那句老話:“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相比起古希臘神話《俄狄浦斯王》所發(fā)生的時期,人類已經發(fā)展進化了太多,但悲劇卻依然在發(fā)生,人們對悲劇的審美已經發(fā)生了改變,現(xiàn)在的人們對于無法改變的社會現(xiàn)實的無奈和對在這社會現(xiàn)實中受到迫害的人們的憐憫已經是最受關注的事,同時,正由于這種不可抗力不是“命運”那般虛無縹緲、不為人所知的東西,而是現(xiàn)實的、可以知道源頭及原因的東西,所以現(xiàn)在的悲劇藝術中,贊揚反抗以及振奮的思想則更加強烈了。
在動畫電影中,這種悲劇審美的表現(xiàn)也是如此。由于動畫的特殊性,無論是科幻,玄幻,還是歷史或者現(xiàn)實,在動畫中都能很好的表現(xiàn)出來,所以對于各個時期的現(xiàn)實悲劇都能很好的還原和藝術加工,或者通過科幻、玄幻角度來擴大悲劇性,渲染氣氛。
首先,日本動畫中的悲劇觀。也許是由于日本民族精神中的悲劇精神,在日本動畫中,悲劇性總是比較突出。在日本著名動畫大師押井守的動畫電影《人狼》中,有著日本動畫一慣的末世情懷,故事講述的是二戰(zhàn)后的十數年,日本從戰(zhàn)敗的陰影中逐漸走出,一個受了重創(chuàng)的戰(zhàn)后國家,各種矛盾尖銳,幾方勢力的犬牙交錯在一起。故事在四方政治勢力的角逐中展開,自治警完全受政府控制;首都警機動隊是政府組織的用于鎮(zhèn)壓暴力沖突的高裝備軍隊,但因其強大,有日益脫離政府控制的趨勢,是政府甩不掉的麻煩;地下游擊隊是政府對立面,既要提防自治警,更要防備首都警;人狼組織是個神秘組織,他們散落在各個政府部門內部,沒有明確的政治目標,只是為自身的利益著想,他們的反擊往往致命。影片開場的一場對峙戲就很好地交代了他們的關系,同時也引出了一段感情糾葛。自治警與游擊隊對抗,卻不許首都警介入,首都警從觀望到主動介入,最后首都警擊斃游擊隊員。做為首都警的男主角“伏”在這次行動中因為對方的游擊隊員只是一個小女孩而未及時開槍,受到處分。身為伏的好友的邊見在自治警工作,卻背叛了伏,埋伏下另一投降的游擊隊女孩和那位游擊隊員很像的女孩圭作為誘餌,引誘伏與其發(fā)生關系,以便到時揭發(fā)做為打擊首都警的一個政治步驟。卻不料伏是“人狼”成員,對這一切早已知曉,將計就計誘殺了邊見,也葬送了對自己動了真情的投降女游擊隊員圭的生命。
影片中所有的人物關系都處于一種欺騙與對抗的狀態(tài),這是一則借政治來說人性的隱喻。唯一的一對真實的關系便是伏與那位做為誘餌的的女游擊隊員圭的愛情。但這個愛情很快就被沉重的現(xiàn)實壓垮。影片中用改編的小紅帽的故事做隱喻,比喻了人類之間的自相殘殺,狼的最終勝利則徹底戳破了這個童話,也是我們生活中的溫情面紗。那些放棄了人類的感情、放棄了人類的喜怒哀樂,把自己訓練成狼的人類,成為了最終的勝利者,這是人性的悲劇,但在戰(zhàn)亂時期,現(xiàn)實就是如此。
押井守似乎要把悲劇進行到底,這就是愛情的破滅。政治的沖突是無可避免的,但壞在愛情發(fā)生了,若一開始就沒有愛情,這個悲劇就會止于人類的變異,但當愛情破滅時,悲劇便蔓延開來,那些善良的人類受到了永久的傷害,這是我們最不愿看到的。伏也應該是動了真情的,影片中有多處表象出他感情上的猶豫和糾葛,但他是狼,“任何和動物扯上關系的人的故事,都沒有好結局”這句讖語好像注定了人類在感情上的弱勢地位,這個已經變成狼的男人,就算有一刻的溫柔纏綿,就算他真的回心轉意,他的狼的伙伴會同意嗎,伏的一個惡夢給出了答案:狼群撕咬著圭的身體,他卻在一旁無能為力。一旦放棄了做為人的特征,便會成為狼。
在影片中,伏和圭某種程度上來說都是悲劇人物,他們在現(xiàn)實中沒有任何別的選擇,對立的立場決定了他們之間只能有欺騙和無奈。即使伏和圭想跑,想遠離人群過平靜的日子,但他們的組織也不會同意的。就像影片中所說:“狼想脫離狼群,往人類的方向過去,但是,就算披著人皮,和人類一起過生活,野狼也不會變成人類的?!倍捌淖詈螅诮M織和狼性,殺了圭,這正是影射了人類在殘酷的環(huán)境下,被漸漸磨的失去人性,最終只剩下獸性。這部影射了日本近代歷史的影片,反映了戰(zhàn)亂時期人性的缺失,政權為了保住自己,而任意犧牲無辜的個人,這是一種人自己創(chuàng)造的悲劇,但又是人們自己無法反抗的。
而在日本動畫大師宮崎駿的動畫作品《風之谷》中,突出的則是人與自然的矛盾沖突。影片發(fā)生在未來,隨著人類無節(jié)制的破壞大自然,終于遭到了大自然的反擊。地表土地都帶有毒素,無法使用,自然界中還進化出大量兇猛的動物,使得人類的生存環(huán)境變得十分嚴峻。而人類的領袖卻還在想著為了自己的利益而擴張領土,反而是那些兇猛的、看似邪惡的新生物在拯救地球。影片的女主角用她的智慧和善良一次次地調節(jié)人類與新生物之間的矛盾,最終在雙方的沖突中,犧牲了自己,以保護人類僅剩的幾個未被污染的世外桃源之一“風之谷”。這個悲劇故事旨在提醒人類:人類的貪婪最終會害死自己,現(xiàn)在就該敲響警鐘,提醒自己的錯誤。片中女主角的堅強勇敢,永不放棄的精神也對觀眾有著深深的震撼和振奮作用。
而在西方的動畫影片中,或許是為了票房等原因,更多的影片是以喜劇結尾。就像幾年前紅極一時的真人扮演與3D動畫相結合的美國電影《阿凡達》,雖然影片有個完美的結局,但是看過影片之后,很多人會認為它其實表達了一個悲劇故事。
在《阿凡達》中,正義的是杜撰出來的外星生物“納威人”,而人類在影片中則扮演了掠奪者的角色。影片發(fā)生在未來,那時的人類已經把地球上的資源掠奪的幾乎殆盡,然后開始把魔爪伸向了別的星球。而納威人的星球“潘多拉”是個資源豐富,環(huán)境優(yōu)美,完全沒有遭到污染和破壞的星球。于是人類在哪里開了采礦公司,而男主角是被派去潘多拉星球采礦公司的志愿者。但在那個星球生活的過程中,男主角逐漸了解了納威人的一切,并且愛上了一個納威人部落的公主,逐漸改變了他對采礦公司的看法。最終,在人類決定采取侵略方式掠奪資源的時候,男主角選擇了背棄自己的族人,幫助納威人戰(zhàn)勝了人類,保住了潘多拉星球。
影片的導演想必并沒有要通過此片為西方的殖民侵略贖罪的意思。但在我看來,這個片子實在是重現(xiàn)了當年西方靠著熱兵器去滅冷兵器民族的過程。在影片的結尾,納威人成功的擊退了人類的侵略,然后給了影片一個大團圓結尾,但在歷史上,印第安人及非洲土著人卻遠沒有那么幸運。潘多拉星球是個再明顯不過的比喻,人類也曾擁有過一片美麗富饒的土地,在那片土地上也生活著熱愛自然,保護著自己生存的土地的土著人民,不過500年前的美國人已經用火槍和炮改變了那片土地,趕走了原住民,并且肆意掠奪那片土地上的資源。如今,地球上的“潘多拉”已經很少了,也許有一天,會在人類的破壞和污染下徹底消失,而那時候真的還會有一個“潘多拉”星球來供人類掠奪嗎?在歷史上,人類的侵略戰(zhàn)爭已經發(fā)生了很多次了,而這些戰(zhàn)爭在現(xiàn)在的和平主義者心中都是非正義的,但這些是人類發(fā)展的過程,誰又能阻止它們?在現(xiàn)在人類已經發(fā)達的社會中,再去反思當時的侵略戰(zhàn)爭,何嘗不是一種悲劇藝術呢?
在現(xiàn)代社會中,人類對悲劇美學的關注點已經漸漸改變,未知的神秘事物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視線,反而是人類在自己發(fā)展過程中所造成的錯誤漸漸引起了人們的重視,成為了悲劇藝術中的新的不可抗力,引起人們的恐懼、憐憫以及振奮、反思。悲劇美學也同其他各種類別的藝術美學一樣,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變化在不斷的改變姿態(tài),以新的方式觸動人們的心靈,展現(xiàn)自己的藝術價值。人類一邊在不停的追求快速發(fā)展,一邊在不斷反思自己的過錯,并著手彌補,并以悲劇故事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用以忠告、激勵自己,提醒后人。正是悲劇的存在,在不斷的推進人類精神的進步和提高,提醒人們反思,全面的認識自己。在這個崇尚自我意識的年代,悲劇的作用已經不再是揭露統(tǒng)治者的暴行,激勵廣大人們進行反抗,而變成了提醒人類自身在發(fā)展過程中,為了追求目標而忽略、犧牲的一些東西。它們可能在當時并不明顯,但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威脅到人類自身,最終成為剝奪了人們幸福和生命的罪魁禍首。這些悲劇也許是威脅人類生存發(fā)展的大事,也或許只是年輕人在追求成功道路上忽略的小事,但它們都是真實的,只是平常不易受人關注,或許要到悲劇故事將這些線索聯(lián)系起來,引出悲劇的降臨,人們才會注意到它們的存在。而我認為這正是當代悲劇美學的意義。
每個時期都有它們獨特的時代性悲劇,要創(chuàng)作出好的悲劇作品,必須立足現(xiàn)實,從當前社會深刻的矛盾沖突中發(fā)掘悲劇發(fā)生的源頭及后果,才能最終創(chuàng)作出能推動人類精神發(fā)展進步的優(yōu)秀作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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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楊寧巍.《中西悲劇美學的基本特征與差異》.藝苑縱橫 2011.02.
[3]押井守.《人狼》.
[4]宮崎駿.《風之谷》.
[5]詹姆斯·卡梅隆.《阿凡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