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杰
要找一個離星星三尺高的地方,根本是無法準(zhǔn)確丈量出來的。不過肯定就是我們北中原夏夜的屋頂。那會是我唯一的答案。
少年的我因北中原屋頂?shù)母叨榷估勺源?,坐井觀天。現(xiàn)在亦如此。
那就是我的世界觀。
我們一個村里的八十四座屋子分“平頂”和“脊頂”,只有這兩種,若有超出這兩種樣式風(fēng)格的,便都接近皇宮。為富不仁,那已非本文所涉。
我家平頂、脊頂兩種都有。
平頂一般是配房,讓我說,更接近鄉(xiāng)村實際需要的要算那種平頂?shù)?,夏天可以在上面睡覺納涼。夏夜的星星低得垂在額頭,一顆顆在樹縫里搖晃,混淆在露水里??粗粗?,星從露水里升起,便就瞌睡了。到夜半,就被姥姥喊下來,是怕露水大,肚子著涼。
那時,在村子里經(jīng)常傳來新聞:誰誰家的人從屋頂上昨晚掉下來了。
吸一口涼氣之后,我就奇怪:好好的人,咋能掉下來?
姥爺也猜道:“可能是發(fā)癔癥?!?/p>
就是夢游。那時,我最早知道還有一個能夠飛翔的詞,叫夢游。是一種鄉(xiāng)村的飛行方式。我十歲前也經(jīng)常夢游,不同的是,腳踩土地,只在鄉(xiāng)村穿行。
平頂?shù)囊活悓佻F(xiàn)實主義,更有實際用處,可作一方空中曬場來用,在上面曬紅薯片、蘿卜干、紅辣椒、豌豆、綠豆、大棗……它的風(fēng)格顯得平坦、干凈、亮堂。有了一方高懸空中的鄉(xiāng)場,鄉(xiāng)村的豬雞們還覬覦不到。每到晚秋,紅薯下來了,小山一般堆在院里,姥姥開始在下面切紅薯片,我搬一架梯子,挎著一方柳籃,上下來回,往屋頂上輸送,然后再一一攤開晾曬。暗夜里的一頂白花花月光。
平頂屋還有一個秘密,一如鄉(xiāng)村秘笈:上面可以落鴿子,有聰明人家便放一盆白礬水,飲了礬的鴿子就開始從嗉子里甩糧食,甩完飛到野地,然后重來。人們掃起來那些小谷小米,用于過冬時喂鴿,有時還能食用。積粒成籮、積少成多的道理是從一方小平頂開始的,幾近童話。
另一種是脊頂?shù)?,上面扣滿了藍(lán)瓦,曬紅薯片就沒有平頂?shù)姆奖懔?,曬時只有往上面撒,比地下黨撒傳單更顯吃力。
有一年,我在居住的黃河大堤下的小鎮(zhèn)里,幾個少年在月夜踩著脊頂上的瓦,去偷吃一家屋頂上曬干的紅薯片。對少年而言,偷來的東西總是甜的。
第二天,主人家就按圖索驥,找上門來:“一定是你家的孩子上屋頂了,一整夜里,我還以為是貓叫春呢?!笨梢娢覀儺?dāng)時的張狂。
北中原有一俚語“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就是說脊頂,平頂?shù)奈莞緹o法使用這一俚語,會像老師說的——詞不達(dá)意。
“貓足踩瓦”這個意象讓我知道貓足的輕柔。多年后,我看到桑德堡寫道:“霧來了/ 踮著貓的細(xì)步/ 弓起腰蹲著/ 靜靜地俯視/ 港灣和城市/ 又再往前走”。桑德堡不是意象派詩人,卻能寫出典型的意象派作品。他只寫芝加哥城市之霧的軟,缺少了北中原屋頂上瓦的硬度。
這已經(jīng)不容易了。
初春,在平頂屋上還可以從容地拆去煙囪里搭的那些多事的鳥巢,它們影響煙囪里氣流的貫通。而脊頂屋上那些飛鳥,則是磚雕的,它們永遠(yuǎn)不動。
有一年,去看那座老屋,它早已坍塌。一地青苔。殘存的平頂上,劃下一條蝸牛爬過的銀白,像玉走過的痕跡。姥爺家門口的那樹白石榴花,靜靜看著我。
平頂?shù)耐呶?,少年時代,神在端坐的小場地啊,像一方荷葉。
三十年后的一天深夜,在故園的屋頂之上,我鋪了一個薄薄的夢,睡在上面,于是,露水模仿著三十年前的舊樣子,悄悄又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