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小森
吳文英,南宋詞人,號夢窗;周密,亦為南宋詞人,號草窗。
“南宋之末,終推草窗、夢窗兩家”,他們在文學(xué)史上被并稱為“二窗”,聽上去像是構(gòu)建了一戶南北通透的宋詞小兩室。
夢窗是唯美精致的窗,遠觀美輪美奐,近看更屬極致的美,七寶樓臺,炫人眼目,美得讓人透不過氣來。這種美于讀家實在是有一種距離感,像我們做過的那種夢,要么別做,要么別醒,做了再醒了,然后就出了一身誤入浮華的汗。
夢窗很勤奮,放在我們這個時代便是那種著作等身的文人。他一生未應(yīng)科舉,以布衣出入侯門。不做官很好,沒有那么多應(yīng)酬和假面,按照自己的心思生存,作品必然豐碩。清人上疆村民選編的《宋詞三百首》,夢窗的詞占了25首,數(shù)量上排在了榜首。
“黃蜂頻撲秋千索,有當(dāng)時、纖手香凝。惆悵雙鴛不到,幽階一夜苔生?!保ā讹L(fēng)入松》)看黃蜂頻頻撲向秋千的繩索,因為那里凝留著你纖手的馨香,可嘆你繡著鴛鴦的鞋再也沒有踏上這條小路,孤寂的臺階上一夜苔蘚叢生。
夢窗憶舊懷人的詞眾多,只因他本就是個神經(jīng)敏感的感情動物,他忘不了離開他的女人,也接納不下愛著他的那些知音?!皢柹n波無語,華發(fā)奈山青?!保ā栋寺暩手荨罚?/p>
夢窗的詞讀來美極,但你無從借鑒,像西施的皺眉,你學(xué)來就是東施。它也太過晦澀,又極力雕琢。夢窗讀過太多的書,他本身就像是一個圖書館,作詞時嗜用典故,太講求辭藻與格律,讀起來時常讓人似懂非懂,模仿起來便難上加難。“連鬟并暖,同心共結(jié),向承恩處。憑誰為歌長恨?暗殿鎖、秋燈夜語。敘舊期、不負春盟,紅朝翠暮。”(《宴清都》)《蕙風(fēng)詞話》說,“夢窗之詞,則嚴妝盛飾之美人也”。美與完美是夢窗詞的主要特征,就像是京劇的唱念做打,一招一式已經(jīng)千錘百煉了,進步不得?!皻w夢湖邊,還迷鏡中路??蓱z千點吳霜,寒消不盡,又相對落梅如雨。”(《祝英臺近》)“煙波桃葉西陵路,十年魂斷潮尾。”(《齊天樂》)
在夢窗看來,那個時代的主旋律無非豪放和婉約,就像主食中的米和面,這些都讓他無動于衷。他樂于自成一格,甘愿在甜膩的番薯粥中找尋自我。
或許可以這樣認為,凡研究夢窗的人都該授予一紙博士的文憑,因為那需要耗費一個文學(xué)博士耗費的時間和經(jīng)歷,熬成一個苦相的中年人,才配說,我只讀懂了夢窗的一半。
草窗是另一種窗,同樣唯美麗密,于宋末元初之間,又難免清疏、凄咽。草窗相比夢窗,更接近人間煙火,更明媚敞亮,也更能感到窗里窗外人切身的悲苦。凄美比唯美只是多了一份真實的花草生長凋零,多了一種草樣人生。
草窗比夢窗晚二十年,來到了這個無比荒涼的宋朝。他曾肄業(yè)太學(xué),后又任義烏縣令。或許是受駱賓王、宗澤等義烏人錚錚鐵骨的影響,元滅宋后,他隱居不仕,流寓江南。相比夢窗的一心侍詞,草窗興趣廣泛,詩畫音律、筆記小說、藏庋校書都有涉獵,得到的經(jīng)驗全部交給詞的創(chuàng)作。
草窗詠物花草,愛人類身邊普通又奇異的物種,愛那種極易被忽視和踐踏的草木人間。
同樣容易被忽視的還有他的那首《四字令》,“殘月半籬,殘雪半枝。孤吟自款柴扉,聽猿啼鳥啼。人歸未歸,無詩有詩。水邊佇立多時?問梅花便知”。殘月殘雪相間,我獨自輕叩你柴門,猿啼鳥啼。夜色已晚,你該回未回,我本無詩心,卻又萌生詩性。你問我水邊佇立多久,問梅花便知。這首詞看似淺淺淡淡,實則極富漢語的音樂美,“人歸未歸,無詩有詩”,又蘊含哲學(xué)思維。宋的遺民遭遇元,從宋亡時的清苦到歸隱時的清空,一脈心靈軌跡,寥寥數(shù)語,躍然紙上。
“杜郎老矣,想舊事、花須能說。記少年,一夢揚州,二十四橋明月?!保ā冬幓罚┆q想起杜牧的“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和“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然后一腔感慨,一陣蒼涼?!疤溆X瓊疏午夢,翠丸驚度西樓”(《木蘭花慢》);“回首天涯歸夢,幾魂飛西浦,淚灑東州。故國山川,故園心眼,還似王粲登樓。最負他、秦鬟妝鏡,好江山、何事此時游!為喚狂吟老監(jiān),共賦消憂。”相比夢窗,草窗更清寒冰冷,更有一瀉千里的悲嘆。
清人陳廷焯說,“草窗亦不僅軒豁呈露,其骨韻之高,仍與夢窗無二,真一時兩雄也”。一時兩雄,夢窗與草窗。由于他們的傳記資料極其匱乏,要談兩人的關(guān)系和交往,實在為難。在夢窗的一首殘缺的《踏莎行》中,他把晚輩草窗詞與張先和李白比擬,推崇備至。在另一邊,草窗對夢窗推尊和倚重,甚至寫詞“戲調(diào)”,可見關(guān)系密邇,親近異常。
除幾首殘缺的詞作,兩窗的關(guān)系再無從佐證。但我仍愿獨自想象夢窗和草窗見面酬和的情境,聽音律完美的詞,看兩窗細膩絢麗的搖曳縹緲,感懷淋漓著凄風(fēng)苦雨的世事人生,那將是宋詞震撼絕世的美。
摘自《燕趙都市報》2013年11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