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紅記
(長安大學 建筑學院,陜西 西安 710064)
北朝時期的魏碑書法在中國書法史上有著非常重要的地位,它上溯西晉時期的楷書和隸書,下銜唐代的楷書;它還有清末“南貼北碑”書法理論的基礎。然而,目前對魏碑書法的研究多集中在河南“洛陽體”,缺乏對魏碑書法理論的系統(tǒng)研究。本文以出土的北朝關中地區(qū)造像題記為研究對象,建立了魏碑書法理論體系,從而拓寬了魏碑書法的地域概念與研究范圍疇。
北魏書法形成的“魏碑體”,主要是以該時期少數(shù)民族為主體所形成的書法風格,它實質(zhì)上是少數(shù)民族在漢化過程中接受漢文化并學習書寫漢字的過程中形成的書體,在北朝末期由于南北書法的融合便開始消失。另外,由于這種書體遠離了代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書法,人們忽視了它的書法價值和書法審美。一直到晚清金石考證學的興起,它才引起人們的關注。最初對其書法藝術肯定的是嘉慶時代的阮元,他提出了“北碑”的寬泛概念,之后包世臣進一步推廣之,到了光緒后期,康有為明確提出“碑體”、“魏碑”的概念并大力推廣之[1]。
對于魏碑的概念,近代書法家沙孟海認為:“南北朝也是書法大發(fā)展的時代,特別是北朝,出現(xiàn)了大量的真書刻石,光怪陸離,品目繁多,世稱‘北魏體’?!盵2]這里的“北魏體”就是“魏體”。接著,他把魏碑結體分為“平畫寬結和斜畫緊結”兩種類型[2]。
之后,書法理論家對“斜畫緊結”書法特點論述得比較多,且多指洛陽及周圍地區(qū)的造像題記書法和墓志書法,認為這些書法橫畫向右上欹斜,結構緊密、緊湊,帶有明顯的斜勢,點畫較方峻。比如,對該地區(qū)的這類書體特征,劉濤認為這類楷書不僅見于元氏墓志,還見于龍門造像題記,最先流行于洛陽一帶,可以寬泛地稱為“洛陽體”[3]。華人德認為:“斜畫緊結的結構特點是,豎畫多向右下偏斜,而橫畫則向右上揚起,筆畫穿插,主筆伸長,形成欹側而緊密的結體?!盵4]相反,對“平畫寬結”的書法特點論述很少。于是在人們的思維意識中形成了一種概念,認為以“斜畫緊結”的“洛陽體”就是“魏碑”書法,或者提到“魏碑”,人們就會談到“洛陽體”,形成了比較逼仄的書法認識和書法視野。
北魏初至景明年間(386~500)是關中地區(qū)佛教造像碑書法的初生期。在此期間,由于北魏太武帝于446年禁佛,關中地區(qū)的佛教造像碑與其他地區(qū)一樣存量比較少。從現(xiàn)存的造像碑題記書法來看,早期的“長安書體”是剛柔并濟、字體多樣的糅雜體。北魏早期,關中地區(qū)大部分造像碑題記的書體存在筆法糅雜現(xiàn)象,它們或摻隸入楷,或篆、草、隸并用。其結體也雅拙怪異、別具情趣[5]。該類型書體的造像題記主要以《魏文朗造像題記》(424)、《皇興造像題記》(471)、《張石生造像題記》(480)、《姚伯多造像題記》(496)、《劉文朗造像題記》(499)、《楊阿紹造像題記》(500)等為代表,其書體特征是以隸書的筆畫和結構為基礎,帶有其他字體的筆法,簡稱“以隸作楷”型,主要表現(xiàn)在用筆、字體結構和布局章法上(表1)。
在用筆方面,主要是橫畫、豎畫和主筆的隸書味道比較明顯。比如橫畫欹斜上揚,末端帶有波磔,在起筆、行筆、收筆的過程中有“隸書蠶頭燕尾”的痕跡,《皇興造像題記》(471)中的“辛”、“華”、“共”、“六”等字的橫畫很明顯。再看豎畫,在收筆末端有一向左運筆的彎鉤,如《魏文朗造像題記》(424)中帶有“彳”和“亻”旁的字,就有這個特點。其中,主筆比較突出,長撇大捺的筆畫比較明顯。在《劉文朗造像碑題記》(499)中“文”、“天”、“吳”和《楊阿紹造像碑造像記》(500)中“大”、“小”、“安”“石”等字撇筆和捺筆的末端,因受隸書影響,運筆重按有上揚之意。
從結字上看,該時期的字體方圓兼顧、剛柔并濟,而且字體具有多樣性。其結構高低錯落、任意搭配,字字面貌不同,且重心下移的字體較多。甚至有的字體結構比較幼稚、乖巧,天真爛漫,如小孩所寫,被譽為“孩兒體”。
從章法布局方面看,整篇文字基本上豎有序而橫無列,因為字形大小和結體的欹側不同,形成了每列長短不齊,整幅作品表現(xiàn)出不對稱、不平衡的錯落起伏狀,給人以坦率質(zhì)樸感和野逸氣息??逃诒蔽禾投?496)的《姚伯多造像題記》布局就是如此,因為“作者沒有多少條條框框的約束,刻寫的散漫自由而又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字里行間表現(xiàn)出一種奇絕質(zhì)樸的性格,可稱生獷、不穩(wěn)、支離、直率、寓巧于拙,寓美于丑的典型”[6]。
表1北魏初至景明年間(386~500)關中地區(qū)造像題記“書體雜糅體”示例
隨著494年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后全面推行漢化政策,少數(shù)民族全面學習中原漢族文化,再加之當時營造龍門石窟佛造像形成新的瘦骨清相的“龍門模式”,對該時期造像題記文字的刻寫有很大影響,其字體端莊嚴謹、剛勁有力與同時期的墓志中字體十分相近。
在北魏中期,關中地區(qū)佛道教造像比較多,有40多座。該時期造像題記形成的“長安書體”內(nèi)容豐富,字體變化比較多,簡稱“以楷作隸”歸納起來,主要分為以下3個類型。
第一,點畫成三角形的棱角森挺型。該類字體的橫畫平直,多顯“平畫寬結”的特點。好多字體的點畫,被刻工處理成三角形,顯得厚重且有力度,給人高山墜石之感(表2)。這種類型的字體以《馮神育道教造像題記》(505)、《郭魯勝造像題記》(515)、《锜雙胡道教造像題記》(520)、《張安世造像》(518~520)、《師祿生佛道造像題記》(523)等為代表。如《郭魯勝造像碑題記》(514)中的“光”、“堂”、“神”等字的點畫被理成不同的三角形,給人以短截、挺森之感;《張安世造像題記》(518~520)中有些字起筆和捺筆的末端多被處理成三角形,顯示出字體的張力和厚重。
第二,古樸莊重、結構開闊的寬拙大方型。該類造像題記的書體用筆剛勁有力,以方筆為主,平正嚴謹、古樸莊重、清晰雄渾。其點畫的撇、捺筆勢干脆利落,特別是在落筆處多取斜勢,于平穩(wěn)之中呈現(xiàn)出險拔峻峭之態(tài);從筆意上看,筆畫厚重,筆勢舒長,橫畫大多為左低右高的傾斜[7]。在關中地區(qū)的造像碑題記中以《赫連岐造像題記》(501)、《劉保生造像題記》(502)、《楊美味造像題記》(512)、《邑子六十人造像題記》(517)、《七十人造像題記》(516~528)、《吳洪標兄弟造像題記》(516~528)、《雍光里邑子造像題記》(520)、《正光三年造像題記》(522)等為代表(表3)。
在結體上,該類造像題記書體左右偏旁的字結構參差,欹側體態(tài)頗多,即單體字的結構也出現(xiàn)傾斜?!秳⒈I煜耦}記》(502)中書法筆畫欹側表現(xiàn)最明顯,字體的重心有的向右傾斜,有的向左傾斜,左右結構的字為左高右低,在穩(wěn)中求不穩(wěn)[7]?!墩馊暝煜耦}記》(522)中字體結構的重心基本上向左傾斜?!镀呤嗽煜耦}記》(516~528)在具備上述特點的同時,還呈現(xiàn)出結體修長特點?!队汗饫镆刈釉煜耦}記》(520)的筆畫厚重、左右結構有欹側,但橫畫平直,體現(xiàn)了“橫畫寬結”的特點。
從章法布局看,該類造像題記書體因字體結構參差和欹側較多,其章法布局大多是豎成行、橫不成列的錯雜排列布局,與早期書體不對稱、不平衡的布局基本相似。不同的是,字體出現(xiàn)了長撇大捺,進一步增加了整幅作品的氣勢和強勁動感,樸實野逸之氣更加強烈。
表2北魏中期(501~524)關中地區(qū)造像題記“點畫三角型”書體示例
表3北魏中期(501~524)關中地區(qū)造像題記“古樸莊重型”書體示例
第三,筆畫緊湊、結構疏朗的溫和舒展型。與前兩種類型相比較,該類造像題記的書體顯示出筆畫緊湊、結構疏朗及溫和舒展等特點。其點畫不像第一類型書體棱角森挺的三角形,橫畫也不像第二類型的厚重方整型。這類字體在橫畫和豎畫的連接處沒有出現(xiàn)拐折的一斜刀,而是表現(xiàn)出提按頓挫的痕跡,甚至有的字出現(xiàn)了圓筆,如“區(qū)”、“風”、“家”、“建”、“昌”等字。另外,在這些字的筆畫中,隸書的意味和大捺大撇的現(xiàn)象明顯減少,形成了“以楷作隸”態(tài)勢。其章法布局基本能按照界格刻寫,有行有列、勻稱布局,出現(xiàn)了秀美整齊審美風格趨勢(表4)。該類型的造像題記主要有《夫蒙文慶造像題記》(519)、《邑師晏僧定合邑子六十七人造像題記》(520)、《锜麻仁造像題記》(521)、《仇臣生造像題記》(524)等。
第四,筆畫相連、排列緊湊的行書型。在北朝時期,“長安書體”中還出現(xiàn)了一種筆畫相連、排列緊湊的行書型。這類書體以佛道混合造像的《王守令造像題記》(519)為代表,其主要特點橫不成行而豎成行,且字與字之間緊密相連,特別是縱行中上下字之間的筆畫幾乎連在一起。另外,由于碑面磨損,筆畫勾連的氣息更強烈,整個字體也顯得斑駁蒼茫、行書味道強烈。其筆畫粗細搭配,捺筆伸展自由、活潑。例如發(fā)愿文末端的“鎮(zhèn)王守令等同年受……”以及倒數(shù)第三行的“受行夫輟□愿儒生執(zhí)手受……”比較明顯。
表4北魏中期(501~524)關中地區(qū)造像題記“溫和舒展型”書體示例
北魏晚期,關中地區(qū)“長安書體”的用筆逐漸由挺森生硬、雄強厚重向含蓄內(nèi)斂、點畫圓渾、拙雅自然的方向發(fā)展,整個字體顯示出平和寧靜的秀美之感,開始有方圓轉化的態(tài)勢。該類字體主要以《孝昌造像題記》(525)、《龐雙佛道造像題記》(527)、《四面造題記》(531)、《朱法曜造像題記》(531)、《朱輔伯造像題記》(531)、《邢安周造像題記》(532)、《樊奴子造像題記》(532)、《邑主儁蒙娥合邑子三十一人等造像題記》(532)、《夫蒙顯達造像題記》(532)為典型(表5)。
表5北魏晚期(524~534)關中地區(qū)造像題記“方圓互用,拙雅自然型”書體示例
從用筆來看,該類字體使用圓筆的成份較多,拐折斜刻的筆畫表現(xiàn)不明顯,開始向秀美的趨勢發(fā)展。如北魏《樊奴子造像題記》(532)中的“中”、“日”等字在“口”字拐角時由方變圓的趨勢很明顯。
另外,《邑主儁蒙娥合邑子三十一人等造像題記》(532)中的“日”、“月”、“君”、“自”等字方圓兼使的筆法成熟,中鋒書寫的意味強烈,變化較多,有提按痕跡;三角形的點畫和大撇長捺的筆畫也很少,如“堂”上面的三點皆是不同寫法,很有味道。
從字體結構看,大多字體結構修長,平整穩(wěn)重,重心居中,偏移的成份少。在《夫蒙顯達造像題記》(532)中,如拉長的“亻”單人旁,以及“書”、“堂”、“黃”、“家”、“蒙”等字的結體修長,給人以放松自如、舒意伸展之感。
從章法布局來看,該類字體的整體布局相對勻稱,遵循了橫平豎直的界格,氣勢也不是那么強烈,整幅作品溫和,而不是雄強之勢,如《樊奴子造像題記》(532)、《朱輔伯造像題記》(531)。
北朝關中地區(qū)造像題記書體形成的“長安書體”與同時期洛陽龍門石窟題記書體形成的“洛陽體”相比,有著自己的特點,它以樸拙自然為特征,不計工拙,率爾信手,點畫之放逸,結體之奇肆,風格之爛漫,充滿了真情實意和奇思妙想。其粗糙、率意的形式,為后代書法家對其進一步加工完善、開創(chuàng)出新的風格面貌提供了基礎和條件。從清代到當今,一些書法理論家對其評價很高。
中國著名考古學家石興邦認為:“藥王山北朝碑石書法是北朝書法的集粹之一,是北碑典型的代表,其拙樸自然、開拓放任的特點與其拙樸的造像風格相輝映,富有民間書體風格,有其獨特的地方特點,由于其體例介于楷隸之間,處于漢隸和唐楷的轉化階段,有其書法發(fā)展的規(guī)律特點,所以,它是中國書法史上一個承前啟后、繼往開來的一個重要階段,其中確多名噪書壇的佳構,素為書學界所珍視”[8]。
書法家鐘明善認為,耀縣藥王山的北朝造像記,其書法可與龍門二十品媲美[6]。另外,對于柔中含剛、書體秀美的糅雜體,他認為:“對研究書法藝術中的斜與正,直率與安排,巧與拙,樸與華,生與熟等藝術規(guī)律提供了極其寶貴的資料,也能給藝術家、哲人以有益的啟迪?!盵6]比如《姚伯多造像題記》,“以楷而兼隸,體勢雄健,蒼勁堅挺,筆畫雅拙,從心所欲,信手而成,世稱‘北魏體’。著名書法家于右任先生,于一九二零年,來耀縣,對‘姚碑’頗為欣賞,將其和《廣武將軍碑》、《慕容恩碑》稱作三絕”[8]。當今評論者說,它的“書法變化不可端倪,字形大小的參差,筆畫巧拙相生,極富自然活潑的意趣”[9]。
圓筆類造像題記書法對后世書法的影響比較大。唐代的顏真卿、宋代的黃庭堅、近代的康有為等都得益于此類刻石而開一代書風。現(xiàn)代書法家于右任也是從魏碑中吸取營養(yǎng)而成為一代大師的[5]。
北朝關中地區(qū)的“長安書體”也是魏碑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同樣,“洛陽體”也屬于“魏碑體”,但它只是“魏碑體”書法體系的一個重要分支,是一個地域性書法概念,并不能代表整個“魏碑體”的書法特點。所以說,“魏碑體”是一個寬泛概念,它既是一個融合體,又是北魏時期書法總概念,它包括“洛陽體”、“長安書體”、甘肅河西地區(qū)的“涼州書體”以及山東等其他地域的書體。這些書體之間相互影響,而“長安書體”和“洛陽書體”是其中的兩大主流。因此,我們不能簡單地認為“魏碑體”就僅指“洛陽體”,或者提到“魏碑體”,只想到“洛陽體”逼仄的書法認識和視野。
[1] 康有為.廣藝舟雙楫注[M].崔爾平,校注.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6.
[2] 沙孟海,朱關田.沙孟海論藝[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0.
[3] 劉濤.中國書法史·魏晉南北朝卷[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2.
[4] 華人德.六朝書法[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3.
[5] 蘭鐵,鄭朝.中國書法的藝術與技巧[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4.
[6] 鐘明善.中國書法[M].石家莊:河北美術出版社,2001.
[7] 岳紅記.論北朝關中地區(qū)造像碑題記書法的藝術特征[J].藝術探索,2010,24(5):20-22.
[8] 李改,張光溥.藥王山北朝碑石研究[M].西安:陜西旅游出版社,1999.
[9] 王靖憲.中國書法藝術·魏晉南北朝[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