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法的餐桌，餐桌的王法

讓-馬克·阿爾貝

餐桌上的老大不是那個吃得最多的人，而是吃得最少的，他不僅掌握著餐桌，還掌握著用餐的話語權和節(jié)奏。布里亞-薩瓦蘭認為，“一個民族的命運取決于它怎么吃飯”。誠然，今天，雖然大多數(shù)國家已經(jīng)告別了往昔的物質匿乏，但是食品和權力的問題卻從來沒有這樣尖銳。

當人們想找一種最管用的方法確認自己的權力，想說清楚這種權力的大小、多寡和由來時，吃就成了重要的歷史記錄。

——讓·路易·弗朗德蘭

餐桌的藝術是統(tǒng)治的藝術。圍繞著吃，可以產(chǎn)生決策，可以張揚勢力，可以收納，可以排斥，可以論資排輩，可以攀比高低，最重要的是，可以令滿足人類生存的活動搖身一變，升華為最細致有效的政治工具。林林總總的飲食形態(tài)中，政治宴會最引人注目，它豐盛而講排場，豪華且隆重，被種種特點賦予了特別的意義。另外，吃飯本身還蘊藏著一種別樣的政治解讀，因為當拿起刀叉的時刻，人便游移在純粹的政治生活邊緣，脫離了平常所屬的人群，恢復本來的個體狀態(tài)。從古代宴席到現(xiàn)代的政治聚餐，有公眾意義的宴會有多種多樣的形式，有自己獨到的意義和語言：在王侯的宮殿里，權力的盛宴頻頻上演；在1936年6月，法國的罷工者把革命的野餐當作對抗當局的武器。而上述因素綜合起來，又讓權力的餐桌成為烹飪歷史當中的重要章節(jié)。

餐桌：權力的宣言

和誰坐下來一起吃飯，不僅是一種選擇，而且是一種劃分，反映出人與人之間的界線：畢竟，出席宴會也不是無謂的舉動，沒有人愿意看到陌生人坐在旁邊。在古希臘的斯巴達（Sparta）和克里特島（Crete），年輕人出席宴會是擁有公民權的象征，在觥籌交錯間，他們談論政治，決定獎勵，并在此過程中意識到身為食客的一員，必須遵守城邦的法律。中世紀騎士的受封宴會與之相似，賓主共進一餐，由此加強了彼此間的團結與信任。

在政治宴會上，獲得食欲上的滿足固然重要，但推杯換盞的交談顯然更為關鍵，正如19世紀的政治家布里亞-薩瓦蘭（Brillat-Savarin）所說：“吃飯已經(jīng)成為一種統(tǒng)治的形態(tài)”。著名的法國總理大臣塔列朗，是“美食外交”當之無愧的大師，1815年在維也納，他用頻繁勸酒影響了會議的進程；巴士底獄獄長德洛奈（de Launay）則沒那么幸運，1789年7月14日，他邀請來勢洶洶的群眾代表一起進餐，結果只讓監(jiān)獄的淪陷推遲了幾個小時。

17世紀，在上流社會的矚目下，弗朗索瓦·德拉瓦萊尼（de La Varenne）出版了《法國菜的烹調》（Le Cuisinier fran?ois），在歷史學家看來，此事幾乎和路易十四辭退意大利雕塑家貝爾尼尼（Bernini）一樣意義深遠：至此，宮廷提倡的“民族文化”開始成為主流，飲食作為其代表，和“民族建筑”等事物一道，開始對意大利文化的影響形成抵制。精心撰寫的飲食手冊，成為官方風尚的宣傳品和對異國廚藝的宣戰(zhàn)書。同樣，2006年禽流感猖獗時，為安撫民眾，法國總理多米尼克·德維爾潘（Dominique de Viepin）對著電視鏡頭大嚼雞肉，以上例子都足以表明，餐桌及餐桌文化不僅能成為統(tǒng)籌、整合和排斥的工具，還是傳遞政治信號的有效手段。

沒有餐桌上的鋪張靡費，人們就看不到東道主的富有和樂善好施。深諳此道的權貴們，自古以來將聚餐視為展現(xiàn)力量的絕好平臺。15世紀，勃艮第公爵依靠極盡奢華的宴席向騎士和外國炫耀權勢，一個世紀后，瓦盧瓦王朝的亨利三世為慶祝“圣靈騎士團”創(chuàng)立，讓水果堆成小山，以致在移入宴會廳時碰到了門框。賽維尼夫人由衷驚嘆道：“我們的父輩想不到現(xiàn)在能有這些玩意，他們根本想不到吃的東西能比門框還要高大！”但這只是一個開始，王朝不斷更迭，但法蘭西的威望和實力持續(xù)加強，在路易十四時期，波旁王朝繼續(xù)發(fā)揮奢侈和鋪張的藝術：“餐桌的裝飾華麗，細布鋪陳用于擺放燭臺和花籃，或是降溫的巨大的噴泉……盛湯用缽，平底矮邊的陶盆成雙成對，一切都是為了實用，也是為了迎合法國式的新美學。為了表現(xiàn)權力的烹飪語言，餐巾折疊花樣百出（計有二十七種花式），幾百根蠟燭點燃的水晶吊燈輝煌燦爛，映得餐桌和枝狀燭臺溢彩流光。照明用的火盆和花枝燭臺襯托出勒布朗設計的銀家具。提香、委羅內(nèi)塞、魯本、拉斐爾、卡拉齊、凡-戴克等人的油畫作品為宴會增色。大理石、拱形門框、墻裙、獵物標本、頭盔、盾牌、葉簇、花環(huán)、鍍金的青銅器、金絲和銀絲織成的錦繡，所有這一切都在肯定國王的榮耀和成就?！卑餐腥f·伏爾迪埃一針見血地評論道，“法國宮廷的奢華是國王勢力的最好表現(xiàn)”。

在宴會上，食物的豐盛程度永遠與國家的富裕繁榮形成映襯，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和這個國家富裕繁榮的神話形成映襯。路易十四宮廷一年的膳食費用高達1033700利弗（法國貨幣單位，當時博韋一個紡織女工的年收入只有150利弗），而他的人民正在挨餓。這種做法可謂流毒甚廣，并深刻影響了后來那些試圖模仿他或超越他的統(tǒng)治者。

至于餐桌上的座次排位，則體現(xiàn)了就餐者的等級高低。人們提到亞瑟王，總會提到他的圓桌，因為圓桌的意義象征著平等；而其他君主之所以身處宴會的中心，則是為了展示權力的尊嚴和至高無上。甚至連臺面上的食物也深有講究：在中世紀，誰吃得多，誰的權力就越大，直到19世紀的風尚讓飯菜的數(shù)量逐漸讓位于質量。1864年，文學家龔古爾（les Goncourt）有云：“百姓吃飯，資產(chǎn)階級用餐，貴族用膳。人越尊貴，進食的時間越晚。”從此開始，餐桌上的老大不再是那個吃得最多的人，而是吃得最少的，他不僅掌握著餐桌，還掌握著用餐的話語權和節(jié)奏。

同樣的情況還反映在坐椅的好壞，餐桌的擺放，人是站是坐，面前有無刀叉等細節(jié)上。20世紀30年代，克里姆林宮的宴會展現(xiàn)了蘇聯(lián)森嚴的官僚等級，會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要專注于斯大林。頻繁祝酒之后，大家起身走向領袖碰杯，權力的集中由此象征性地得到了體現(xiàn)。阿道夫·希特勒的生日宴會也有同樣的意味，每當元首想要鼓勵或制約赫爾曼·戈林（Goering，納粹空軍總司令）與戈培爾（Goebbels，納粹宣傳部部長）的野心時，便在席位的安排上煞費苦心。權力還令飯桌上的舉止言談有了新標準，以致人們能在不知不覺之中區(qū)分出高雅和鄙俗，當豪放不羈被溫文爾雅代替時，旁觀者便可以感受到貴族與平民之間那原本不易察覺的分界。

聚餐加強了群體的團結，也必然會對群體以外的人造成歧視。上古希臘的神話或者是維京時代的傳奇中，經(jīng)?？梢钥吹奖恢鸪鏊鶎匐A層、獨自吃喝的人；同樣，女人、外國人和奴隸很少有權利參加古代公眾宴會——在大快朵頤的食客們面前，他們遭受的實際是一種變相的、來自社會的非難和懲罰。不過，餐桌的作用不是單方面的，它既可以幫助統(tǒng)治者確立權力、反映等級，也可以成為反對派的工具，給固有的政治結構制造麻煩，比如古希臘人對狄俄尼索斯（葡萄酒之神）和俄耳甫斯（神話中的音樂家）的祭拜經(jīng)常伴隨著宏大的宴會，這種形式便被認為是對當時政治架構的挑戰(zhàn)。再比如1792年6月20日，革命黨人暴動，逼迫路易十六喝酒，其意圖是徹底打破兩百年來君王和百姓保持距離的形象。最后一個例子是共濟會，19世紀時，其多個分會在神圣星期五吃豬肉，儼然是對教會所謂“秩序”的抗爭。

混亂

盡管宴會的模式在發(fā)明者眼里是完美的，但有時候，混亂還是會悄然涌現(xiàn)。在不信任和暴力的陰影下，殷勤和好客蕩然無存，陰謀和毒殺將到處彌漫。正是對飲食安全的擔憂，催生了新的職業(yè)——試吃。從拜占庭到中國皇宮，從中世紀王公到美國總統(tǒng)，每一個權力的中心，都有他們的影子。當2009年3月，奧巴馬一家訪問巴黎時，竟有隨行人員先行試毒，委實讓在場的大廚們吃驚不小，這種擔憂并不是空穴來風，畢竟向食物中投毒的政治案例屢見不鮮：斯大林清算圖哈切夫斯基（蘇聯(lián)元帥，時任革命軍事委員會副主席）時，針對其黨羽的指控中便包括在鮮雞蛋中放鐵釘，在黃油中放玻璃碴子。史蒂文·卡普蘭（Steven Kaplan）則在書中描述過這樣一段往事：1951年，在法國加爾省的蓬圣埃斯普里村，約50名居民突然患病，神志不清，說看見火和蛇向自己襲來，最終連續(xù)七人神秘死亡，后來發(fā)現(xiàn)是城里面包店被人投毒，全村一片恐慌，挑釁、辱罵和丑聞造成外交氣氛緊張。后來在2009年，美國記者小漢克·阿爾巴雷里在《糟糕的錯誤》一書里透露，是美國中央情報局下了LSD迷幻劑，用以測試一個機密的大腦潛能控制計劃，甚至指出有美國高層人物的參與——當然，美國和法國政府均一直對此矢口否認。

也正是意識到餐桌上的局面失控會帶來損失，因此每個人都小心翼翼，試圖避免類似的情況上演；在正式宴會上，怎么向穆斯林國家的代表敬酒，歷來是西方禮賓工作的難題，因為伊斯蘭教信仰在飲食習慣中禁忌頗多；公開聚餐中，人們總是避免談論政治，因為種種敏感議題經(jīng)常能把一團和氣演變成一場惡戰(zhàn)。當局面失控之時，桌上的食物和餐具全部淪為互相拋擲的武器——卡朗·德阿什（Caran d Ache）根據(jù)1898年“德雷福斯事件”（德雷福斯系法籍猶太人，以德國間諜的罪名被捕，后因證據(jù)不足改判流放，輿論就此事件分成兩派，1906年此人獲釋）創(chuàng)作的油畫就反映了這樣的情景。規(guī)矩的打破甚至可能摧毀一個群體的平衡：在電影《上帝也瘋狂》（The Gods Must Be Crazy）里，一個普通的可樂瓶子便摧毀了定居在卡拉哈里沙漠（Kalahari）的布須曼人（Bochiman）的寧靜生活。

廚房里的戰(zhàn)爭

在政治生活中，食物為權力服務，統(tǒng)治者和屬民建立關系要通過很多途徑，其中之一就是飲食。在這方面，國家元首的態(tài)度最容易引起廣泛關注，而且當他們要向某個群體傳達信息時，也會經(jīng)常借助飲食：圣路易喜歡在酒里兌水；查理五世能喝上一盤湯就滿心歡喜——這都是他們在展示自身的虔誠與簡樸。查理六世就大不一樣了，他可以不顧宮廷規(guī)矩，興高采烈地獨自吃上六個小時。今天，國家元首已不能隨心所欲，他在餐桌上的行為必須與國家合拍，吃飯時既不能狼吞虎咽，逞饕餮之威風，也不能過于簡單。從亨利三世到法國王朝結束，國王在宴會上都力圖和宮廷里的人保持距離：畢竟，國王的飯桌不容分享，就像他們的權力。現(xiàn)代的政治人物，依其脾氣不同，或多或少地消除了這樣的距離，德斯坦總統(tǒng)曾經(jīng)走出愛麗舍宮，和普通群眾共用夜宵。其意圖乃是告訴人民，自己和大家一樣吃飯，但同時，在與群眾打成一片的大背景下，他又沒有忘記如何凸顯自我。

此外，在任何時候，當權者都要以豐盛的飯食討好公眾，以擴大支持人群。1454年，勃艮第大公舉辦“野雞宴”，聯(lián)絡當?shù)刭F族，爭取對十字軍遠征計劃的支持；到了19世紀和20世紀，共和黨宴會的口號就是以某個共同的政治綱領加強來賓們的團結。盡管難以劃定什么飯菜是左派的，什么飯菜是右派的，但飯菜卻從來不是中立的，事實上，食物一向是斗爭的口號和核心。1795年，法國婦女沖入國民公會，高呼“要面包，要1793年憲法”；1942年德國占領時期，“傭人們”上街游行，這時口號變成了“打倒德國鬼子”“我們要吃土豆”。這兩個例子都具有象征意義，最近，法國對環(huán)保食品的質量、對餐飲行業(yè)減免增值稅提出質疑，從而又一次暴露出“選舉廚房”里不同勢力涇渭分明的政治斗爭。

食物濃厚的政治含義還體現(xiàn)在民族主義者的口號里，在后者看來，飯菜簡直是弘揚本民族文化的有力武器。古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根據(jù)食用祭品的方法判定一個民族野蠻與否。19世紀，匈牙利作家李泊特·沙爾卡茲（Lipert Schalkhaz）寫道：“如果沒有民族的飯菜，這個民族的完整和統(tǒng)一是不可想象的！原創(chuàng)的、純正的民族飯菜是民族生活方式最牢固的支柱之一，并列于民族力量、民族習慣、民族特質和民族感情。民族飯菜有助于提升民族的自豪感和覺悟?！痹诿褡逯髁x者對本國飲食大力吹捧的同時，必然夾雜著對外來食品的輕蔑。從改變敵國的菜式名稱，到搗毀麥當勞，再到對某些食品反復的抵制，其方式雖然不同，但內(nèi)涵是一樣的：要在本土食品受到外來威脅的時候，維護食物的“民族本質”。

布里亞-薩瓦蘭認為，“一個民族的命運取決于它怎么吃飯”。誠然，今天，雖然大多數(shù)國家已經(jīng)告別了往昔的物質匿乏，但是食品和權力的問題卻從來沒有這樣尖銳，讓-羅貝爾·皮特（Jean-Robert Pite）說：“我們的時代需要牢固的信仰，要篤信文化遺產(chǎn)是唯一穩(wěn)定的價值?！蓖瑫r，糧食危機和技術災難引發(fā)的恐慌，都迫使政界人士對人民群眾的菜籃子安全作出保證。這時候，往往要求助于“原生態(tài)”的地方食品。比如，在那些把葡萄酒視為“國家財富”的地區(qū)，任何想要限制酒類消費或是改變成分的法律都會引起爭議。法國就是這樣一個例子，2009年2月，民選代表在看到酒水消費的危機報告以后，倒吸了一口涼氣，因為他們怕失去來自葡萄酒制造業(yè)的選票?？梢赃@樣講，餐桌已經(jīng)化為權力宏觀意義上的組成部分，因為從根本上說，兩者已經(jīng)在數(shù)千年的歷史變遷中融合，權力的餐桌就是王法，王法也是權力的餐桌。

摘編自《權力的餐桌：從古希臘宴會到愛麗舍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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