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江雨
一
這座城市的冬天很冷。
那天冬至,爸爸難得回家,讓我陪他到離家不遠的天橋舊書攤買舊書。
“最近總有城管來,你快點兒看看吧,要是他們來,我立馬就得收攤兒跑了,你可得和我一起準備好了?!毙湸┲R娷娋G色的大衣,在風中打著寒顫。
“哈哈哈,行,等城管來了咱倆一起逃!”爸爸總是能和任何人說幾句。我就沒有這種能力,所以通常,我都很無聊,于是就站在天橋上向下看著。
媽媽說,我在一個下雪的夜晚來到這個世界。那天晚上沒在醫(yī)院待多久,我就被抱回家。我被媽媽裹成一個粽子,只露出一雙小眼睛。那時家里還沒有自行車,我媽抱著我一路走回家。我看見這個世界的第一眼就是夜,第一次感受美就是眼中的光暈。
這個城市的夜通常是由繁亂的車燈、喇叭聲,還有形影匆匆的人構成的。橋下有很多人,來來往往的。
十字路口站著一個男孩兒,手里拎著一只黑色的旅行包,另一只手拿著手機在講。他的神情和其他人一樣,匆忙。不過,因為他和我年紀相仿,我就多看了他一眼,他眼中好像有一絲絲悲傷。莫名的,我感到我和這個男孩兒好像有一種吸引,或者聯系。可能就是因為,我覺得他悲傷,想要憐憫一下他吧,我默默地想。不過,我還是發(fā)揮著自己帶有小女孩花癡的想象力遐想著:也許以后還會再見到呢,我最喜歡憂郁的男孩子了,一看就有很多內心戲。一邊想著,一邊偷樂。這時綠燈亮了,他又匆匆走了,我的思緒一直隨著那個男孩,直到看不見他。
我不愛說話,特別是和陌生人,大人們說我有點兒內向。誰知道呢?我不過愿意待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愿意出來罷了。那里很好,有記憶,痛的,或者,甜的。
城管還沒有來,所以我爸還在繼續(xù)淘書。于是我想繼續(xù)找下一個路人,來填補我無聊的時光。
我拼命地想把目光挪到下一個路人的身上,可是腦海里的那只黑色的旅行包總是把我回到那個男孩的身上,他好像一直站在那里。
橋下有一輛大卡車轟隆隆路過,大橋激烈震動,我以為要塌了。我緩過神來,看見那個黑色的旅行包被撞到了地上。
那個男孩兒不是早就走了嗎?
天橋沒事兒,馬路上也沒有人受傷。這時幾個穿著警服的人來了,氣勢洶洶。小書販急忙地將所有書用一塊破布包起來,在叫罵中瘋跑。兩本兒書掉在了地上,他來不及撿,于是落荒而逃。爸爸手里還拿著那本要買的書,想要趕上去,不過來不及了。
“下一次看見他的時候再給他錢吧?!卑职终f,“豆兒,走吧,過幾天再來?!?/p>
我撿起書販落下的兩本書,看了看,一本兒是破舊的《圣經》,一個是筆記本。筆記本很破,像是翻過很多遍。
我和爸爸講剛剛在橋上看見的景象,特別說了那個旅行包。我等著爸爸的驚訝表情,他卻樂了。他說:“哎,從小你就愿意胡思亂想,也不愿意和別人說話。你以為你演電影??!”
我覺得也是。爸爸很了解我的,我從小就愿意胡思亂想。
這時,我聞到了噴香的白薯味。在寒冷的冬天握著一只暖暖的白薯別提多幸福了。我和爸爸走下天橋買了只白薯,也慢慢加入到城市的組合。剛下完雪,夜?jié)u漸深了,周圍靜悄悄的。
二
家里總是很靜,這種隱藏著悲傷的靜讓屋子變得很冷,我不得不穿上最厚的衣服。
爸爸好久都不回家了,媽媽也和他鬧得很僵。這一切都是爸爸錯,或許還有其他原因。我的悲傷總是像洪水一樣,說來就全來了。自從和檀木吵過一次架后,我就再也沒和他有過任何聯系。我打過他的電話,那邊總是關機,每一次都是這個結果。這回我好像傷透了他的心,他對我很好,而我從不在意。
爸爸不在我身邊時,我強烈地依賴于檀木。就在強烈地依賴檀木時,檀木也消失于我的世界了。
有一天傍晚,我坐在桌子前,眼前的夕陽很美,路燈還沒有亮起。夜里是人們最不理性的時候了,我的思緒全被檀木霸占了,很亂。我不得不找個東西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不然我會瘋掉。我突然想到小書販落下的兩本書。沒依賴的時候翻翻書也是一件不錯的事。于是我翻開那個筆記本,它大概是小書販的日記。
誰不愿意去窺探別人的秘密呢?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翻開它。
“C城柳樹南街三號公寓,56號”,筆跡很有力氣。我接著往后翻,結果什么都沒有了。整個筆記本上只有這一句話,一個地址。
那個地方好像有一種力量想讓我去探尋。即使不知道它在哪兒,我也嗅到了熟悉的味道。
一種記憶里的味道。
我徑直走出家門。
下霧了,夜色漸漸濃了,燈光閃閃爍爍,路上依然人車相間。我拿著筆記本和圣經,迷迷糊糊走在路上。走了好久,也沒有找到,遠處突然走來一個熟悉的人。是小書販。還是那件軍綠色大衣,不過好像比前些日子臟些。他好像在尋找什么,還一邊問著一旁的路人,不過路人沒有理會他。我本能地反應過來,于是藏在旁邊的墻角,等小書販走過,我才出來。
過一個十字路口,看見了路牌——“柳樹南街”。直覺告訴我馬上就要到了,我也加快步伐。
在街道的盡頭,我發(fā)現了筆記本上寫的三號公寓。接下來,56號也很順利找到。我以前一向是以路癡著稱的,這一次竟然這么容易。我說過,有一種力量拉著我向前走。
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我真的獨自一個人站在56號房門前。門上貼著一個福字,粉色的。確切地說是退色了的紅,門邊放著沒有倒掉的垃圾袋。
“篤篤篤”,我敲了好半天都沒有人來開門。再敲還是沒有動靜,我決定放棄。我轉頭離開的時候,門開了。
探出頭的是一個大男孩兒,看起來將近二十歲吧。
“你是……”,他疑惑不解地看著我。
他的眼睛很熟悉。但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手一抖,書不小心掉在地上。
“哦,你是幫我純叔送書的?”他問我。
我急中生智,撿起地上的書:“哦,對,我、我是送書的?!苯又夷贸鍪ソ浄旁诹怂氖掷?。endprint
我無意中往屋內看了一眼,眼前閃過一只熟悉的旅行包。
黑色的。
我轉頭逃掉了,躲在樓下的角落里。
過了好久,身后才傳來一聲關門聲。
是那個男孩。
三
我已經穿上最厚的衣服,不過依然擋不住寒風的侵襲。
天越來越冷了。
冬天過去就是春天。我曾經以為我什么都不怕,最痛苦的時候說明你要熬過去了。可這次不同。我以為我會漸漸忘記檀木,可是他就像夏天里無窮無盡的小蟲,時不時便出現在我的眼前。他已經成為我的隱痛,特別是上一次被推到那個地方,看到那個黑色的旅行包和那雙眼睛之后。
我想到了小書販。
最近城管看得很嚴,我去的時候小書販還沒有到。我站在天橋上等他。
城市的燈光又亮了,筆直的公路像一條線,延伸到城外。
有一次和檀木吃完晚飯,我倆就站在小天橋上看來往的車燈。我總是擔心檀木,他過馬路的時候太粗心。我自以為是的付出,檀木卻很遲鈍。一想到這兒,我心中又開始隱隱作痛,思念感愈發(fā)強烈,眼前涌上來很多淚水。我不管它們,繼續(xù)看著遠方。就在這時,十字路口又出現——那個拿黑色旅行包的男孩。他旁邊有一個女孩,他的手輕輕撫摸著女孩的臉龐。女孩兒背對著我,不過背影很熟悉。這場景實在讓人羨慕,我記憶中曾擁有過。
綠燈亮了,他們相互擁著一起過馬路。女孩拉著那個男孩,飛快地跑向另一邊,就好像曾經的我拉著檀木。
他們倆向著我的方向走,邊走邊笑。男孩手里拿著糖葫蘆,擋在女孩前面,讓女孩子停住,女孩子微微張開小嘴。男孩子大笑著喊了一聲“豬!”,之后就笑著跑開,女孩笑著追。
我一直想看清女孩的臉,可是每當我定睛的時候女孩都恰巧別過臉去。我無論如何都看不清她。
小書販應該不會來了吧?我回頭看看旁邊,依然是空的。當我再將目光轉回橋下,那兩個熟悉又陌生的人已經不見了。
四
天變得更冷了。
檀木依然沒有消息。
我兩周沒去天橋。
這些天,我被那股神秘的力量拉著又去了那個地方。我發(fā)現,每當我強烈地想念檀木,那個力量就會變強。它越來越強,直到把我從家里推到那個地方。
那天我剛出門就開始下雪,到了男孩家,雪已經能覆蓋我的腳背。我又站在56號門口。門上依然是褪色的福字,門旁還是那只垃圾袋。像往常一樣,我敲了好幾次門,轉頭要放棄的時候男孩才來開門。
他紅著眼睛,顯然剛剛哭過。這回他沒有驚奇的表情,因為我自帶了一本書,裝作送書員。
“進來坐坐,喝些熱水暖和暖和?!蹦泻е鴦偪捱^的鼻音,接過書,放在茶幾上的一摞書上。
“嗯?!边^了好久,我才點頭答應。我沒想到還會和男孩有這么近的接觸。
男孩幫我倒杯熱水,坐到對面的椅子上。
“純叔最近怎么不來了?”
我看著他的眼睛出神,又是好半天才回答他。
“哦,純叔的小孩子要考試了,小孩的媽媽上班,沒空看著。純叔就在家陪孩子學習,就讓我來送書。”我特別擅長編瞎話。
“嗯,哎……”男孩長長地嘆一口氣。
他總是皺著眉頭,眼睛里帶著這個年齡不該擁有的悲傷。
“真羨慕他們一家,團團圓圓的?!?/p>
男孩看著手旁的一摞書,慢慢撫摸著它們,眼角又濕潤了。這種悲傷的神色太像檀木。
我記得,當初是我先愛上檀木的。就是為這種成熟的悲傷眼神,讓我想去愛護。檀木也一直很愛很愛我,他總是以特殊的方式關心我,然而這種關心我卻總是感受不到。檀木好像對我說過:“男孩和女孩是不一樣的?!?/p>
我總覺得和眼前的男孩之間有著某種聯系和默契。從他的眼睛中我看到了和我相似的眼神。我的一個好朋友說過:一個人思念著另一個人,想念著想念著,這些情愫就會轉移到眼睛,變質成液體。我的眼睛像兩條魚,自從再也見不到檀木,它們就一直徘徊在水中。
男孩若有所思地撫摸著身旁的書。
我不想讓他看見我的紅眼睛,畢竟我還不算認識他。除了上回在家門口見過他,再就只是遠遠地觀望過他和他的女朋友。
“我父親他……”他正想說些什么,可是我已經抑制不住淚水,趕緊從他家里逃出去。在門口,我不小心碰到那一袋垃圾,很多雜物露出來?;艁y中,我恍惚地看見一張照片,兩個人,一高一矮,是父親和孩子。
相似的眼神,相同的身世,莫名其妙的聯系,十字路口,黑色旅行包,夜晚的燈光,行人,卡車,小書販……
我像瘋了一般,朝前跑著,朝前跑著,想要逃離。
大雪冷冷地拍打在我的臉上,很疼,疼得刺骨。
突然腳下一滑,我摔倒了。這一摔,我眼前一黑,有一個人在我腦海中晃過——軍綠色的小書販,男孩的純叔。
很多事情都與他有關,只有他能解開這個節(jié)。
五
天橋在等我。
下過雪的夜晚,街道依然嘈雜。
很巧,今天他在,他坐在天橋中間。我拿著那個筆記本,跑到純叔面前。
他沒有抬頭:“快點兒看看吧,城管總來,我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要逃走!”
他沒有抬頭的意思。我把那個筆記本拿到他眼前。他像受了驚嚇一樣猛地抬起頭:“怎么在你那兒?你從哪兒撿到的?我一直在找!”
“還記得那天晚上嗎?我和爸爸來這兒買書,還沒有給錢你就跑掉了,這是你慌忙中落下的?!蔽医忉屨f。
“我好像還丟了一本圣經,你看到了嗎?”他說。
“我送給那個男孩子了,就是你本子上寫的那個地址?!?/p>
“什么男孩子……這么說你去過他家了?”純叔的眼睛瞪得溜圓。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問。endprint
他猶豫了好一會兒,終于告訴我:“我和他父親是好朋友,他很愛小木,想讓兒子有一個好的未來,所以生病住院的時候就托付我給孩子送書看。不過聽說男孩子前些日子出車禍了,恰巧也是他父親走的那天,多邪乎。我最近都沒敢去,正好前幾天那個本子也丟了,我記不住那個地址?!?/p>
小木!聽到這兒我的腿都軟了。這么說,那個男孩子是檀木?可是他并不像啊。
“那天欠我的書錢……”小書販支支吾吾地說。
我趕緊付了那天的書錢。拿錢的時候我的面紙掉出來,我彎腰去撿,再抬起頭的時候,那天晚上的一幕又出現了。那個十字路口,男孩站在那里,手中拿著黑色旅行包,旁邊是熟悉又陌生的女孩子,我仍舊只是能看見她的背影。男孩子在打電話,女孩子站在他旁邊低著頭,看起來不是很高興。男孩的表情很焦急,又有很多悲傷。這時綠燈亮了,男孩子沒有顧得上女孩直接跑向馬路對面。突然,他想起什么,又轉過頭跑回去。
這時,我又聽見大貨車的聲音。轟隆隆,天橋在晃動。接著,那幾個穿著警服的人又來了。在橋的晃動中,小書販慌亂地將所有的書包起來。我的頭極痛,痛得睜不開眼睛。我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間,我看見了那個女孩張著嘴。她終于轉過頭了,驚訝地看著馬路中間。
那張面孔我很熟悉,而且熟悉極了,每天對著鏡子就能看見。那是我自己!
卡車急剎車,黑色的旅行包飛起來,落在馬路旁。我不顧一切沖下天橋的樓梯,跑向馬路。我要我的檀木!
我奔跑著,呼吸著。冰冷的空氣繼續(xù)拍打著我的臉,雪像刀一樣鋒利,正像曾經一切有關檀木的記憶,將我的喉嚨割破,將我的臉刺破??墒俏腋嬖V自己,檀木正等著我呢。他就在馬路中間,快跑,你馬上就能再次擁有檀木了,再次擁有曾經的溫暖。我還告訴自己,這回你一定要珍惜這一切。所以,檀木你一定要等我!
我拖著已經到達極限的身體,終于跑到馬路中間。
我暈倒了……
當我醒來,什么都不見了,我只是倒在馬路中間。我恍惚看到大卡車沒有停,繼續(xù)向前開著。我向四周望去,檀木不見了!什么痕跡都沒有。
雪依然是灰的,被來往的車輛染臟了的灰。
沒有男孩子,沒有檀木,沒有我自己,沒有我想要的一切。周圍靜悄悄,只有那些繼續(xù)疾馳的車輛,燈光晃得我睜不開雙眼。
忍著痛我站起來。
繁亂的車燈,形影匆匆的人,滿眼淚水,我獨自存在于車流中間。
我轉頭看了看天橋。
一個男人站在那里,向她這邊張望……
責任編輯 曲圣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