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平
周國平,當代著名散文家,有《人生寓言》等作品入選語文教材。
一
曾經(jīng)讀到—則幽默,大意是某人參加會議,一言不發(fā),事后,一位評論家對他說:“如果你蠢,你做得很聰明;如果你聰明,你做得很蠢。”當時覺得這話說得很機智,意思也是明白的:蠢人因沉默而未暴露其蠢,所以聰明;聰明人因沉默而未表現(xiàn)其聰明,所以蠢。仔細琢磨,發(fā)現(xiàn)不然。聰明人必須表現(xiàn)自己的聰明嗎?聰明人非說話不可嗎?聰明人一定有話可說嗎?再也沒有比聽聰明人在無話可說時偏要連篇累牘地說聰明的廢話更讓我厭煩的了,在我眼中,此時他不但做得很蠢,而且他本人也成了天下最蠢的—個家伙。
少言多聽是思想者的道德。唯有少言才能多思,舌頭超出思想,那超出的部分只能是廢話。如果你珍惜自己的思想,在表述時必定會慎用語言,力求簡練準確,讓最少的話包含最多的內(nèi)容。
對于思想者來說,聽也是思的一種方式。他聽書中的先哲之言,聽自己的靈魂,聽天籟,聽無忌的童言,聽無字的神諭。
無論會議上,還是閑談中,聽人神采飛揚地發(fā)表老生常談,激情滿懷地敘說婦孺皆知,我就驚詫不已。我簡直還有點嫉妒:這位先生——往往是先生——的自我感覺何以這樣好呢?據(jù)說講演術(shù)的第—秘訣是自信,一自信,就自然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起來了。可是,自信總應該以自知為基礎吧?不對,我還是太迂了。毋寧說,天下的自信多半是盲目的。唯其盲目,才擁有那—份化腐朽為神奇的自信,敢于以創(chuàng)始人的口吻宣說陳詞濫調(diào),以發(fā)明家的身分公布道聽途說。
智者的沉默是一口很深的泉源,從中汲出的語言之水也許很少,但滴滴晶瑩,必含有很濃的智慧。相反,平庸者的夸夸其談則如排泄受堵的陰溝,滔滔不絕,遍地泛濫,只是污染了環(huán)境。
富者的健談與貧者的饒舌不可同日而語。但是,言談太多,對于創(chuàng)造總是不利的。時時有發(fā)泄,就削弱了能量的積聚。創(chuàng)造者必有醞釀中的沉默,這倒不是有意為之,而是不得不然,猶如孕婦不肯將未足月的胎兒娩出示人。
當然,富者的沉默與貧者的枯索也不可同日而語,猶如同為停經(jīng),可以是孕婦,也可以是不孕癥患者。
健談者往往耐不得寂寞,因為他需要聽眾。寡言者也需要聽眾,但這聽眾多半是他自己,所以他比較安于獨處。
二
我不會說、也說不出那些行話、套話,在正式場合發(fā)言就難免怯場,所以怕參加一切必須發(fā)言的會議??墒牵瑒e人往往誤以為我是太驕傲或太謙虛。
我害怕說平庸的話,這種心理使我緘口。當我被迫說話時,我說出的往往的確是平庸的話。唯有在我自己感到非說不可的時候,我才能說出有價值的話。
老是聽別人發(fā)表同樣的見解和感嘆,我會感到乏味。不過我知道,在別人眼里我也許更乏味,他們從我這里甚至連見解和感嘆也聽不到,我不愿重復,又拿不出新的,于是只把沉默給他們。與人共享沉默未免太古怪,所以,我躲了起來。
他們因為我的所謂成功,便邀我參加各種名目的討論??墒牵抑猿蔀榻袢罩?,正是因為我從來不參加什么討論。
平時我受不了愛講廢話的人,可是,在某些社交場合,我卻把這樣的人視為救星。他一開口,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保持緘默,不必為自己不善于應酬而惶恐不安了。
討論什么呢?我從來覺得,根本問題是不可討論的,枝節(jié)問題又是不必討論的。
人得的病只有兩種:一種是不必治的,一種是治不好的。
人們爭論的問題也只有兩種:一種是用不著爭的,一種是爭不清楚的。
多數(shù)會議可以歸入兩種情況:不是對一個簡單的問題發(fā)表許多復雜的議論,就是對一件復雜的事情做出一個簡單的決定。
世上有一種人,嘴是身上最發(fā)達的器官,無論走到哪里,幾乎就只帶著這一種器官,全部生活由說話和吃飯兩件事構(gòu)成。
當今學界多此類人,忙于趕各種場子,在數(shù)不清的會上發(fā)言,他們雖然仍頂著學者之名,其實是名利場上的說客和食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