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葉圣陶看一個時代

李斌

商金林先生以一人之力，歷時近四十年，在一位現(xiàn)代作家研究上深耕易耨。一九八六年出版了《葉圣陶年譜》，一九九五年出版了《葉圣陶評傳》，二零零四至二零零五年出版了二百多萬字的《葉圣陶年譜長編》，如今，三卷本的《葉圣陶全傳》（以下簡稱《全傳》）又與讀者見面了。

商金林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專業(yè)出身，葉圣陶在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有重要貢獻，這是他研究葉圣陶的最初動因，也是他最得心應手的領地。《全傳》詳細介紹、分析和評價了葉圣陶早期的文言小說，五四時期的文藝論文，《隔膜》、《火災》、《線下》、《城中》、《未厭集》、《四三集》等短篇小說集，長篇小說《倪煥之》以及童話集《稻草人》、《古代英雄的石像》等專集。這些分析凝聚著他多年來對葉圣陶文學作品的閱讀和體悟。近年來，關于舊體詩詞是否應該進入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寫作，引起了廣泛的爭議。在這部《全傳》中，商金林對葉圣陶的舊體詩詞有很多精彩分析，為我們研究現(xiàn)代作家的舊體詩詞寫作開辟了路徑。此外，書中還對葉圣陶的散文、書信、日記和廣告進行文學解讀，豐富了我們對這些文體的認知。

葉圣陶是現(xiàn)代語文教育界的泰斗，早在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他就發(fā)表了關于國文教學的論文，后來長期從事國文教學的研究和教科書的編寫工作?！度珎鳌吩敿毥榻B了葉圣陶主持編寫的十多種大中小學語文教科書，對這些教科書的編輯思想、選目、習題設計等進行了細致分析?！度珎鳌愤€仔細梳理了葉圣陶語文教育觀念的產(chǎn)生、發(fā)展、演變及現(xiàn)實遭際，對葉圣陶編寫的《文心》、《文章例話》、《揣摩集》、《精讀指導舉隅》、《略讀指導舉隅》等語文輔導讀物做了認真解讀?！度珎鳌吠ㄟ^對葉圣陶語文教育觀念和實踐的深度研究，從一個側(cè)面展現(xiàn)了二十世紀中國語文教育史。

作為編輯出版家，葉圣陶不僅是開明書店的靈魂，也是人民教育出版社的創(chuàng)始人。開明書店是民國時期規(guī)模較大、出版理念較為成熟的出版社。商金林通過對葉圣陶的研究，勾勒出了開明書店從創(chuàng)辦到發(fā)展壯大再到公私合營的歷史線索，并由開明書店這一“個案”，讓讀者管窺到民國時期出版界的概貌。葉圣陶長期擔任人民教育出版社的社長和總編輯，該社出版的教科書，從選題、設計到編撰、審定，每一個環(huán)節(jié)，葉圣陶都“樂在其中”，事必躬親。

葉圣陶長期從事編輯出版工作，他以文會友，廣結(jié)良緣。《全傳》披露了葉圣陶與現(xiàn)代作家交往的一系列豐富的資料，值得關注。葉圣陶對魯迅一直非常敬重，上海時期跟魯迅“相濡以沫”，魯迅逝世之后，又為魯迅著作的出版嘔心瀝血。一九七六至一九七七年，年逾八旬的葉圣陶陸續(xù)審閱人民文學出版社的魯迅著作單行本，提出了大量書面意見。葉圣陶與郭沫若的關系，書中也多處提及，其中兩個歷史細節(jié)尚未引起郭沫若研究者重視。一是葉圣陶主持的五十年代中期出版的《文學》課本對《我想起了陳涉吳廣》這首詩進行了修改；二是“文革”結(jié)束后，人教社的初中語文課本第一冊（征求意見本）選入了郭沫若的《水調(diào)歌頭·粉碎“四人幫”》，葉圣陶認為不宜用：“一則此題目不宜為如此隨意雜湊之語，二則不合詞之格律，何能謂之詞?！边@兩則材料值得深入挖掘闡釋。此外，葉圣陶與茅盾、巴金、沈從文、丁玲、浩然等知名作家在文學上的交誼，都有詳細描述?！度珎鳌肥且匀~圣陶的生平活動為經(jīng)，以百年中國文壇的諸多大事為緯，夾敘夾議，所知者確，所見者深。

本書通過對葉圣陶日記等珍貴史料的鉤稽，為抗日戰(zhàn)爭和“文革”等重大歷史時期的敘說，提供了許多真實的史料。抗戰(zhàn)時期，日寇轟炸樂山、成都等內(nèi)陸腹地，同胞血肉橫飛，流離失所；國民政府消極抗戰(zhàn)，兵役腐敗，交通阻塞，物價飛漲，高士其等文化人貧困交加流落街頭，書中的這些圖景和畫面，處處讓人觸目驚心?！拔母铩背跗?，葉圣陶被閑置起來，滿腔抱負無處施展，只好不厭其煩地“抄書”，此外就是跟在“干校”養(yǎng)牛的兒子在往來信件中討論如何養(yǎng)牛。

作者不僅注重葉圣陶在文學創(chuàng)作、教育、編輯出版等方面的突出貢獻，更重在寫“人”，展示傳主的人格魅力和道德風范。葉圣陶及其同代人雖說在學校接觸的是“歐風美雨”，但他們從小接受傳統(tǒng)文化熏陶，立身處世上葆有傳統(tǒng)士大夫的君子風范，而葉圣陶就是其中杰出的代表。作者在本書“自序”中說，葉圣陶“更大的成就在‘文章’之外，他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化大師”。因此，《全傳》著重表現(xiàn)葉圣陶侍奉父母至孝，對待妻兒至真，跟朋友交往至誠，工作勞作至勤等諸多方面所表現(xiàn)出來的人格魅力。

葉圣陶跟現(xiàn)代文化名人交往甚多。他跟顧頡剛、朱自清、夏丏尊、茅盾、鄭振鐸、胡愈之、豐子愷、朱光潛、俞平伯、徐玉諾、呂叔湘等同輩文人學者之間關系非常融洽，這在《全傳》中有生動敘述。一九二一年，葉圣陶和朱自清同在上海吳淞中國公學教書，從此相識，并一起編輯《詩》月刊，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朱自清的《歐游雜記》、《倫敦雜記》、《詩言志辨》等名作均由葉圣陶“責編”出版。上世紀四十年代，他們合作出版了《精讀指導舉隅》、《略讀指導舉隅》、《國文教學》和《新編開明高級國文讀本》。朱自清逝世后，葉圣陶又主持出版了《朱自清文集》。一九七四年底，年過八旬的葉圣陶因俞平伯信中的一句話勾起了對這位逝世多年的好友的懷念，“焚膏賡晝”，用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寫成了《蘭陵王·追念佩弦》?！度珎鳌穼@段友誼的描述，令人唏噓不已。

《全傳》所展示和刻畫的葉圣陶，是最為豐滿生動的中國現(xiàn)代作家形象之一，給我們奉獻了寶貴的精神財富。商金林說：“圣陶先生長長的一生中，對最廣大的青年永遠記住并且擔負起教師的責任，對最廣大的文學愛好者永遠記住并且擔負起編輯的責任。為了這種責任，他俯首甘為孺子牛，不惜犧牲自己的學術研究和專著創(chuàng)作，年復一年地編輯書刊，編寫教材，調(diào)查研究，誨人不倦?！蓖ㄟ^商金林的刻畫，一代師表葉圣陶更加值得我們懷念。

（《葉圣陶全傳》，商金林著，人民教育出版社二零一四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