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揮
1
平原。
山口。
峽谷。
峽谷中的峽谷。
城市是在平原上的一個中心地帶,我穿過平原,經(jīng)過上升的丘陵,從山口進(jìn)入峽谷,再進(jìn)入峽谷中的峽谷。這是一條小峽谷。它沒有大峽谷寬闊,但它的深度與大峽谷是一樣的。我就是沿著這樣一條小峽谷,來到了一座小山村。
沒有車通到這兒,我是步行來的。
一條被攔截起來的小河,膨脹了,經(jīng)過半年甚至一年時間的蓄積,聚積了半河谷的水。由于下面有個地方泥土與石塊凝結(jié)到了一起,形成了壩。這就是水壩,也叫水庫。人工的。也有天然的。比如地震造成的山峰崩裂、倒塌。
這個村子就是在這樣的一條小河的邊上。
上了壩子,沿著左邊的水邊兒走。水邊兒有一條路,這條路相對來說位置比較高,水一直不會把它淹沒。但從山坡上沖下來的雨水、山洪什么的把路沖斷了。斷裂了的地方沉陷下去一個泥土的洞穴。這樣的洞穴上連一塊腐朽了的木板都沒有架。山里太窮。路就那樣斷了。你從旁邊繞過去。繞不過去,就只好走其他的路了。山上小路有很多條。你還可以繞到山坡上面的土塬上去。
我走在這樣的小路上。
小路的北邊是高高的土崖,下面是坍塌的窯。窯塌了,就像一個巨獸死了,趴下去,散了架子,爛掉了。還有一個墨李園。園子外面一圈兒酸棗枝生長成的籬笆。園子里面也有幾孔破爛的窯。一個老頭兒干枯了的身子掛在窯門上面。一根繩子勒住老頭兒的脖子。一個老婦坐在門旁邊的土地上,她靠在土墻上,僵硬了。
一塊長長的麥田。麥田里的麥茬散發(fā)著新鮮的小麥氣息。它閃著白光。我挑麥茬之間的空地兒走,以免腳趾戳傷了。麥秸扎進(jìn)肉里,刺兒絨毛一樣細(xì),疼,很難把它拔出來。用針把肉挑得血肉模糊了,刺兒才會隨著血肉一塊兒出來。可憐的母親把它用手指捻出來,說,你看,就是這么一個小尖針兒。那樣細(xì)小柔軟的尖刺,也只有母親的手能夠把它找到。母親的心比它還要細(xì)小。只有愛才會那么細(xì),那么小。
這塊麥田廣闊得很。有三百米寬,長可就像是可以一直延伸下去。土地的廣闊,到了這兒,你就會有更深的感受。
我走到了地頭兒了。
兩丈高的懸崖下面是小河和小河邊草叢中間的路。路是白的,光的,膽大的草摸索過來,尖頭兒被踩碎了,爛了,發(fā)散出醉人的青草的濃郁氣息。河水隱在深深泥溝下面,嗚嗚咽咽流淌。看不見水。水庫里的水還非常地少,它只在壩的屁股那兒形成了塘子。如果在水庫中間有了很厚很深的水,這兒就會看到水了。水就會不是流動的了,也就不發(fā)出嘩嘩啦啦聲了。
草叢里有蛇。蛇到河邊喝水。沒有水的地方不會有蛇。
2
一口窯。
院子。
乒乓球案子。
水泥臺面。
臺子是用泥土板筑的。
兩個孩子站在案子的兩邊,打乒乓球。
女孩。
一個男人站在案子中間,目光隨著飛行的乒乓球轉(zhuǎn)動。
泥土夯筑的乒乓球案子周圍站滿了學(xué)生。
老師的脖子下面掛著一把哨子。他把哨子拿起來,吹了一下。學(xué)生紛紛跑進(jìn)窯洞里。院子里沒有了學(xué)生,我也就顯露出來了。老師看了看我。
“你是……咱們以前見過?”老師問。
“我也覺得挺熟悉的?!蔽艺f。
“你來過這里?”老師又問。
“我一定是來過這里?!?/p>
“夢里?”老師說。
我愣了一下。
“我要給學(xué)生們上課了?!崩蠋熆粗?。
我心里想他是說他不能陪我了,但又一時決定不下來如何對待我。
“你同意的話,我也跟著一起聽課?”我的眼光里一定有水。
“你是成年人了……不過,你想聽課,我也歡迎。”
說完這句話,他臉上的表情輕松起來了。他為為我終于想出了一個解決的辦法,心里放下了一個負(fù)擔(dān)。
3
我想這個村子還沒有電。我的意思是說還沒有電線與電線桿一路把發(fā)電廠的電引到這個村子里來。
窯洞里十分黑暗,尤其是它的深處,你猛一進(jìn)去,就像是掉進(jìn)了幽深的古井。
窯洞只有一面是與外界相通的,光線也就只能從有門和窗的這一邊進(jìn)來。為了借用以這種方式進(jìn)入窯洞的光線,教學(xué)用的木板就掛在窯洞的西邊側(cè)壁上。那里靠門,敞開的門把一大團(tuán)光線吞吃進(jìn)來。
我坐在最后一排。我坐的是一個低低的泥臺,胸脯前面是個高高的、長長的泥臺。這樣的泥臺總共有四爿,學(xué)生們分別坐在這樣的泥臺后面。前面三爿長長的泥臺后都坐有孩子,惟獨我坐的這最后一排沒有一個學(xué)生。我就是因為看它沒有一個人坐才坐到這兒的。
老師的聲音在窯洞里響起來了。有回聲。這種帶回聲的講課聲把講課與聽課這樣的事業(yè)變得十分正式,顯得莊重,有了神圣的意味。
我這才看仔細(xì)了。當(dāng)作講課黑板用的其實只是一個長長的木板。木板的邊兒還是毛茬的,還帶著木頭被大鋸鋸開時的毛刺,粘有少許的樹皮。樹皮的顏色與木質(zhì)的顏色形成明顯的反差。
一根麻繩拴在木板兩頭的釘子上,麻繩掛在墻壁上的一個大鐵釘上。三角形的穩(wěn)定性在這里得到了樸素的貫徹。
老師從粉筆盒里捏出一支粉筆。這支粉筆是白色的,它被老師用食指、中指和大拇指夾住,手指上染上了粉筆灰兒。
“一年級的同學(xué),今天上政治,把你們的政治課本拿出來?!?/p>
老師盡量克服地方話口音的普通話,還是帶有濃重的地方話口音。說話的速度慢了,也就比較清晰了。再說了,都是本地孩子,沒有人會聽不懂的。
坐在第一排的孩子紛紛動作。他們弄出的聲音很快就消失了。
“二年級和四年級的,你們先自習(xí)?!崩蠋煶竺鎯膳艗吡艘谎邸?/p>
那么我是幾年級的呢?我下意識地想。
老師在木板上寫開了。木板搖晃起來,老師用左手把木板一端抓住,他一筆一劃地繼續(xù)寫著。一個一個的白色大字顯現(xiàn)出來。
4
一堂課得分別給三個年級上,這樣的老師是世間少有的偉大人物。我想到這里時,眼淚汪汪。這是最了不起的人。是神。他在給二年級上的是算術(shù),給四年級上的語文。他給三個年級把課上完了,看著坐在最后一排泥臺上的我。
“你是幾年級?”
我啞口無言。孩子們紛紛回過頭看我。仿佛是這個時候他們才發(fā)現(xiàn)了我的存在。他們看著這樣一個成人,一個與他們的老師一樣的成年人坐在學(xué)生的位置上,覺得不能理解,他們心中的“為什么”需要解答。
“問你呢?怎不回答?”老師問。
“我……我……”
“同學(xué)們,你們說他是幾年級。”
“三年級——”
異口同聲。
窯洞里回蕩的童聲把古老的窯洞喚回到了它的童年。那應(yīng)該是一百年前的某個明媚涼爽的清晨。
“你的記憶真差!同學(xué)們的記憶真好。你是三年級的。怎么,你沒有帶課本?怪不得你連你是幾年級這樣簡單的問題都回答不出來哩。你是學(xué)生,竟然連課本都忘了帶,你這個學(xué)是咋上的?”
我傻傻地看著老師。
“明天一定把課本帶上,記住了?”老師的聲音嚴(yán)厲了。
“問你呢!你聾了!”
“記住了?!蔽以G訥地說。
“記住了就好?,F(xiàn)在我給三年級上課?!?/p>
5
這一課給我留下的印象一生都不會忘記了。我不得不思考老師所講的貪官。不是人的問題,而是產(chǎn)生貪官的制度的問題。老師身處這樣的深山,他除了把他的憤恨傳授給孩子,沒有任何改變這種現(xiàn)象的能力。
三個年級的孩子都走了。這個學(xué)??偣灿惺畮讉€學(xué)生。一、二、四年級,缺三年級。我記得童年時,我家從一個叫董家梁的山村遷徙到了這樣一個峽谷下面的村子。這個村子沒有三年級,就只好跟著我的正在上五年級的三哥到塬上的小學(xué)去上。跑了一段時間,我實在跑不動了。年齡太小,到塬上去的坡特別大,光那面坡就有四五里長,上了塬還要穿越大片大片的田地,還要穿過多半個村子,方能到達(dá)處在一個地坑院下面的小學(xué)。我就留了一級,到溝下面的這個小學(xué)讀開二年級了。沒有想到的是,幾十年后,我來到這樣一個很像我童年時居住過的那個溝壑的峽谷里,見到了這樣一個小學(xué)校,被這樣一個老師暫時接納為三年級的學(xué)生。孩子們放學(xué)回家了,我到哪兒去呢?
“你晚上就住在學(xué)校里吧。”老師說。
他一下子說到了我的心上。來到這樣一個小山村,如果露宿在野地里,我會被蚊子折磨壞的。我知道像這樣的峽谷海拔比較低,有河流,有濕地,不是還有大片大片的水聚積的水壩嗎?蚊子滋生得特別旺盛。
“不會有影響吧?”我說。
老師瞪著我。
“你不是咱們的三年級學(xué)生嘛,能有啥影響呢?!?/p>
“我這就放心了。”我說。
“你不能放心……教室后面有些羊糞豆兒你要看好——不能丟了?!崩蠋熣J(rèn)真地說。
“羊糞豆兒!”我嚇得出了一身冷汗。
6
黃昏似乎真的降臨了。峽谷里的光線本來就不好。兩邊的山塬變得十分猙獰。一棵樹變成了山峰。一群樹形成的山頭就會顯得光滑柔軟,仿佛水波一樣,躺在上面,你會覺得那是世界上最綿軟的床鋪,或者你會有對于母性大愛的崇拜與渴望。
遠(yuǎn)處的景物隱到了暮靄里。黑暗似乎是從窯洞的底部生出,鉆進(jìn)來,彌漫了峽谷。老師走了。他是朝西邊走的。西邊的塬坡是黑的。當(dāng)我回過頭,看見東邊明亮的塬坡時,我想夕陽藏在西邊的塬坡背后,它在沉下去之前,還在努力地照耀著。我看不見它,但卻能看見它跨越峽谷的光。
我走進(jìn)窯洞。猛一下子,只有黑暗,什么都看不見了。適應(yīng)了以后,那些泥土的臺子和墻壁上的木板就像從水里那樣浮現(xiàn)了出來。我看著木板上的那些白色粉筆字。老師的態(tài)度全體現(xiàn)在了這幾個字里。我想起他消瘦的面容,他的不算肥大的黑色衣裳里裹著一副干瘦的骨架,骨架上沒有多少肉。他的手指像是干枯了的柴枝,就是這樣的手指捏住粉筆把他的絕望與憤怒寫到了孩子們的心上。
我朝窯洞里頭走。黑暗并不是什么實物,它隨著眼睛的適應(yīng)也就被眼睛消解掉了。穿透黑暗,你會看見那里面的物體。我看到了一個糞堆。尖尖的,高高的,像是糧食堆兒。那是由羊糞豆兒堆起來的。羊糞豆兒光滑的表面顯得十分干凈,真的像是糧食的顆粒。說它是巧克力豆兒,絕對可以騙過城里的孩子??蛇@個幽暗峽谷里的孩子們不會把它與咖啡豆兒相比較的,我估計他們從來沒有見到過那樣的食品,更沒有吃過。
這就是老師特別交待了要看管好的東西。這種從山羊、綿羊屁股眼里撒散出來的糞豆,什么時候變成了寶貝?我不由得回想起了我的過去。放學(xué)了,孩子們并不能輕松地度過一個星期日。那時候的星期六不是休息日,是繼續(xù)上學(xué)與勞役的日子。孩子們提上籠兒、筐兒到山坡上去,在小徑上,在草叢里,把那些表面亮晶晶的糞豆兒一顆一顆捏起來,放進(jìn)籠里、筐里。學(xué)校有明文規(guī)定,一個學(xué)生要上繳五十斤這樣的羊糞??蓱z的小手一顆一顆捏住,再一顆一顆拾起來,籠筐太大,好像它變成了無底的惡魔。
不堪回首。
我陷進(jìn)沉思中。孩子們的命運沒有改變。我正想著,看見老師來了。
“跟我吃飯去?!?/p>
我很感動。
“吃飯?”
7
老師的家也是一孔窯。
我觀察了一下四周的情況。山塬。叫塬坡也行。塬上并不是山岡,而是平原。平原面積很小。溝壑很多。溝壑把平原切割成了小塊兒。這個峽谷其實就是一條切割線。切割的工具是水。水經(jīng)過幾百萬年的沖刷,就把切割線變成了巨大的山谷。這個村子的中間地帶地處兩條峽谷的匯合部,它膨脹起來了,形成了這個相當(dāng)寬闊的盆地。而在盆地的中央部位卻突出著一座三四丈高的土山。山頂是平的。在山下面挖掘出了這些洞子,有的住人,有的養(yǎng)牲口,有的就當(dāng)作小學(xué)校使用了。盆地中間的這座土山與西邊的塬坡有二三百米的距離,這樣的距離就造成了幾十畝平整的土地。地是可以用水澆灌的。這樣的田地叫做水地。這個名字很有質(zhì)感,會給你無窮的想象。小山的東邊有一條小河。水壩里蓄積的水就是從這條小河流來的。一條小河——這樣的描述不太準(zhǔn)確,應(yīng)該說它是一條匯合后的小河。在匯合之前,它是由兩個峽谷里流淌下來的。從東南方向到西南方向的峽谷與正南正北方向的峽谷的交匯形成了現(xiàn)在這個峽谷。每個峽谷都有自己的名字。每條流水也有自己的名字。
老師引我走進(jìn)了他家的窯洞。
“我熬了點苞谷糝子——沒有菜?!崩蠋煹穆曇粲纱笞冃×?。
“沒有菜沒有關(guān)系?!蔽艺f。
“我怕你吃不慣?!?/p>
“沒事!”我說。
老師看我的眼光有些吃驚,我意識到自己說話的聲音不太正常。我憑什么這么興奮?聲調(diào)為何不由自主地升高?
“我把燈點著吧?!崩蠋熛袷钦髑笪业囊庖?,又像是自言自語。
“還有燈?”我的興奮勁兒還沒有過去。
“你真的把啥都忘了?”老師在批評我了。
“忘了?”我覺得老師的聲調(diào)與話都含有深意,但我一時還不能領(lǐng)會。按他的意思我以前來過這兒,或者在這兒生活過,也許我就是在這個峽谷里度過的童年。
老師把燈點亮了。那是一盞小小的油燈兒。盛油的是個以前裝過墨水的墨水瓶兒,一根捻子從麻錢中間的孔里穿過,一頭盤在瓶底,一頭探在麻錢孔上。這根捻子像是個活物,它不斷地把油吸上來供給火焰。捻子吸了油就粗了、壯了,就從麻錢眼兒里掉不下去了。我知道這種麻錢還叫孔方兄。方孔就指的這樣的眼兒。
火焰的味兒很香。
“用的不是煤油?”我問。
“煤油?那是什么油?”老師反問。
我心里很納罕。老師是故意這樣問,還是真的不知道這種專門用來點燈的油料?
“我小的時候,家家點燈用的都是那種油。塬上的供銷店里賣。它散發(fā)出的是臭味,很刺鼻的、嗆人的臭味?!?/p>
“我們這兒從來沒有用過那種油。我們用的是炒菜用的菜油?!?/p>
“這不是代價太高了?”
“平時夜晚我們是不點燈的。”
那么老師是因為我才專門點燈的。我心里有些詫異。
“只有客人來了我們才點燈??腿撕苌賮?,也就很難有點燈的機會?!崩蠋熣f話的口氣好像是他終于有了花錢的理由而感到快樂。我想有了一盞油燈卻不能使用,你心里一定會覺得難受。
菜油散發(fā)的香味微微在空氣里顫抖著。光暈照亮了窯洞。一張碩大的土炕顯現(xiàn)在光圈里。一個小炕桌放在炕上。老師把盛包谷糝子粥飯的白瓷碗放到炕桌上。還有一碟子咸菜。
“咱們吃吧?!崩蠋熣f。老師脫掉鞋上了炕,坐在小炕桌的一邊。
我站在地上,心里覺得稀奇。
“上來吧?!崩蠋熣f。
我仿照老師的樣子坐到了炕桌的另外一邊。我把雙腿盤起來,盡量使自己靠近炕桌。
“不知道你來,就吃些咸菜吧?!崩蠋熆蜌獾卣f。
我猶豫了一下。
“咸菜也滿好的,我挺喜歡吃的。”
“菜地里種的有菜,天太晚了,不好到地里去了?!?/p>
“地里種的有菜?”
“家家都有一小塊兒菜地?!?/p>
我好像突然從夢里醒了過來。我想起我曾經(jīng)到過老師所說的菜地。我還是個孩子,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大中午的,太陽光直了,熱力猛,頭招架不住,皮膚會被曬裂,我跑到了菜地里。木棍搭起來的架子上纏繞滿了藤蔓。藤蔓纏結(jié)到一起,葉子繁密,植物茂盛的程度超出了一個少年的想象和夢境。纏繞在架子上的藤蔓上吊著一個一個的長瓜兒。我看那瓜不像是黃瓜,雖然長長的,與黃瓜有些像,但表皮上的高高條棱和突起的顆粒卻是黃瓜所沒有的。我沒有遲疑摘下一個,就咬開了??鄻O了!我的經(jīng)驗里沒有過這么苦的瓜。當(dāng)時我并不知道那是苦瓜。我把瓜扔了,還是把它拿走了,我已經(jīng)記不得了……
8
我也不知道夜有多么深了。我似乎睡了一覺醒來了。我記得在老師家吃過夜飯后,他把我送回到了學(xué)校。是他把窯洞門的鎖打開的。那是一種十分古老的掛鎖,長長的橫梁從鎖眼里彈出來時,發(fā)出的金屬聲很大。那種聲音很好聽,音樂一般,聲音長長地飄開,慢慢地消失。
這里沒有油燈,借著夜光,老師在窯洞里東瞅西看,可他沒有找到他想找的東西。
“我本來想給土臺上鋪幾張報紙,可我這兒連報紙都沒有。好幾年了,沒有人再把報紙送進(jìn)這個峽谷?!?/p>
“是沒有預(yù)訂?”
“沒有人來,想訂也訂不上?!?/p>
我叫老師走了,我叫他放心,我會想辦法睡個好覺的。至于是什么辦法,我當(dāng)時沒有想出來,而老師似乎并不想知道,他就那樣走了。后來我想老師為何非要我睡在教室里呢?他自己住的窯洞增加我這樣一個人,不會有什么問題。他為什么不叫我睡在那兒?這樣的教室根本用不著看守,沒有任何東西是值得盜竊的。老師說的窯后頭的那堆羊糞豆兒,難道真有人會來偷竊?
教室里除了土臺,沒有可以安身的地方。墻上掛的當(dāng)教學(xué)黑板用的木板盡管還沒有我的身體寬,但把它卸下來鋪到土臺上,再把我自己的衣服脫下鋪到木板上,倒是可以睡個安穩(wěn)覺的。我看著那上面的粉筆字。老師是個非常溫和的人,他對人如此和善,可他的內(nèi)心卻深藏著痛苦。我不清楚他的痛苦有多深。我想他的痛苦似乎比這個村子的深夜還要深。
我把木板從釘子上摘下來。我小心翼翼地把有字的一面放到下面,把它放到了土臺上。
我看著木板,看著鋪在木板上的衣服。我的上衣和褲子宛如變成了木板的衣服。這樣一塊木板穿上我的上衣和褲子,站立起來,與我說起話來,這種現(xiàn)象不是沒有可能發(fā)生。如果真的發(fā)生了,那么這個世界就徹底改變了。我看著它們,腦子僵滯,一時弄不明白自己要干什么,為什么會這樣。
我鼻孔里好像鉆進(jìn)了油燈火焰的香味,但我心里卻十分明白那不是菜油燃燒的氣味。我好像猝然茅塞頓開了,辨別出了那是羊糞的氣味。羊糞散發(fā)出的確實不是一種臭味,但要說清那是一種什么味兒,尋找一個準(zhǔn)確的詞兒來表達(dá)這種氣味,我是辦不到的。
我一手拿起上衣,一手拿起褲子,我就這樣左右兩只手里拎著我的上衣和褲子,走向那散發(fā)著油煙味的地方。我看見了那堆羊糞。豆粒兒發(fā)著光,一顆一顆糞豆兒發(fā)出的光把窯洞照亮了。我心想怪不得連個用小墨水瓶兒制作的油燈都沒有呢,原來根本就用不著。糞粒兒像繁星一樣,閃閃爍爍。好像這兒是這個村子的寶藏寶庫。老師把看管的任務(wù)交給了我這樣一個陌生人,他不是過于疏忽了嗎?我把褲腿兒打一個結(jié),把糞豆兒往里裝,直到把它裝滿。另外一個褲腿也裝滿了。這條褲子的兩條褲腿鼓了,圓了,看起來像是個牲口背上的馱鞍了。我把它放到了一邊,然后把上衣的兩個袖子如法炮制一番。袖子過于矮小,裝滿了糞豆之后,實在說不上它像什么,沒有一個合適的比喻,叫人心里很不好受。我突然覺得它倒像個怪物。確實是一個怪物。我把這個怪物搭到左肩上,把褲子搭到右肩上。我心里暗暗地覺得意外,怎么這么輕呢?世界上一定有這么輕的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