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斐然
法國駐華大使白林,去年到云南,點名要見一個“有名的中國人”,叫“李昆武”。周圍的中國人納悶了,不認識這是誰。大使也納悶了,這個人不是挺有名嗎,在法國,人們靠看他的故事了解中國。
找了一圈才知道,原來李昆武是位漫畫家,在法國出了一套書,就叫《一個中國人的一生》。
老李是地道昆明人,每天經(jīng)過的地方來來回回就那么幾條街。他把自己在這片小天地里50多年的生活,一五一十地畫進了漫畫,在法國成了暢銷書。可實際上,他自己既不會說法語,也不會說英語。出書之前,他甚至沒怎么見過外國人,“照片上的馬克思和斯大林除外”。
但外國人卻對他的生活著了迷。他的書被擺進巴黎左岸老書店的櫥窗,放在薩特咖啡館最顯眼的地方,還被翻譯成10種語言,在英國、德國、日本、韓國等國家發(fā)行。李昆武憑借這本自傳性質(zhì)的漫畫,入圍了法國昂古萊姆漫畫大獎,一個相當于漫畫界的奧斯卡的獎項,他還被邀請參加2013年的巴黎書展,甚至見到了法國總統(tǒng)。法國教育部甚至用這本書當教材,教法國人學(xué)漢語。前不久,這套書還拿到了第10屆中國動漫金龍獎特設(shè)的“中國漫畫大獎”。
這一切都超出了老李的想象。他沒想到人們會對一個中國人所經(jīng)歷的時代變遷感興趣,更沒想到還有來自世界各地的讀者告訴他,他的漫畫讓他們想到了自己的一生。
超越政治異見的情感
自打2005年第一次見面,老歐和老李就強烈意識到對方的不同。老李不會說外語,老歐說不好漢語;老歐覺得老李是個“典型的共產(chǎn)黨員”,而老李覺得老歐是個“自由散漫的法國佬”。
歐勵行說,剛認識李昆武的時候,他老穿著一身綠軍裝來見面,說起話來嚴肅正經(jīng)。老歐想聊點輕松的,問他最近有啥新聞,老李就會跟他聊,昨天晚上的《新聞聯(lián)播》說了什么什么。
其實直到現(xiàn)在,老李都還保持著這樣的風(fēng)格。他喜歡穿軍裝褲戴帽子,因為“當兵7年,習(xí)慣了”。碰上談得來的朋友,他還會拿著最新的《人民日報》,指著評論跟人分享:“你看看,這稿子寫得不錯!”
合作的第一年,兩個人幾乎什么都沒畫出來。因為雖然他們同意這本書要畫“歷史”,可他倆對“歷史”的觀點不一樣:老歐覺得老李畫的像“宣傳畫”,可是老李不明白,畫歷史嘛,不就是那些東西,京劇花臉、武術(shù)氣功唄。
最后,老歐拉老李到自己的辦公室,一邊聽老李回憶過去的生活,一邊拿本子記里面可以出現(xiàn)在漫畫里的生活細節(jié)——
上幼兒園趕上“大躍進”,每天的重要任務(wù)是跟著媽媽排隊,等著去煉鋼爐“大煉鋼鐵”,他們每天晚上都得回家找可以煉鋼的材料,炒菜的鍋、開門的鑰匙……
上學(xué)當“小紅衛(wèi)兵”時,和同學(xué)結(jié)伴上街,邊逛邊“造反”,批評拍結(jié)婚照的照相館“不能體現(xiàn)哥們兒夫婦純潔的戰(zhàn)友情誼”,批評公共澡堂是“剝削階級貪圖享受的方式”,甚至反對父親帶他去動物園,因為那是“資產(chǎn)階級游山玩水的場所”……
到了上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舞廳和麻將廳回來了,去夜校學(xué)習(xí)進修的人也多了起來。走在街上,到處都能聽到曾經(jīng)避之不及的“靡靡之音”,鄧麗君的聲音在唱,“何日君再來”……
而到了現(xiàn)在,在那個年輕時到處都在談革命談斗爭的大街上,人們碰面聊的都是買房買車、出國移民,老李的兒子上小學(xué)要托關(guān)系……
歐勵行說他聽得很興奮,決定把這些都加進書里。可是他很快發(fā)現(xiàn),總有一些細節(jié)讓老李講著講著就不說話了。比如,說起“文革”,好朋友的奶奶在廚房上吊自殺,他沉默了;身為黨員干部的父親因為一張大字報的“揭發(fā)”而被人帶走,一去就是10年,他也不想談。
“每次說起這些,他就說,這都過去了,沒什么好說的。可這段時間的中國普通人經(jīng)歷了什么,正是我們所不了解的故事?!睔W勵行說,“不知道為什么,這好像是那一代中國人閉口不談的人生秘密?!?/p>
那段時間,歐勵行讓老李住在自己家,邊回憶邊創(chuàng)作。終于有天老歐下班回家,發(fā)現(xiàn)老李坐在房里,一邊畫畫一邊哭。拿過來畫一看,畫的是被拉去五七干校勞動改造的父親。
畫紙上,李昆武再次見到分別近10年的父親。曾經(jīng)昂著頭在農(nóng)民面前大談革命工作的父親已經(jīng)變得憔悴,胡子亂糟糟的,眼角也滿是如樹皮一樣的褶皺。李昆武抱著媽媽親手燉好的雞肉,在房間里東張西望,卻完全認不出面前這個面容滄桑的男人就是自己的父親。
這個下午成為他們之間很少提及的秘密,但哭過之后,更多的人生秘密可以說得出口了。老李和老歐達成了共識——關(guān)于歷史,大家看法不一,但是關(guān)于人類共通的情感,可以超越政治異見。
吃就是最強烈的感情
李昆武在昆明有個小畫室,他在那里完成了大部分的畫稿。他每天早上6點半準時起床,保持著軍人的作風(fēng),把每天的工作量化,定時定點地完成任務(wù)。就這樣,他已經(jīng)完成了包括《一個中國人的一生》等8本書的畫稿。
他從自己的出生開始畫起。他常常在陪母親散步的時候,聽她講小時候的事情。那是1955年,一個“人民群眾革命勝利的黃金時期”,雖然當時住著集體宿舍,全家最高級的家當不過是臺收音機,但人們終于不必為打仗擔(dān)驚受怕了,母親常常把不滿周歲的李昆武放進小背簍里,哼著歌帶他去買菜。
那時候,父親對兒子最大的期望來自當時的報紙:“報上說,昆明一個出生不到6個月的女孩就會說‘毛主席萬歲了!”
所幸,雖然沒能生下來就說“毛主席萬歲”,李昆武倒也沒“落后”太久。上學(xué)后,他就拎著顏料,在省委大院的外墻上畫宣傳畫,不是畫舉著《毛主席語錄》的紅衛(wèi)兵,就是畫微笑著揮手的毛主席。他后來還參了軍,成了專門畫軍隊戰(zhàn)士的宣傳兵。他從沒上過專業(yè)的繪畫課,但在一遍遍臨摹毛主席肖像的過程里,學(xué)會了畫畫。
父親送給他一本1960年的《宣傳畫選輯》,成了他的“藝術(shù)啟蒙老師”。老李在漫畫里畫著,父親抱著還是個孩子的他,湊在臺燈下一起看,邊看還邊給兒子講解:“世界分為兩大陣營,一邊是好人,一邊是壞人,蘇聯(lián)老大哥是好人,美帝國主義是壞人,喏,你看這張漫畫,長著鷹鉤鼻的,是壞人?!眅ndprint
長著鷹鉤鼻的歐勵行對這些內(nèi)容沒意見,但卻跟老李在別的內(nèi)容上吵了起來。漫畫里,老李的父親終于結(jié)束勞動改造,回到自己的家。母親專門燉了一只雞,做了滿滿一桌子菜,迎接久別的丈夫。他們一見面就哭,哭得說不出話,可下一幕畫面就是吃飯,倆人并排坐在餐桌上,相互謙讓一只雞腿。
在那個食品并不豐盛的年代,母親把大雞腿用筷子夾給父親,父親舍不得吃,又讓給母親,兩個人來來回回,爭著要對方多吃點,翻來翻去幾頁紙,全都是他們推讓雞腿的手。
歐勵行對這段情節(jié)不滿意:“他們10年沒見了,應(yīng)該有些別的吧,一對分離了10年的愛人,見面不可能就吃一頓飯?!?/p>
老李反問老歐:“見面不就是吃飯嗎,不吃飯還能干什么?”
“那他們接吻了嗎?”歐勵行說,“夫妻久別重逢,應(yīng)該會有更激情的愛。你要把更強烈的感情畫出來?!?/p>
老李毫不認同:“你根本就不懂,什么叫強烈的感情?在那個年代,吃就是最強烈的感情?!?/p>
我畫的不是政治
2013年,《一個中國人的一生》由三聯(lián)書店推出中文版。當時有人挺驚訝,因為這套漫畫多少有點與眾不同,提到了“頗為動蕩的時期”,有“大躍進”時期吃一鍋飯的人民公社,也有“文革”時貼了整整一面墻的大字報……各個歷史時期都被李昆武收進了畫里。
“我第一次到法國參加新書發(fā)布會的時候,每個人都問我政治問題,當時我就很意外,我是來宣傳書的,但大家看到的似乎都是政治?!崩罾ノ湔f,“可是我畫的并不是政治,我畫的是我的一生?!?/p>
中文版的責(zé)編顏箏說,她第一次從版權(quán)代理那兒聽說這套書的時候,對方也提到了其中的政治話題。但是,當她把書拿回家看完之后,她發(fā)現(xiàn)里面并不是政治,而是“平民情感的記憶”。合上書,她記住的都是老李經(jīng)歷的那些生活細節(jié)——
“三年困難時期”,糧食供給緊張,他在幼兒園吃午飯時,偷偷把碗里的肉片藏在口袋里,帶回家給纏著小腳的保姆奶奶吃。
爸爸愛講革命大道理,可還是個孩子的兒子不愿聽,爸爸就讓他在自己脖子上“騎大馬”,淘氣地抓著頭發(fā)“拔草”。
他不愛學(xué)英語,念不出來的時候,就偷偷在英語字母底下標注上漢語發(fā)音,“龍里夫采眉毛”(Long live Chairman Mao,毛主席萬歲)……
雖然這些細節(jié)屬于生于1950年代的老李,可它同樣讓顏箏這樣的80后感到親切。她第一次在畫面里看到了她所不熟悉的年代,“既不像影視劇里那么夸張,又不像書本教材里那么冷冰冰”,從沒見過的歷史記憶,形象地出現(xiàn)在眼前。
出版時,她還特意在書的封底印上了自己最喜歡的一句評語:“這部形式獨特的中國平民史詩記錄下了中國半個多世紀的滄桑,關(guān)注普通中國人在歷史變遷中的日常生活,真實、親切,打動人心。”
在德國簽售時,有位老人對李昆武說,“我在你的書中看到了自己”,“雖然你在講一個中國故事,卻讓人想到了自己的生活”。
他告訴老李,他小時候正值二戰(zhàn)結(jié)束,德國人常要餓肚子。老李小時候餓得只能在墻上畫一大桌好吃的,看著解饞,而他則是被媽媽攔在家里不準出去玩,怕餓了沒吃的。所以,現(xiàn)在他總愛飯后散步,算是彌補當年的遺憾。
有一次,在歐洲的讀者見面會上,老李叫翻譯幫他問個問題:“你們在這本書里最喜歡誰?”
有人說喜歡纏小腳的保姆奶奶,有人說喜歡小群的奶奶,因為她們慈祥又善良,直到今天都讓人感到溫暖。
在那個到處都在挖防空洞的年代,小群的奶奶牽著害怕打架的孩子們的手,陪他們參加防空演習(xí)。第一次參加防空演習(xí)的李昆武緊張得摔倒了,栽進田地里的糞池,弄臟了衣服,沮喪地哭了起來。小群奶奶拿玉米葉替他擦衣服,哄他不要哭,“你看,沒事了吧?生活就該這樣,保持希望,不要動不動就垂頭喪氣”。
不過,讓老李意外的是,居然有人說,最喜歡書里面的父親。
老李問他,父親的政治觀點與你們的都不一樣,你們不是討厭這樣的人嗎?
他直到今天還記得那個讀者的答案:“但他是個好人,是個好爸爸。”
如果你有記憶
雖然漫畫賣得不錯,可是老李還是有心事。前些日子他跟老戰(zhàn)友敘舊,兩個人聊起了釣魚島的新聞。在一旁的服務(wù)生一直打岔插嘴,想?yún)⑴c他們的討論。讓老李迷惑的是,這個看上去頂多18歲的小伙子一會兒堅持說“釣魚島必須打下來”,一會兒又言之鑿鑿地強調(diào)“釣魚島不能打”。
老李問他:“你為什么說釣魚島必須打?為什么又說釣魚島不該打?”
小伙子告訴他,網(wǎng)上都在說這事,說什么的都有,有人說好,也有人說不好。
“我看到他覺得特別痛心,他沒有判斷,只有觀點,沒有自己的想法,只是人云亦云?!崩侠钫f,“因為沒有記憶,不懂得歷史,又急于求成,才想一味追求結(jié)論?!?/p>
這個年輕人讓他想到年輕時的自己。那時候,他也討厭看書,討厭動腦子,碰巧趕上一個不必上課的年代,他就樂得跟小伙伴出去瘋玩。大家都說要“除四害”,他就跟著打蒼蠅、抓老鼠;大家都說要“掃四舊”,他就跟著沖進陌生人的家里,燒了古字畫,砸了雕塑品;后來,滿大街貼滿了大字報,他也跟著湊熱鬧,“揭發(fā)”跟自己鬧別扭的同學(xué)家事,寫成檢舉信,邊吆喝邊在路口分發(fā)……
那時候,才十幾歲的李昆武只覺得“太好玩兒了”。直到有一天,大家推搡著他在老師臉上畫“資產(chǎn)階級烏龜”,他才意識到“一定是哪兒錯了”。沒過多久,就著手電的微光,他和媽媽在那些“令人生畏的大字報”上,讀到了身為干部的父親的“罪行”。第二天,父親被陌生人帶走了,一別數(shù)年杳無音訊。臨別時專門為父親燉的雞,他都沒來得及吃一口。
漫畫里,老李記下了當時那份瘋狂后的懊悔和悲傷。他跑去找朋友小群,結(jié)果她卻一個人抱著膝蓋坐在家門口。她的父母也被人帶走了,而她的奶奶,那個曾經(jīng)替孩子擦眼淚、教他們要保持希望的奶奶,因為絕望吊死在廚房里。
兩個失去親人的孩子坐在空蕩蕩的屋子前,久久不說話。后來,李昆武替小群寫尋找父母的字條,像當初貼大字報那樣發(fā)出去,可曾經(jīng)貼大字報的墻壁,早已貼滿了尋親啟事,沒了空地兒。他對小群說:“大字報的事,你說得對,我們真應(yīng)該把它們?nèi)珶?!?/p>
“如果你有記憶,你就知道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崩罾ノ涓锌?,“可現(xiàn)在好多年輕人看看微博上的觀點,就拿過來當自己的觀點,并沒有自己的立場和判斷?!?/p>
老李說,小時候做了錯事,長大了就總想著“贖罪”。他現(xiàn)在得空兒就愛往文物市場跑,看到跟當年打砸時相似的東西,就花錢買下來。他甚至有次買下了一套日軍侵華時期的老照片,并把這段歷史畫成了漫畫,叫做《傷痕》。
雖然每天都在畫這些試圖記錄歷史的書,但即便是他的家人,都沒能讀得下去。老李的女兒在時尚雜志社工作,看完漫畫初稿卻“幾乎什么都沒記住”。在英國工作的兒子,直到看到《衛(wèi)報》報道,才打電話給老爸:“原來你出了這樣一本書?”
“也許現(xiàn)在,人們還不愿意看我的書,但100年以后,當人們想知道,在過去的那個年代,普通人是怎么生活的,他就一定會再次想起我的這本書。從這本書里面,他們就能找到答案?!崩罾ノ浒胧菬o奈半是篤定地說。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