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錫進是怎樣煉成的？

胡錫進一口京腔，語速快而不單調，根據(jù)談話內容重點不同，而伴以緩急錯落的節(jié)奏，輕重不一的音調。講得激烈時，他從座位上站起來，揮舞兩手鏗鏘而談。他講述自己的經(jīng)歷或者看法，喜歡把主語“我”都替換成“你”，將聽者拉入自己的位置。胡錫進對自己的談話能力一向有信心：“我跟人談話能談得很好，讓別人理解我，交成朋友。

他自稱曾經(jīng)把一位抨擊《環(huán)球時報》的“評論人士”請到編輯部交流，收效頗佳。這種成本高昂的溝通方式顯然不可能在輿論場上實現(xiàn)，他無法把百萬量級的支持者、或者反對者一一請來推心置腹。不過他認為微博可以成為實現(xiàn)線下無法做到的面對面。

對于更多人來說，這位《環(huán)球時報》的總編輯首先是作為一個微博“大V”為人所知，胡在2月15日注冊了微博，“給大家拜碼頭”，僅僅數(shù)日，他的粉絲即以幾何級上升，迄今他的粉絲已經(jīng)近400萬，不但遠遠超過那些批評他的同行，也超出粉絲數(shù)不到百萬的《環(huán)球時報》官方微博。不過，微博“粉絲”不等于支持者，胡錫進在網(wǎng)上發(fā)言極為勤奮，但這種“面對面”，多數(shù)時候收到的都是直接針對其人身的謾罵。

《環(huán)球時報》的批評者終于可以在胡錫進的個人微博上集中火力，激烈的罵聲也伴隨著迅速上漲的粉絲量，他的個人影響力在某種程度超出了《環(huán)球時報》，那些貼在《環(huán)球時報》上面的標簽直接置換到胡錫進本人身上：極左，民族主義，一個“接飛盤的”。

第一次為《環(huán)球時報》工作

1989年的胡錫進有兩個工作機會：人民日報社和中國進出口公司。他選了當記者，1993年年初，胡錫進終于獲得派駐南斯拉夫的機會。對于駐外而言，這算不得好差，既不能如駐歐美那樣是國際新聞主力，也不能像駐中小國家寬松自在，巴爾干是個“火藥桶”，紛爭沖突不斷，時不時就響起槍聲，不出事的時候是邊緣地帶，出事了也發(fā)不出稿子。胡錫進倒覺得合上心意，坐了3年辦公室，他“渴望激烈的人生”。

離他開赴南斯拉夫還有3個多月，環(huán)球時報社成立了，那是1993年1月3日。彼時《環(huán)球時報》叫《環(huán)球文萃》，隸屬人民日報國際部，是個為國際部賺外快的菜籃子工程?！皣H部的記者最窮，就想著辦份報紙掙點錢給大家發(fā)，挪出一間辦公室，招了七八個人，就把報紙搞起來了，我去南斯拉夫之前沒什么事，領導讓我過去幫忙?！焙a進編了第一個頭版，內容是鞏俐，更主要的時間，他跑出去拉廣告，3個月拉來了十萬五千塊，“拿了不少提成，別人一個月掙100多塊，我掙了1000多”，他好不得意，也很感慨，“太難了，到處求人，看人臉色，”他記得不小心劃破手，為了拉廣告，還騎著自行車橫跨大半個北京城，“到西三旗的北京輪胎廠，結果還被人趕回來了。天熱，一路騎車出汗，晚上手腫得跟饅頭似的。我這輩子，再也不拉廣告了”。

這是他第一次為《環(huán)球時報》工作，為期3個月。

胡錫進之音

胡錫進把波黑形容為自己的“初戀”，回國時，他忽然覺得有一點36歲人到中年的恐慌，“習慣了戰(zhàn)地報道的激烈狀態(tài)，我回不到機關那種生活，心野了收不回來了?！笨吹蕉际袌笳谂d起，他又起了興致，他主動要求調職到《環(huán)球時報》，當時仍叫《環(huán)球文萃》，4開8版，每周一期，發(fā)行十幾萬份。

胡錫進的事業(yè)轉折始自2005年7月，他繼任總編一職，將《環(huán)球時報》改為日報，他建立了環(huán)球網(wǎng)和《環(huán)球時報》英文版，通過社論，使《環(huán)球時報》由一家國際時政媒體，轉而進入國內時政話語平臺。胡錫進個人也與《環(huán)球時報》一同，毀譽各半，但名聲日隆。

《環(huán)球時報》曾就胡錫進是否應該開個人微博舉行了2次討論會，贊成與反對相持不下，胡錫進之前沒有任何玩微博的體驗，還是拍板定案，“我不清楚會有什么后果，人要是把什么事都想清楚才動手，那什么都做不了”。

胡錫進的微博上線便實現(xiàn)了粉絲瘋漲，雖然其中絕大部分粉絲是為了專程來罵這位《環(huán)球時報》總編輯的——這倒是一個令人驚奇的現(xiàn)象，因為人們即使厭惡一份報紙，一般也不至于因此去打聽它的總編輯是誰。但即使在今天，在胡的每條微博下面，仍然有大量的評論與微博內容毫無關系，評論者只是為了對胡錫進講一句“三字經(jīng)”。

胡錫進意識到他本人成為《環(huán)球時報》的標簽之一?！皠傞_始我還比較隨便，現(xiàn)在越來越不敢，一句話說錯引起大量誤解就來了，所以每次發(fā)微博我都要想好，如果出現(xiàn)重大誤讀或者誤解，有時我會刪掉，或者做一些解釋?！?/p>

2010年秋天之后《環(huán)球時報》所有的社評幾乎都出自胡錫進之手，但并非他一人之功?！董h(huán)球時報》專設有社評組，由3個編輯輪流負責，胡錫進每天上午10點左右到辦公室后，和社評值班編輯商議當日可選的話題，寫作的基本觀點和思路，然后由該編輯就此話題查閱資料并給各路專家打電話征詢意見和觀點，將所收集的信息整理成文字。

晚上7點左右，胡錫進拿著這些整理好的資料開始以口述的方式寫社評，他指了指辦公室的一張黑色椅子，“編輯抱著電腦坐在那兒，我坐桌子，我說他敲字。我拿著資料邊看邊劃，哪些話可以用到社評里，有時也沒有實際收獲，但是仍會提醒我知道不同的看法?！焙a進逐句口述，連同標點符號一并說，當記錄的編輯有不同意見時，可以隨時打斷他，“他會說‘老胡’這話你說的不對，有哪位專家的看法和我沖突，或者他了解的實際情況不是那么回事，他不斷修正我，10次有9次我會接受，我也經(jīng)常意識到自己錯了”。

大約8點至9點，社評初稿完成，立即傳給《環(huán)球時報》智庫的幾位專家，請他們提出修改意見，再根據(jù)這些意見修改，甚至推翻重寫，每次參與這個過程的專家不少于3位。《環(huán)球時報》曾公布過一個參與社評“專家”的名單，有百人之多，胡錫進稱現(xiàn)在的規(guī)模已經(jīng)擴大到200到300人。

梳理《環(huán)球時報》“專家?guī)臁钡拿麊尾浑y發(fā)現(xiàn)，其中包含大量被民間稱為“左派”或者“新左派”的人士，而且很大部分持極端民族主義觀點，只有極少數(shù)“專家”是“自由派”或無具體政治立場。有的“自由派”名字雖出現(xiàn)在智庫名單中，但堅稱從沒接到過咨詢電話，也從未參與《環(huán)球時報》的社評。以房寧、喻國明為代表的學者是智庫主力，他們看完社評后有時與編輯長時間通話，提出修改意見。

胡錫進訂立的制度是，每天社評必須保證起碼有3個專家參與，如果遇到緊急狀況時間趕不上，也至少要保證一名專家看過稿子，“防止出現(xiàn)重大謬誤?！焙a進認為，社評已經(jīng)最大程度地吸收了各方觀點，因此不可能極端或者有重大偏頗，“我希望社評能反映出社會的最大公約數(shù)，但是我們也會堅持我們認為確實是對的東西?！?/p>

《環(huán)球時報》的社評流程也并非一成不變，新聞事件波瀾迭起，或者乏善可陳，一周里總有一兩次要到下午五六點才定下選題，或者拖到晚上八九點仍無事可談，最緊張的時候，晚上11點鐘才開始動筆。

無論多晚或者身在何處，社評胡錫進都要親力親為，因為他比別人更清楚自己言論風險的底線在哪里。走到哪里，他身邊都要跟著一位社評編輯，出差繁忙的時候，很多社評完成在飛機上。

總是在風口浪尖

2013年1月4日，在《環(huán)球時報》刊發(fā)社評《南方周末“致讀者”實在令人深思》當晚，“排隊罵胡錫進”在微博上又成一景。

這篇社評將《南方周末》與其監(jiān)管者的矛盾扯到了另一位敏感政治人物陳光誠身上，在當晚痛罵《環(huán)球時報》的人看來，這無疑已是嚴重的政治構陷。文中更以近乎威脅的語氣說，“在中國今天的社會政治現(xiàn)實下，不可能存在這些人心中向往的那種‘自由媒體’如果有媒體公開對抗現(xiàn)行體制一定更是輸家”，因為“今天的中國根本沒有支持這樣做的社會基礎?！?/p>

胡錫進說，這些話很真誠，是他的肺腑之言，因為他曾經(jīng)歷南斯拉夫分裂和戰(zhàn)亂的過程，“親眼目睹了分裂給社會帶來的巨大創(chuàng)傷，目睹了上百公里長的前南斯拉夫難民潮。我認為，任何政治家都沒有權力讓他的人民付出這樣的代價”。胡錫進堅定地支持“國家穩(wěn)定第一位”。

而批評者認為，在任何官民矛盾中都堅持所謂“穩(wěn)定第一”，只不過是為了掩飾“永遠站在政府一邊”的真實立場，而政府遭遇批評時，《環(huán)球時報》則用“中國的情況很復雜”應對（胡錫進最近出版的評論集，即以“復雜中國”命名）。有人因此在微博上貼出一張小狗叼飛盤的照片諷刺《環(huán)球時報》：“無論政府把盤子扔多遠，你們都能叼回來?！?/p>

這倒也未必是冤枉，《環(huán)球時報》曾經(jīng)刊文主張“媒體應是國家利益的‘看門狗’”，既然穩(wěn)定是最大的國家利益，而要維護穩(wěn)定又必須堅決站在政府一邊，那么無論“穩(wěn)定第一”還是“復雜中國”也都順理成章了。

胡錫進認為西方媒體也是有限度的，“2002年，我有機會采訪一系列美國媒體。有家媒體開編前會上討論一張涉及宗教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位大主教，但他旁邊有位時髦女郎。編輯認為這有損大主教的威嚴，把女郎裁掉了?！焙a進說，“這種做法與CNN在拉薩‘3·14’事件中使用中國軍車的照片而把暴徒向軍車扔石塊的畫面完全裁掉，以此攻擊中國政府鎮(zhèn)壓拉薩平民的做法是如出一轍的。驅動他們的是各種各樣的利益，而絕非推動普世價值的神圣目標。”

他強調《環(huán)球時報》是“理性愛國主義”，和國家利益站在一起，而那些批評《環(huán)球時報》的人則是因為被西方洗了腦，“美國媒體難道不維護美國利益嗎，他們抵制中國企業(yè)進入美國的時候，怎么不罵他們民族主義？”

對于五毛的標簽，胡錫進很不屑，“那些所謂的自由派是借著為了罵我給自己貼政治標簽，或者實現(xiàn)一點自己的利益。他們不是批判我的觀點，觀點可以爭論，總是批判我的誠信，就不對了，說我們有目的，是黨的走狗，這不是搞‘文化大革命’這一套么，觀點不一致，就人身攻擊，上綱上線?！?/p>

《環(huán)球時報》曾經(jīng)連登數(shù)篇評論，對艾未未發(fā)起批判并用警告的口吻對艾未未“喊話”，而艾未未的回應方式也很特別，直接將胡錫進的手機公諸于網(wǎng)絡。胡錫進因此一度飽受電話騷擾， 不少人堅持打來電話謾罵。但他略帶驕傲的表示自己堅持不換號碼：“換了號他們還會給我公布出去，沒關系，這就是中國社會。”

《環(huán)球時報》對官方的“復雜中國”式維護和對政治反對者的“警告”，很難說哪一種更容易招來仇視。無論在對《南方周末》還是對艾未未、陳光誠們的評論中，這種帶有威脅意味的警告口吻一再出現(xiàn)，在批評者看來，《環(huán)球時報》甚至是比幾大傳統(tǒng)黨報更真實的官方聲音，“他們替政府說政府想說又不方便說的話?！?/p>

不過在體制內，它卻被看做“民間思想”的代言人。人民日報社社長張研農(nóng)曾在一次公開演講中稱：中國目前確實存在著兩個輿論場，如果我們只關注一個而忽略另一個，對中國國情的認識都會有失偏頗?！睆堈J為，“《人民日報》代表中國官方的聲音，代表中國國家的立場；《環(huán)球時報》則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中國民間的態(tài)度?！?/p>

不過，胡錫進也聲稱自己不被許多知識分子接受，“我們首先是在知識界混，在你最近的周圍，有一幫人恨你，你能舒服嗎？這些人挑各種毛病，希望你倒霉，《環(huán)球時報》倒掉。你的一個小錯誤，就會被放大，形成輿論，這會形成一種壓力，令人不安全?！焙a進有時深覺孤單，“但不孤獨，因為我知道自己沒做錯事”。

對于一位總編輯來說，也許發(fā)行量才是“沒做錯事”的最好證據(jù)。據(jù)稱《環(huán)球時報》目前擁有每天160萬份以上的發(fā)行量，胡錫進認為，這證明自己獲得了民眾的支持。

他說，這一切歸根結底，是因為自己“和國家利益站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