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溪是故郡崇安境內(nèi)諸多溪流之一,源于梅嶺關(guān)的崇山峻嶺之中,款款數(shù)十余里,流淌至下梅村,已成蜿蜒豐沛玉帶之勢。雖然今天梅溪的水流量已經(jīng)遠不及前,但眼下的依依流水仍能讓人想見當年萬里茶路起點的盛景,不只是萬木參天漫山吐翠,還有百舸爭流千帆競發(fā)。到康熙十九年(1680年),“武夷巖茶茶市集崇安下梅,盛時每日行筏三百艘,轉(zhuǎn)運不絕?!保ㄇ濉び赫冻绨部h志》)。下梅村乘著茶道的興盛,富甲崇安。
而今的下梅村展現(xiàn)在人們面前的,只有往昔輝煌的影子,若套用西哲柏拉圖的話,甚至可能只是“影子的影子”了。在這“影子的影子”里,真相,了無蹤跡。殘破的大宅院,歷盡鉛華,搖搖欲墜的身軀,似乎隨時可能垮塌成一堆瓦礫。
一個村落的盛極一時,雖說不能保證江山萬代,但由盛而衰的滄桑巨變,依然給后來者由感官直至心靈深處的巨大沖擊。一如地球生命恐龍時代的突然消失一樣,茶道由盛而衰的下梅故事,也是個一再令人回味唏噓,刺激后人探問究竟的歷史一幕。
流行的有關(guān)茶道、茶文化或者是茶產(chǎn)業(yè)的談?wù)摂⑹隼?,極少有對這一段滄海桑田般歷史巨變的探究。即便是最基本的歷史史實,小的如家族人物春秋,大的如村、社、崇安故郡的人口社會變遷,我們都所知闕如。猶如一個巨大的歷史黑洞,里面分明隱藏著超大能量的聚裂嬗變,但那一切似乎都存在于另一個時空宇宙,雖在眼前,卻遠在天邊。遙想昔日的繁盛。面對眼前一蹶不振的破敗,我們只有感嘆唏噓而已。厚重的歷史,顯得薄如一張白紙。
歌舞升平的盛世,我們的趣味和審美,都是一個“軟”字當頭,有關(guān)茶文化的演繹、敘述也不例外,與高蹈超越的文人文化傳統(tǒng)一脈相承。盛世里的茶道中興,也讓一度日子過得緊巴巴的茶人們無暇回首,酒足飯飽后,兩杯好茶下肚,誰都會有一剎那間靈魂出竅、物我兩忘、天人合一的時刻,出口句句都是《茶經(jīng)》的高度。講茶葉“春天里的故事”,《茶經(jīng)》像是“圣經(jīng)”。
《茶經(jīng)》固然是將中華茶史帶到了一個前所未有、后世也很難超越的高度,完成了茶從植物到食物再到詩化為精神和美的對象的歷程,文人、雅士、茶、茶文化,人們由此可以名正言順、順理成章地在一泡茶里出世入佛,尋道成仙。雖然其后還有許多其他有關(guān)的茶書、茶詩,如《茶述》、《煎茶水記》、《采茶記》、《十六湯品》,還有不少與茶有關(guān)的文人畫,如唐伯虎的《烹茶畫卷》、《品茶圖》,文徵明的《惠山茶會記》、《陸羽烹茶圖》、《品茶圖》,在境界和美學的高度上,他們都只是陸羽破題之后的唱和隨附。
舊時代的文人雅士與今天的茶人茶文化人一樣,足不出戶,但有美人美酒,有絲竹管弦云裳羽衣,就難免說出些精當致微的話來,像張源在《茶錄》中說茶是“造時精,藏時煤,泡時潔。精、煤、潔茶道盡矣”;張大復說“世人品茶而不味其性,愛山水而不會其情,讀書而不得其意,學佛而不破其宗”等等,都是例證。
然而,文人寫作留下的有關(guān)茶的所謂“文化”,大多數(shù)是即興式的禪語詩話,與真實世界的茶道興衰并無多大干系,無論有多少禪意境界,充其量只是依附在茶身上的“軟文化”,雖然精妙,一旦面對大變遷的時代巨變,凌空高蹈的文人話語詩情畫意,甚至《茶經(jīng)》,都顯得有氣無力,可有可無,說了跟沒說一樣,“軟”得可以!而這,不就是“軟文化”的硬傷嗎?面對“三千年未有之變局”,面對名村下梅殘破的大宅深院,這個“硬傷”,尤其顯得難以承受。
由此,我想起了如日中天的“地球村村長”美利堅合眾國,想起了美利堅帝國當紅的“文化人”、“思想家”羅伯特·卡根,想起了這個出生歷史研究世家的美國人在“美國世紀”的巔峰,竟然給美國人講起了美國的“革命家史”,通過美帝國崛起的歷史敘述,警示他的國人不要忘記先輩的奮斗史??ǜ切疫\的,他的文化傳統(tǒng)中,沒有專為讀書人準備的個人解脫、逃脫的精神通道?!案锩沂贰本褪撬约旱臍v史,是他個人,也是美國今天自我定位的坐標之一。
在卡根的歷史再現(xiàn)里,美國的開國者們并不如傳統(tǒng)教科書里所宣傳的,個個都是所謂“人權(quán)”、“民主”、“自由”的天然信仰者和追隨者。華盛頓給朋友的信里說:“在你面前有一大片土地,對于沒錢但有事業(yè)心的男人來說,它可能給他打下躋身貴族階層的基礎(chǔ)”。既然沒錢,什么樣的“事業(yè)心”能讓一個年輕人獲得“大片的土地”?愚公移山,開荒種地?還是從“野蠻”的印第安人手里奪???或者從更加野蠻的法國人那兒虎口奪食?是加入英國皇家的隊伍,“替天行道”?還是造反獨立,謀取一片屬于自己的天地?一部美國革命的歷史,講了一個道理:千秋大業(yè),要靠硬道理、硬實力開創(chuàng)捍衛(wèi)。
當年美利堅開國者的對手,除了羊羔一般溫柔可愛的印第安人,就是盜搶燒殺成性,后來與新生的殖民國家美利堅一起來到華夏中國要求“門戶開放”的歐洲各國。1840年的炮聲,對中國人而言,開啟了“三千年未有之變局”,華夏故國由此被推到了亡國滅種的邊緣。而對各新老殖民大佬來說,那不過是以“地理大發(fā)現(xiàn)”為標志的“世界歷史”,也就是小小的“西方”對全世界的殖民史的大歷史進程中稀松平常的一幕。在世界歷史的視野下,弱肉強食是“硬道理”,堅船利炮是“硬實力”。
溫良恭儉讓的“軟”華夏文明、中國茶道,不就是敗在了這個“硬道理”和“硬實力”之下的嗎?
殘破的下梅古村,是中國茶葉衰敗的一個縮影。而中國茶葉的衰敗,從1840年鴉片戰(zhàn)爭開始,敗在了“硬道理”和“硬實力”的雙重煎熬下。
無所不至的茶路斷了,天變了。失去天下,也就失去了一切,與茶的好壞無關(guān),與茶道無關(guān),與勞動人民的勤勉誠樸無關(guān),更與科學技術(shù),專制,夜郎自大,閉關(guān)鎖國,市場經(jīng)濟,規(guī)模經(jīng)營,與誠信守約無關(guān)。下梅的村民還是那些,下梅的大戶也就是那么幾家,山還是那山,水還是那水,茶依然好,人卻越來越憔悴,深宅大院日益斑駁。昔日日發(fā)三百筏的景象,一去不返。
衰敗,是被“硬道理”和“硬實力”擊潰的苦果。而衰敗的實質(zhì),是丟失了馳騁世界的自由,丟失了以滿足世界人民的需求為己任,以主宰世界茶葉市場為目標的千秋大業(yè)。用德國經(jīng)典哲學的話說,就是不再能將“世界作為對象”,既不能將世界作為自己“認識的對象”加以認識,而是被西方列強們耳提面命,誠惶誠恐地“與世界接軌”,同時更不能將世界作為“改造的對象”加以改造。不能將世界作為中華民族認識和改造的對象,也就是失去了國家民族“可持續(xù)的發(fā)展權(q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