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是悲傷的恩賜

[Part.1]

在我的年少時光里，始終被“窮”困擾著。

我的家在一個巷子里，這里只有一盞路燈，盡管小巷叫“明光巷”。進(jìn)小巷的路上布滿果皮或煤渣，住巷口的王叔叔和羅叔叔是賣水果的和賣煤球的。如你所想，這個巷子里生活的都是社會底層，雖然我不愿意承認(rèn)自己是其中的一員。我的媽媽一個人撫養(yǎng)我和弟弟，靠打零工生活。小時候我一直相信電視里演的，會有一個富人開著車子在某一天停到我家門口，抱著我說：“我終于找到你了?！钡聦嵶C明，那只是我的少女夢幻。

我的衣服和鞋子全都是打折的，整天除了學(xué)習(xí)就是干家務(wù)。我沒有留過長頭發(fā)，因為莊明美，也就是我媽媽不允許，留長頭發(fā)又花時間又要花錢打理。一身灰撲撲的我在同學(xué)中顯得土氣極了，所以我的朋友很少。

十歲時，有很長一段時間，每當(dāng)放學(xué)后，我和弟弟把空閑時間都用來找銅、鐵、廢棄的鐵釘、破舊的風(fēng)扇、收音機(jī)，為的是用它在每天黃昏巷口和騎自行車吆喝著經(jīng)過的老爺爺換麥芽糖。麥芽糖被切成一小塊一小塊，散發(fā)著香氣。

那段日子，老爺爺?shù)倪汉嚷暸c他敲打鐵塊的“叮叮”聲成了我和弟弟一天中的期盼。在沒有零花錢買零食的日子里，一塊麥芽糖在我們心中，能抵上三個時辰的動畫片。

因為貧窮，正在長身體的我總是半夜餓醒，揉著疼痛的胃去櫥柜里找吃的，里面卻只有米和菜。運(yùn)氣好的時候，能找到媽媽的同事發(fā)的、媽媽舍不得吃的蘋果。

我就這樣一直長到了十七歲。

在班上，我最好的朋友是艾子葉，因為我考入這所高中時，分?jǐn)?shù)排到全校第三，她總是找我?guī)退o導(dǎo)數(shù)學(xué)。開始我有些受寵若驚，每次都搖搖頭，我放學(xué)后還要做飯，哪里來的空閑給她補(bǔ)習(xí)。

“鄭喜喜，你就答應(yīng)我吧……”艾子葉一臉期盼。

我搖搖頭：“你去找第一名和第二名吧?！?/p>

“他們太看不起人了，我去問他們，他們都不愿和我這個差生講話，你最親切嘛。”

“不行啊，對不起，我每天回家……都挺忙的……”

“不會耽誤太久啦……”

我還是搖頭。收拾東西回家，走到一半發(fā)現(xiàn)艾子葉跟在后面，見我回頭，對我笑笑：“拜托啊……”

我驚訝了：“你一直跟著我。”

艾子葉對我一笑：“嗯，拜托啦?！?/p>

沉默了一會，“好吧?！蔽掖饝?yīng)了。

于是，艾子葉和我成為了好朋友。

[Part.2]

因為我的時間緊促，不得不擠出時間來輔導(dǎo)艾子葉，好在艾子葉很聰明，教一遍就能琢磨明白。很快艾子葉就不用我輔導(dǎo)了，我們經(jīng)常黏在一起看書、溫習(xí)功課。

我和艾子葉講了我的秘密之一，我告訴艾子葉我沒有爸爸。

艾子葉瞪大了眼：“單親？你還不知道自己父親是誰？太偶像劇了吧……”

我苦笑：“我哪有偶像劇女生的命好?！?/p>

作為交換，艾子葉告訴我她的一個秘密，她說她曾經(jīng)騙爸爸要上一個補(bǔ)習(xí)班，把爸爸給的七百塊錢買了吉他。

我暗暗咋舌，七百塊夠我用好久了。

有一天我和艾子葉一起回家，她認(rèn)真地說：“都沒有去過你家呢，好想去呀?！?/p>

我有些為難：“下次吧……”

艾子葉不由分說地挽著我，拉著我走：“走啦走啦?！?/p>

我實在沒辦法，只好帶著艾子葉往我家走。我心里有一股緊張感，好像撒了謊要被揭穿的小孩。我怕艾子葉不喜歡我的家，因此疏遠(yuǎn)我。

踏入明光巷，我領(lǐng)著艾子葉往家走，她好奇地打量著巷子，我們走到家門口，是弟弟來開的門，他有些意外：“姐姐，是你同學(xué)？”“嗯?！蔽肄D(zhuǎn)頭向艾子葉，“鄭荀，我弟弟。”艾子葉點(diǎn)點(diǎn)頭，對鄭荀笑笑：“你好，我是喜喜的同學(xué)，叫艾子葉。”

莊明美不在家，又出去上班了。我撣撣床：“坐吧。”

讓我松了口氣的是艾子葉沒有問我家為什么在這個地方，也沒有問為什么我家這么簡陋。她只是與我談?wù)摻裉斓囊魳氛n聽的幾首歌。在送走艾子葉后，鄭荀才從廚房出來，對我抬抬下巴：“喏，飯已經(jīng)做好在那里了?！薄澳銜鲲?？”我有些愧疚。鄭荀害羞地?fù)蠐项^：“最近在學(xué)，想幫你騰出點(diǎn)時間?！?/p>

我看著他的臉，有點(diǎn)心酸。

我沒想到，我住在明光巷的消息散播得那么快。我開始被指指點(diǎn)點(diǎn)，在廁所也聽到同班女生與其他班女生以輕蔑的口氣說：“知道嗎？我們班優(yōu)等生鄭喜喜，住在明光巷哦?！?/p>

“那種地方不是專住賣水果收廢品的人嗎？聽說還有許多小偷小摸的人呢?！笔求@訝的語氣。

“看不出來吧，平時一副不愛理人的樣子。還以為她是有錢人呢?！?/p>

我?guī)缀跏穷澏吨龅膸T。一進(jìn)教室，教室便安靜下來，人人都一副認(rèn)真看書的樣子，但目光卻盯著我。

嘲諷的、好奇的、冷漠的目光。

艾子葉偷偷趁老師板書時遞過來張紙條：不是我說的，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我傳了回去。她看到后，對我感激地一笑。我也對她笑。我相信她。

通用技術(shù)課，班上看電影。是《貧民窟的百萬富翁》。有人起哄：“讓鄭喜喜去答啊！說不定人家也能中一百萬呢！”一群人哄笑起來，我扯扯嘴角，面無表情地繼續(xù)看。艾子葉“嘭”地一聲拍了下桌子：“你們有病是吧！”

恐怕不會有多少人明白我的難處，有的事情沒有親身經(jīng)歷過，是不會明白其中的苦楚的。就像打破一個瓷碗，被它割傷了手指，滴出血。而且你知道有大批閑人來等著看你的笑話，所以你不能讓他們得逞，你只能冷靜，不能哭，不能喊疼。

[Part.3]

莊明美出事了。艾子葉在班上找到我時，對我說醫(yī)院打電話到老師那兒，老師讓她來通知我。

莊明美居然在高危工廠工作，操作機(jī)器時，因為不慎，手背卷進(jìn)了機(jī)器里。據(jù)說被送到醫(yī)院時手上的骨頭都看得見。

沖進(jìn)病房時，莊明美正在打吊針，她的唇幾乎灰白，她對我疲憊地笑笑：“沒事，手以后還能用呢。”

我不忍看她綁了繃帶的手：“這叫沒事嗎？你是不是要我擔(dān)心死！你有事我和鄭荀怎么辦！”

她神秘地笑：“我買了保險，你放心?！?/p>

我被莊明美的瘋狂舉動嚇到了，她居然故意弄傷手，因為保險公司會賠錢！

我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憎恨自己的貧窮，它讓我們抬不起頭，為了有更好的日子，我們家一直在努力，甚至用了這種法子，只為了一點(diǎn)少得可憐的保險金。我恨生活，憎恨貧窮，為什么我們家要遭受它。

我回家去給莊明美拿生活用品，碰上鄭荀正回家，我拉住他，“去哪兒了？現(xiàn)在都六點(diǎn)了，你最近怎么回來得這么晚?！鼻埔娝羵氖趾湍?，“你打架了？”

他低頭看著地面，掙開我得手，摸摸臉：“沒事?！?/p>

“怎么回事？”

“這幾天在做兼職，今天碰到有人鬧事?！?/p>

“鄭荀！”我張張嘴，還是不忍心責(zé)備他，“幫忙收拾東西，媽住院了。”

艾子葉提了水果來看莊明美，我有些不好意思，“子葉，不用帶東西來的?！?/p>

艾子葉眨眨眼：“我們是好朋友啊，大不了你下次在我媽媽生病時也去看看她呀，她最喜歡你這種好孩子了！”我感激地一笑，不再推脫，把水果收下。

在最黑暗的日子里，還好有可以一起在黑暗中前行的人。

不多久，鄭荀的班主任就打來電話，說鄭荀最近的成績一直在下降。我不允許鄭荀再出去做兼職，鄭荀不同意：“媽住院還要錢，保險費(fèi)她又不讓花多少，你就讓我?guī)湍銈兎謸?dān)些吧！”我拗不過他，只好同意：“但如果你成績再退，就不要做兼職了，這是條件。”

一個人壞運(yùn)氣到了極致，就會迎來好運(yùn)氣。我深信這一點(diǎn)。

[Part.4]

莊明美一個多月后出院，好在傷得沒有我想象中那么嚴(yán)重，但莊明美的右手已經(jīng)不能提過重的東西了，她的工作也丟了。

在一次我兼職的時候，路過一條巷子，走過一間紅磚圍墻的房子時，看見里面竟種滿了花草，是薄荷和夜來香。夜來香的香氣很濃郁，開成紫紅色的喇叭狀。小時候聽莊明美提起過，夜來香和薄荷都可以驅(qū)蚊蟲，但我很少見到它們。

“進(jìn)去看看嗎？”蒼老的聲音在身后響起。我一驚，回頭看去，是一位老奶奶，正拎著空的垃圾簍站在我身后，笑吟吟地看著我。

我點(diǎn)點(diǎn)頭，沒有拒絕。

幽靜的小院讓人莫名地心安，那天下午，我坐在舊木椅上與老奶奶聊天。我講我的家，我的心情，她只是靜靜地聽。講罷，我心里無比輕松。她摸摸我的頭：“如果能看見嘉嘉，她應(yīng)該也和你一樣大了。”

“嘉嘉？”

“是我孫女。我已經(jīng)好幾年沒看到她了。自從老頭子去世了，嘉嘉的爸爸和大伯分了家，再沒有回來了?！?/p>

她笑，“老婆子我老嘍，日子不多了，只可惜沒有看一看嘉嘉?！?/p>

“奶奶，以后我有空就過來看您吧，您就把我當(dāng)嘉嘉來看吧?！?/p>

“這樣吧，你以后常來陪我，我付你看護(hù)費(fèi)。正好我沒人照顧，你又在找兼職。”

我臉紅了：“我不是為了錢?！?/p>

奶奶拍拍我的手：“我知道。但我與其把那些錢帶入土，還不如幫幫你。”她笑了笑又說，“不過你可不能偷懶呀，我付了工資的，你可得好好照顧我?！?/p>

此時，我很想哭。被餓醒半夜起來找吃的時我沒哭，被同學(xué)嘲笑時我沒哭，在莊明美住院時我沒哭，鄭荀打零工我沒哭，而現(xiàn)在，面對一個不久之前還是陌生人的信任和幫助時，我卻想大哭。

眼前的景物像沒有對準(zhǔn)焦距的相機(jī)一樣模糊。

當(dāng)你落魄時，有人肯幫助你，是件多么讓人感恩的事。如同掉入池塘掙扎得沒力氣時，有人伸了只手來拉你，這是多難得的事。

莊明美聽說這件事后非常高興，她親自去買了食材，下廚做了很多我們家鄉(xiāng)的菜，用近乎虔誠的速度。然后打包好，讓我給奶奶送去。

鄭荀的成績也慢慢升回了原來的位置，還得了數(shù)學(xué)競賽的第二名。我們的生活開始好轉(zhuǎn)，我相信的“一個人壞運(yùn)氣到了極致，必定會迎來好開始”終于實現(xiàn)了。

[Part.5]

我的生活慢慢進(jìn)入正軌，照顧奶奶成了每天放學(xué)后的期盼。奶奶總是和我講她的故事。而莊明美借點(diǎn)錢買了電腦在網(wǎng)上開起了淘寶店，雖然班上仍會有人笑我窮，但那已經(jīng)不那么重要了。

這天，我放學(xué)后去奶奶家，門口一個女生勾著頭站著，用腳踢著石子。在我開門的時候，她抓著我的手問：“以前這戶人家搬走了嗎？”

“哪戶？”我有些茫然。

“就是一個老奶奶，大概七十來歲的樣子，一個人住?！迸⒈葎澲L相，“眼角這里有顆痣?！?/p>

我反應(yīng)過來：“哦，沒搬呢。你是……嘉嘉？”

“嗯?！迸Ⅻc(diǎn)頭，“你知道我？”

我?guī)M(jìn)去。奶奶聽到開門聲迎出來，一臉驚愕，看清來人后，驚喜地搬了凳子，然后找水果，看著她手忙腳亂的樣子，我站在一邊微微地笑。

回到家和莊明美一說，她也高興不已，喃喃說道：“真好呀！”

讓我和莊明美更高興的是，鄭荀居然拿了獎學(xué)金，他的名字，被一筆一劃地寫在大紅榜上，透著喜氣。莊明美與鄰居聊天也中氣十足：“我兒子最近越來越爭氣了，還拿了獎學(xué)金呢！”鄭荀聽到了，總是害羞地笑。

而我也迎來了我的高考，同學(xué)們再也沒有時間笑我，我和艾子葉每天都互相督促，約定要去同一所大學(xué)。

八月，我拿著與艾子葉一樣的通知書跑回家。這次，我終于爽快地哭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