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背老娘
2013-12-29 00:00:00徐鳳清
民間文學(xué) 2013年1期
今年近六十歲的周玉英老寒腿復(fù)發(fā)，痛得不能下地干活，就給兒子王春山打電話，叮嚀他傍晚開車回家，明天帶她出山，去鄉(xiāng)里醫(yī)院治病。
王春山是個孝子。爹死得早，為了照顧老娘，他大學(xué)畢業(yè)就回了老家山區(qū)?？忌瞎珓?wù)員后，幾乎每天都爬十里山路回家看看老娘。不過，前年他當(dāng)上鄉(xiāng)長后，回家的次數(shù)漸漸就稀了，有時只是打電話問問。這讓周玉英十分傷心，打電話管屁用，以后兒子官越當(dāng)越大，還不把老娘忘在山旮旯里？
王春山接到電話后，傍晚趕緊回家，發(fā)現(xiàn)老娘的雙腿果然又紅又腫，難受地說：“娘，怪我沒有照顧好您，讓您受苦了。”
周玉英見兒子沒有把車子開回來，一股火“騰”地從心底躥起來：“春山，為什么不開車回來，明天叫我怎么跑十里山路？”
王春山忙向老娘解釋：“那車是鄉(xiāng)里配的公車，有紀(jì)律，不能私用。我是鄉(xiāng)長，應(yīng)該帶頭執(zhí)行。”
周玉英更火了：“上回你在地里下玉米種，隔田的老根頭肚子痛，你不是立刻打電話喊來車子把他送出山了？”
王春山苦笑回答：“那是鄉(xiāng)親，給鄉(xiāng)親辦事，用公車?yán)硭?dāng)然。您是我的娘，坐那車子是私用，做兒子的萬萬不能答應(yīng)?！?/p>
周玉英氣得直喘氣，淚都快涌出來了：“春山，你三歲死了爹，娘一把尿一把屎把你拉扯大，指望上了年紀(jì)有個照應(yīng)。想不到娘真有事的時候，面子卻不及老根頭的猴屁股大，我為你白白吃了許多苦哇……”
王春山雙手握拳，替周玉英不住地捶背，邊捶邊說：“娘啊，您放心，明天我送您出山，一路上絕對不會讓您受苦！”
周玉英氣得再不理兒子，躺到床上生悶氣。
第二天，王春山起床燒好早飯，端到老娘床前，說了許多安慰話，喂她喝下一碗玉米粥，勉強(qiáng)吃了半個煎雞蛋。然后他來到養(yǎng)羊的小屋，把一輛板車?yán)鰜?，撣干凈灰塵，打足氣，抱出一條被子鋪在木板上，又放上只枕頭。一切安排好，就回屋把老娘背出來，說：“娘，您看，您坐也好，躺也好，我一路上小心地拉，讓你比坐小車還舒服?！?/p>
周玉英一看，氣得倒吸口氣，轎車沒來，倒叫她坐板車，一路上讓鄉(xiāng)鄰看到，還不笑掉牙？再說，畢竟是十里山路啊，高高低低，彎彎曲曲，這大熱的天……
王春山看出了老娘的心思，動情地說：“娘，兒子就是當(dāng)了縣長省長，也還是您的兒子，您對我的養(yǎng)育之恩，我怎么敢忘了？您就安心坐上去吧，拉俺娘吶，天經(jīng)地義，不怕別人笑話！”
兒子說到這個份上，周玉英再氣惱也沒有法子。再說，山里有人生病，用板車?yán)錾酵庵我彩浅Ｊ?。她只得憋著股氣，虎著臉坐上板車?/p>
王春山喊聲：“娘，您坐好！”他雙手握緊扶把，抬起頭，躬起腰，小心翼翼地往前拉。果然，一路上遇到了不少鄉(xiāng)鄰，大都是驚訝，也有少許投來不自然的笑容，這讓周玉英感到坐如針氈，丟了顏面。
出村不久，盡管王春山拉得十分小心，可是板車輪子軋上小石頭、小土坑后，稍有震動，還是讓周玉英痛得齜牙咧嘴，冷汗直冒。拉了段路，板車又遇上個坑，上下一顛簸，痛得她眼前金星直冒，大聲喊：“春山，停，這樣出山，還不把我顛死！”她摔著淚珠子，再不肯坐車，鬧著要回村，說這腿病不治了。
王春山覺得既然上路了，怎能再回村？“娘，我再拉慢一點，把路看得仔細(xì)點，保證不再讓您顛著。”
“不，回村！”周玉英挪著身子要下車，態(tài)度十分堅決。
“娘，您的腿病不能拖，不出山怎么治？”王春山求老娘。
周玉英擦擦眼睛，說：“你若真有孝心，立刻打手機(jī)，叫司機(jī)來接。我就求你這一回，不算過分！不然，我爬著回家！”
王春山面露難色，不肯掏手機(jī)。周玉英見兒子這么死心眼，氣得跳下車，雙腿一瘸一拐向村里走去。
王春山追上去把老娘拉住，喊：“娘，您不肯坐車，就讓我背著您出山，再顛不著您了！”
周玉英一聽傻了，背著她出山？十里山路可不是拉著板車跑！
王春山眼睛一紅，說：“娘，兒子沒有忘記，我九歲那年，發(fā)燒燙得像一個火人。那天大雪紛飛，您背著我爬了十里山路，趕到山外看病。大夫說，如果再拖一兩個時辰，我的小命就沒了。您又冷又累，一路上不知摔了多少跤，那腿病就是那回落下的……娘，現(xiàn)在是我對您盡孝的時候了，不要說背十里山路，就是一百里、一千里也還不了您對兒子的恩……”
兒子話說到動情處，淚花閃閃。他把板車寄存在一戶山民家，回到周玉英身旁，彎下腰對愣著的周玉英喊：“娘，快上來！”
此刻的周玉英是百感交集，心里喊著：“我的傻兒子??！”小車不來，板車顛得不能坐，她只好伏到兒子肩上。
王春山背上周玉英，開頭還覺得輕松?？墒牵吘挂咽俏逶铝?，背著背著，他開始喘氣，背上的汗水也濕了襯衫。這時候，周玉英叫了起來：“春山，太熱了，歇一會兒！”
王春山抬起頭，看見前面有片小樹林，就走過去，把周玉英放在樹蔭下的一塊石頭上，說：“娘，這里陰涼，你坐會兒吧！”
坐了五六分鐘，周玉英朝王春山又喊：“春山啊，快把娘背起來，這十里山路才開頭呢?！?/p>
王春山趕緊又把周玉英背到肩上，可背了十來分鐘，周玉英又大喊：“哎呀，太熱了，再找個樹蔭兒歇歇！”
王春山抬頭四顧，周圍根本沒有樹蔭兒，只得對周玉英說：“娘啊，再堅持一下，看看前面有沒有陰涼。”
“不不，不行，我熱得受不了啦，歇下歇下！”周玉英拍著兒子的背叫。她也渾身是汗，濕黏黏地貼著兒子發(fā)燙的肩膀，實在受不了了。
王春山心里也急，還好，沒走多久，發(fā)現(xiàn)一口清泉。他把周玉英放下，在泉水里浸濕毛巾，替她擦身子。
歇了會兒，周玉英又催：“上路，這樣走走歇歇，什么時候能出山啊？”王春山背上老娘又上路了。這一路上周玉英不是喊熱，就是喊渴，王春山只得一會兒找樹蔭兒，一會兒尋泉水……后來，周玉英淚水摔八瓣，干脆坐在石頭上發(fā)脾氣，再也不肯起身，說讓兒子背著比坐在板車上還難受。
王春山當(dāng)然清楚老娘的心思，是心疼自己，又想坐車呢，故意找茬發(fā)脾氣。他抬頭看看萬里無云的天，嘆口氣說：“是呀，大熱天的，背著您出山，娘兒倆真的都受罪。”接著裝模作樣掏出手機(jī)喊：“喂，是司機(jī)小張嗎？快把車子開進(jìn)山接我老娘，老娘腿病發(fā)了……什么？車子出去了……”又轉(zhuǎn)身朝周玉英苦笑：“沒辦法，還是讓我背您吧！”
這時已是上午九點多鐘，太陽正發(fā)威。王春山見周玉英虎著臉還是不動身子，便在路旁折了把長著闊葉子的樹枝，編成一只遮陽帽，戴到周玉英頭上，喘口氣說：“娘，這下好了，可以遮遮陽光，快讓我背吧。”
周玉英哼了一聲，摸摸頭上用樹枝編成的遮陽帽，確實涼快多了。既然車子來不了，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只好站起身悶悶地伏到兒子肩上。
王春山背著老娘一路跋涉，到中午時分，只要再翻過面前的一道山梁，就出山了。不過這道山梁上的路很窄很陡，空著身子也爬得氣喘吁吁，何況背著個人。伏在兒子肩上的周玉英也直犯愁，怎么過去呀？王春山笑笑安慰她：“娘，放心，我腿有的是力氣，能背您過去?！?/p>
王春山咬緊牙關(guān)，一步一個腳印，踩著石級往上爬。山路有的地方像梯子一般陡，周玉英伏在兒子背上，不斷地喊：“春山，小心啊，小心……”只要有點平坦的地方，她就逼著兒子放下她歇歇腳。爬了個把小時，王春山終于爬到了山梁頂部。他們歇了會兒，吹了會兒山風(fēng)，開始下坡。可下坡的路更不好走，王春山背著老娘，得步步把雙腿挺住?？煜碌缴侥_的時候，王春山再也沒有了氣力，雙腿一軟，一個趔趄跪了下去。尖利的石頭把他的膝蓋劃破了，鮮血直淌，把褲管都浸紅了。
周玉英渾身一哆嗦，大喊一聲從兒子背上滾下來，爬起來后抱住他的腿：“春山，你為什么不聽老娘的話，自討苦吃??？”
王春山忍住疼痛，撕下塊衣角包扎了一下傷口，從旁邊拾根樹棍，笑笑說：“娘，沒事，不就是擦破點皮嗎？”他撐著樹棍，繼續(xù)背起老娘一瘸一拐下了山梁。
周玉英的淚水摻著兒子的汗水，慢慢從王春山脖子上滑下來，十里山路征程結(jié)束。
這時，有輛出租車“吱”的一聲停在王春山母子前面，車窗里探出司機(jī)的臉孔，認(rèn)出是王春山，又看到他腿上的褲管浸著血，吃了一驚，連忙說：“上車，王鄉(xiāng)長，送你去醫(yī)院?！?/p>
王春山對周玉英說：“娘，上車吧，就讓這位師傅送您去醫(yī)院。”
周玉英突然彎下身，拍拍自己雙腿，淚水直涌：“春山，娘騙了你，娘的腿能跑……”
原來，王春山爹死后不久，周玉英也生了場重病，一病就是三年，要死要活的，是山村的鄉(xiāng)親你出錢，我出糧，救下了她一條命。這三年中，王春山讀書也是他們從牙縫里省下來供的。王春山考上大學(xué)出山前那晚上，周玉英把他喊到跟前，叫他跪下，含著淚說：“春山，人家養(yǎng)條狗都懂得報恩，若以后你忘記了鄉(xiāng)親對咱娘兒倆的恩情，娘死了也不會合上眼睛?！?/p>
王春山跪著回答：“娘，你的話我記在心里，刻在骨上，永遠(yuǎn)不會忘記?！?/p>
周玉英擔(dān)憂兒子當(dāng)了鄉(xiāng)長，會忘記以前發(fā)的誓言，又見他回家的次數(shù)漸漸少了，心里著急起來。這個鄉(xiāng)是窮山區(qū)，要讓鄉(xiāng)親們翻身過上好日子，當(dāng)鄉(xiāng)長的就要有條硬脊梁，有副硬腳板，有顆緊貼鄉(xiāng)親的孝心。于是，她借口自己的老寒腿發(fā)病了，硬著心腸給兒子出了一道又一道難題……最后她說：“春山，今天你公私分明，肩膀結(jié)實，十里山路背著娘，心貼著娘，你沒有變，娘放心了……可娘對不起你，讓你一路吃了這么多苦……”
王春山感動地對周玉英說：“娘，其實我一回家就看明白了，您出山看病是借口，您是不放心我，擔(dān)心我變。娘啊，您兒子當(dāng)鄉(xiāng)長后，有空就跑山里的鄉(xiāng)親家，哪里敢忘了您的話？他們都是我的山里娘，只是我回家少了，讓您一個人受苦……”
周玉英聽了連連擦眼淚。王春山心情放松了，又對周玉英說：“既然到了鎮(zhèn)上，就去醫(yī)院看看您的老寒腿吧?！敝苡裼⒄f：“不用，家里有草藥，一涂就好?！?/p>
她想起來了，兒子從小看著她治老寒腿的法子，裝出老寒腿發(fā)作，怎么瞞得過他一雙眼睛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