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賄賂犯罪案件中,證人證言對案件定罪量刑具有決定性作用。這些證言往往來源于賄賂案件的賄賂相對人,然而,賄賂相對人基于各種因素的考慮,往往拒絕作證、不愿如實作證,或者隱瞞事實,甚至捏造事實,妨礙了賄賂案件的查處。雖然我國修改后《刑事訴訟法》確立了證人強制出庭作證的制度,但這并不能解決賄賂犯罪案件中證人在偵查、起訴階段拒絕作證或不如實作證的難題。如何讓賄賂相對人放下各種心理包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以達到有力打擊腐敗行為的目的,我們認為在我國應構建完善的賄賂相對人出庭作證豁免制度。
一、賄賂相對人出庭作證豁免制度的界定
“賄賂相對人”泛指在賄賂案件中處于與受賄人相對地位的法人或公民,其外延包括但不限于行賄人。本文探討的賄賂相對人出庭作證豁免制度既包括賦予作證的賄賂相對人免予出庭作證、質(zhì)證的權利,亦包括對本應被追究刑事責任的賄賂相對人因如實作證而采取豁免程序使其免予刑事處罰的制度。據(jù)此,筆者作如下界定:賄賂相對人出庭作證豁免制度是指司法機關在追訴賄賂犯罪過程中,為取得用于定罪的賄賂相對人的關鍵證言,出于保護賄賂相對人的目的而準許其免予出庭作證、質(zhì)證,或者為了追訴更為嚴重的犯罪,對本應被追究刑事責任的賄賂相對人做出承諾,在他們?nèi)鐚嵶髯C后,將免除其刑事責任的一種制度。
二、我國的制度現(xiàn)狀及域外相關制度考察
(一)我國現(xiàn)行相關制度梳理
我國并未建立刑事豁免制度。實踐中,司法人員唯有套用基于“坦白從寬”的刑事政策而形成的“自首”、“立功”的量刑制度,對具有自首、立功情節(jié)的犯罪嫌疑人在量刑上予以考慮,以期獲得“知情人”的關鍵證言。然而這種做法并未形成一種制度,長期處于“于法無據(jù)”、“半地下”的狀態(tài),且各地做法不一。在賄賂案件中,可能被追究刑事責任的賄賂相對人主要為行賄人,其在受賄案中如實作證后能否最終獲得減輕或免予處罰處于未定狀態(tài),這就加大了行賄人作證的心理負擔,增加了獲得證言的難度。
關于證人出庭作證方面,根據(jù)相關規(guī)定,法院可以強制證人出庭作證,而可以豁免出庭作證的僅限于被告人的配偶、父母及子女。這種豁免制度帶有一定的局限性。首先,豁免權利主體范圍過于狹窄,排除了包括神職人員、醫(yī)生、律師等因特殊職業(yè)而知情的人員,既與國際上通行的做法不相符,亦破壞了基于職業(yè)建立的信任關系。其次,豁免權利內(nèi)容局限。根據(jù)刑訴法第六十條第一款的規(guī)定,被告人的配偶、父母及子女如果是知情人,仍負有作證的義務,只是不能被強制出庭作證,在偵查或起訴階段,仍會被要求如實陳述證言。這與我國長期以來形成的“親親相隱”的歷史傳統(tǒng)、價值觀念及道德倫理相違背,不利于人性、人倫與人權的維護和保障。最后,強制證人出庭作證制度可能會導致強迫證人證實自己有罪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修改后刑訴法增加了“不得強迫任何人證實自己有罪”的規(guī)定,但在有些犯罪案件中,特別是“一對一”的賄賂案件中,許多證人亦應承擔一定的刑事責任,如果其如實陳述案情將自己的罪行亦一并陳述,會出現(xiàn)“強迫自證其罪”的現(xiàn)象。
(二)域外相關制度考察
對構建賄賂相對人出庭作證豁免制度具有借鑒作用的域外相關制度包括污點證人豁免制度及證人特權制度。
1.污點證人豁免制度
《布萊克法律詞典》對污點證人豁免這一概念的解釋是,“政府賦予證人不受刑事追訴的自由,從而獲得證人的證言?!盵1]污點證人豁免制度的核心內(nèi)涵在于獲取證人證言,并消除其因陳述證言而囿于刑事處罰的風險,對于本文探討的賄賂相對人出庭作證豁免制度中行賄人豁免情形具有一定的借鑒作用。
英國是公認的污點證人豁免制度的起源國。在1806年的“英國上議院彈劾海軍上將麥威爾勛爵”一案中,上議院做出了大膽的改革,通過簽發(fā)令狀豁免證人因作證對其產(chǎn)生的不利后果而獲取重要證言。其后,英國的污點證人豁免制度逐漸演變成以證據(jù)使用豁免為主要類型的制度框架。根據(jù)英國1981年《最高法院法》第72條規(guī)定,任何人在依法律規(guī)定或法院命令在特定的程序中所作的陳述或自認時,不得在追究有關聯(lián)的犯罪或者進行有關聯(lián)的處罰程序中,用作不利于陳述人或其配偶的證據(jù),但陳述人因偽證或藐視法庭而受到追究時,不在此限。[2]美國的污點證人豁免制度存在聯(lián)邦與州的雙軌制模式。聯(lián)邦是證據(jù)使用豁免與罪行豁免交替模式,而各州根據(jù)自己的情況采用證據(jù)使用豁免模式或罪行豁免模式。
污點證人豁免制度產(chǎn)生于英美法系國家,但隨著法律的交流,大陸法系國家也開始借鑒并移植該項制度,其中較有代表性的是德國。德國在1994年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第153條e項中規(guī)定:“……如果在行為后和行為被發(fā)覺前,行為人為消除對聯(lián)邦德國的存在或安全或法定秩序的危險有所貢獻的,經(jīng)依照《法院組織法》第120條規(guī)定有管轄權的州最高法院同意,聯(lián)邦最高檢察官可以對這種行為不予起訴?!瓨I(yè)已起訴的,經(jīng)聯(lián)邦最高檢察官同意,依照《法院組織法》第120條規(guī)定有管轄權的州最高法院可以在第一款所述前提下停止訴訟程序?!盵3]由此可知,德國采用的是罪行豁免的模式。
2.證人特權制度
證人特權是指享有證據(jù)特權的人可以拒絕提供證言或阻止他人提供證明,具體指當證人因負有義務被強迫向法庭作證時,為保護特定的關系、私利益,賦予證人因特殊情形而享有在訴訟中拒絕提供證據(jù)的一種特殊權利。[4]證人特權制度的基礎包括反對自證其罪原則、特殊職業(yè)保密需要、親屬關系維護需要等。
反對自證其罪權利來源于英國的李爾本案件。1637年,約翰·李爾本被指控印刷出版了煽動性書籍,王室特設法庭強迫其宣誓作證,李爾本在英國國會痛陳厲害,要求國會立法禁止強迫自證其罪而被國會采納。[5]1789年,美國通過《憲法第五修正案》,規(guī)定“任何人不得被強迫在任何刑事訴訟中作為反對他自己的證人”,將反對自證其罪權利上升為憲法性權利。
有些國家還授予從事某種職業(yè)的人,對因其業(yè)務而得知的他人秘密拒絕作證的權利。例如,德國規(guī)定律師、牧師、醫(yī)師及其輔助人員等可以對其職業(yè)秘密拒絕作證。美國則規(guī)定律師、醫(yī)生及心理治療人員、神職人員、記者等因職業(yè)得知的秘密,具有拒絕作證權。
基于親屬關系維護的需要而設立的拒絕作證權,已普遍得到認可。英美法系國家對親屬關系的維護多限定在配偶之間關系的維護,授予配偶拒絕作證的權利。大陸法系的德國將親屬關系擴大至近親屬。
三、構建賄賂相對人出庭作證豁免制度的理論基礎與現(xiàn)實需求
在我國構建賄賂相對人出庭作證豁免制度具有一定的理論基礎,也具有很強的現(xiàn)實需求。
(一)理論基礎
1.反對自證其罪原則
反對自證其罪是多個國際公約強調(diào)的基本人權,也是各國公認的刑事訴訟基本原則。除了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證人、被害人等亦應享有這項權利。在賄賂案件中,賄賂相對人絕大部分是行賄人,其證言將是受賄罪中的關鍵證據(jù),但行賄人的證言卻又會令其陷入被追訴的困境,這就需要一項保障制度,既能維護反對自證其罪原則,又有利于獲取關鍵證言。
2.利益權衡原則
隨著現(xiàn)代社會各種利益的細化及分化,人們的觀念亦隨著變化,以完全犧牲個人利益來獲取國家利益或公共利益的做法已不一定會被認為具有社會的正當性。這種利益觀念的變化,促使法學基礎理論發(fā)生轉(zhuǎn)變。將法與利益相聯(lián)系,權衡各種利益,當兩種或以上利益存在沖突價值或不可兼得,用法律去保護最需要保護的利益,以期達到某種意義上的正義,是利益權衡的內(nèi)涵。利益權衡原則也是“兩害相權取其輕”及效益最大化的體現(xiàn)。建立賄賂相對人出庭作證豁免制度,犧牲的可能是放棄追訴行賄人或變通出庭作證制度的法益,但能獲得查處更大更嚴重犯罪的法益,正是利益權衡原則的結(jié)果。
(二)現(xiàn)實需求
1.打擊腐敗的需要
一段時期以來,我國的腐敗現(xiàn)象呈越來越嚴重的態(tài)勢,人們對此深惡痛絕,但在賄賂犯罪案件查處中,一直存在立案難、偵查取證難、定罪難的“三難”問題。賄賂犯罪具有很大的隱蔽性,案件物證、書證少,行受賄雙方的言詞證據(jù)相當重要。受賄人與賄賂相對人往往又是一個利益共同體,會形成堅強的攻守同盟,這就加大了偵查賄賂犯罪案件的難度。設立賄賂相對人出庭作證豁免制度,充分考慮到賄賂案件的特點,消除賄賂相對人作證的各種顧慮,從內(nèi)部作為突破口來攻破行受賄雙方的堅強堡壘,不但有利于賄賂案件的查處,同時還對受賄人起到威懾作用,有利于賄賂犯罪的預防。
2.我國制度補缺的需求
為了使反對自證其罪原則能夠真正得以貫徹與實施,需設置相應的配套制度。我國刑事審判方式的改革,使檢控方失去了傳統(tǒng)的強權優(yōu)勢,敗訴風險增大;刑訴法賦予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及其辯護律師更多的權利對偵查活動的規(guī)范性和起訴證據(jù)的周延性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也讓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開庭時翻供的現(xiàn)象增多。對于證據(jù)單一、取證困難的賄賂案件,檢察機關偵查和指控的難度加大,所面臨的風險也會增大。賄賂相對人出庭作證豁免制度填補了我國制度上的缺陷,將有效破解賄賂案件的偵查難題,還能夠規(guī)范賄賂案件偵查的方法和措施,有效防止當前反貪辦案工作中存在的違規(guī)、違法的偵查措施。
四、賄賂相對人出庭作證豁免制度的設計
(一)賄賂相對人出庭作證豁免制度的原則及模式
1.制度原則
賄賂相對人出庭作證豁免制度的原則包括反對自證其罪原則及利益權衡原則。刑訴法雖然增加了“不得強迫任何人證實自己有罪”的規(guī)定,但并未將其作為一項刑事訴訟的基本原則確立下來,加上法律仍保留“凡是知道案件情況的人,都有作證的義務”的規(guī)定,反對自證其罪就會成為一紙空文。為此,需要將“反對自證其罪”確立為我國刑事訴訟的基本原則。利益權衡原則應成為我國證人作證制度的一項基本原則。哪些類型案件必須要證人出庭作證、哪些類型案件可以免去證人出庭作證的義務,哪些證人可以拒絕作證,哪些證人可以采用替代性作證方式等,均需要在權衡利益后做出選擇。
2.制度模式
賄賂相對人出庭作證豁免制度可采取罪行豁免與出庭作證豁免相結(jié)合的模式,即賄賂相對人可選擇不出庭的方式作證,而對于如實陳述證言可能會令其陷入不利后果的賄賂相對人,則可豁免其因此而面臨的起訴風險。這對于賄賂相對人而言,是一種最寬松的模式選擇,也是獲取賄賂相對人證言最有效的模式。
(二)具體制度設計
1.豁免的對象及條件
豁免的對象包括不構成犯罪的賄賂相對人、可能構成行賄罪的行賄人,對其豁免應符合以下條件:(1)行賄人可能構成的行賄罪罪責輕于要追訴的賄賂犯罪;(2)賄賂相對人對提供證言心存顧慮,害怕打擊報復,需要司法機關的保護,且請求免予出庭作證;(3)賄賂相對人的證言或其掌握的其他證據(jù)對于要追訴的嚴重賄賂犯罪具有獨特訴訟價值且為必需的;(4)賄賂相對人必須如實回答案件涉及的每一個事實問題;(5)可能構成行賄罪的行賄人被豁免的罪行僅限于該行賄罪是由于其陳述司法機關追訴的嚴重賄賂犯罪的證言時牽扯出的;(6)賄賂相對人的豁免符合社會公共利益,不損害司法公正。
2.豁免的程序
豁免的程序應包括豁免的提出、決定及監(jiān)督。從現(xiàn)行法律規(guī)定來看,證人是否應出庭作證是由人民法院視情況來決定的,而是否對犯罪嫌疑人起訴則由檢察機關視情況來決定,因此,對于出庭作證的豁免及罪行的豁免應分別設計。
所有賄賂相對人均有提出出庭作證的豁免申請的權利。針對賄賂相對人的申請,由提起公訴的檢察機關進行審查后提出建議意見,隨案件卷宗一并移送受訴法院,法院對此進行審查、決定,且法院在無特殊情況下不得拒絕賄賂相對人的申請。對于整個豁免的過程,由同級檢察機關的偵監(jiān)部門進行監(jiān)督。
對于行賄人罪行的豁免,則應由檢察機關決定。筆者認為,由省一級(含省級)以上檢察機關行使決定權較妥當。具體而言,地市級以下(含地市級)的檢察機關在辦理賄賂案件時,直接向省級檢察機關提出豁免申請,由省級檢察機關的偵查指揮中心具體審查后報檢察長或主管檢察長決定是否批準豁免;省級檢察機關辦理的賄賂案件,向最高人民檢察院提出豁免申請,由最高人民檢察院偵查指揮中心審查后報檢察長或主管檢察長決定是否批準豁免?;砻庥勺龀鰶Q定的檢察機關的偵監(jiān)部門進行監(jiān)督。
注釋:
[1]徐靜村、潘金貴:《作證豁免制度研究》,載《西南民族大學學報》2004年第2期。
[2]孫長永:《偵察程序和人權》,中國方正出版社2000年版,第327頁。
[3]《德國刑事訴訟法典》,李昌珂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75頁。
[4]王梓臣、張承先、張玉成:《證人特權制度比較研究》,載《江西公安專科學校學報》2008年第6期。
[5]同注釋[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