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四日下午,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習近平,在北京人民大會堂,會見朝鮮勞動黨第一書記金正恩特使崔龍海時,接受他轉交的金正恩一封親筆信。
在當代外交實踐中,親筆信多指一國元首(或最高領導人)寫給別國元首(或最高領導人),并由發(fā)信人親自簽名的信件。各國政府首腦也有寫親筆信溝通的。在君主立憲制國家和議會制國家,其首相或總理,實際上起著國家首腦的作用,與外國元首進行平等交往。親筆信大體上分為三類,一類是禮節(jié)性的,另一類是事務性的,還有一類則有重要的實質內容,而以后者居多。
親筆信由國家元首(或最高領導人)的特使(代表),或外交部領導人,或政府其他部門領導人,向收信人或其代表當面正式轉交。這次向習近平轉交金正恩親筆信的崔龍海,其身份之高為近半個世紀來所罕見,朝鮮“三朝元老”,被視作該國目前“第三號人物”。近些年來,我國家主席的親筆信,由副總理級別官員或外交部長轉交。領導人的親筆信內容,一般不公開全文發(fā)表。
國與國之間傳遞訊息,還有一種特殊方式,叫“帶口信”。就重要性而言,口信往往不亞于親筆信。在我的資料庫中,有許多關于親筆信和口信的記載。
近年來,各國領導人交換意見,常采用“通電話”(大多為可視電話)這種方式,這就更加快速、便捷,但取代不了會談會見、發(fā)親筆信、帶口信這些傳統(tǒng)溝通方式。
親筆信六例
新中國領導人致外國領導人第一封親筆信,是毛澤東主席一九四九年十月二十日寫給聯(lián)共中央總書記、蘇聯(lián)部長會議主席斯大林的。這封信用“毛體”手書而成,龍飛鳳舞,是名符其實的“親筆”信(現(xiàn)今國與國領導人之間的親筆信多為打印件)。這封信并不長,今天看來,其內容顯得頗為奇特,現(xiàn)抄錄于后:
茲介紹王稼祥同志給你。王稼祥同志到蘇聯(lián)的任務,除擔任我國駐蘇大使、并以我國外交部副部長資格,兼管對東歐各新民主國家的一般的外交事務外,同時以中共中央代表的資格(他是我黨的中央委員),和你及聯(lián)共中共(央)接洽有關兩黨之間的事務。請你及聯(lián)共中央同志們站在同志的立場上隨時對他給以指導,使他的工作獲得較多和較好的成就。我在這里預先向你表示謝意。
這封信是在王稼祥大使離京赴任當天上午手書的,從復印件可以看出,寫得比較急,有兩處“聯(lián)共中央”寫為“聯(lián)共中共”,第二處改正過來了,第一處則沒有改。
王稼祥是新中國第一位駐外大使,由毛澤東親自點將,他肩負特殊使命,持其親筆簽名并加蓋私章的國書前往莫斯科上任,這在新中國外交史中可謂絕無僅有,于是被戲稱為“新中國最‘?!拇笫埂?。
一九六二年十月二十二日,美國總統(tǒng)肯尼迪突然發(fā)表講話,稱蘇聯(lián)在古巴部署中遠程導彈,直接嚴重威脅美國安全,要求蘇聯(lián)領導立即從古巴撤出一切進攻性武器,否則就要對蘇、古動武。蘇共中央第一書記赫魯曉夫也不甘示弱,宣布蘇聯(lián)的核部隊和常規(guī)部隊立即進入戰(zhàn)斗狀態(tài)。一場核大戰(zhàn)似乎一觸即發(fā)。最終,還是赫魯曉夫扛不住,讓魯莽回歸理性,給肯尼迪寫了封“求和”親筆信,才使這場震動全球的“加勒比核危機”得以化解。
一九九八年盛夏,正值中國抗洪救災關鍵時刻,國家主席江澤民無法抽身前往俄羅斯進行本已商定的國事訪問,遂派外交部長唐家璇,持他致俄總統(tǒng)葉利欽的親筆信前往莫斯科,建議推遲出訪。
二OO二年秋,朝鮮最高領導人金正日,托來訪一名美國人,給美國總統(tǒng)小布什帶去一封親筆信,建議朝美談判解決核問題。小布什當時正忙于準備對伊拉克開戰(zhàn),對此信未予置理。五年過后,這位美國總統(tǒng)才讓一名助理國務卿,給金正日帶去“第一封親筆信”,抬頭稱他為“親愛的委員長先生”。
去年夏天日韓間“退信風波”仍記憶猶新。當時,兩國關系因島嶼之爭跌入低谷。日本首相野田佳彥給韓國總統(tǒng)李明博寫了封親筆信,日外務省請韓國駐日大使館轉交。不料該館收信后不久,即派人前往日本外務省退信。日本外務省領導感到受“辱”,下令不得讓前來退信的韓館官員進入這個外交機構的大門。不過,韓方也未就此罷休,把野田佳彥的親筆信裝入普通信封,用掛號方式寄還給日本外務省。
據說日本領導人受傳統(tǒng)文化影響,有給外國領導人寫親筆信的嗜好。現(xiàn)任首相安倍去年十二月上臺后,就連續(xù)給中國、韓國、北約領導人寫過親筆信。
口信三例
新中國成立后,中蘇關系有過十年“蜜月期”。但好景不長,自上世紀六十年代初開始,兩國關系逐漸轉冷,到了中期便開始惡化,雙方人員來往中斷達十七八年之久。到了八十年代初,中蘇最高領導人鄧小平、勃列日涅夫都深切感到,中蘇關系再惡化下去,將會更大危害各自的根本利益。一九八二年三月二十四日,勃列日涅夫公開發(fā)表講話,發(fā)出要改善對華關系的信號。我們這些搞對蘇工作的人,覺得這篇講話依然充滿反華陳詞濫調,沒有什么新東西。但出乎意料的是,鄧小平次日就指示外交部立即作出反應,基調定得比較正面。他的另一決策讓我們更感意外。八月上旬一天,鄧小平又請幾位黨政主要領導人到家中商討新的對策。時任副外長錢其琛給我們“吹風”說,老人家提出要派官員前往莫斯科,向蘇聯(lián)領導人傳遞有條件改善中蘇關系的信息。陳云表示贊同這個想法,說鑒于當時雙方沒有任何接觸渠道,以給蘇方帶口信方式為宜,還說此舉既要引起蘇方重視,又不能引起外界無端猜疑。鄧小平最后拍板:由外交部主管蘇聯(lián)的蘇歐司司長,以“視察駐蘇聯(lián)使館工作”為由,給蘇方帶去口信。
八月七日上午,我因事到蘇歐司司長于洪亮辦公室,一進門就聽得他口中念念有詞,不知何故。他解釋說,正在背經鄧小平親自審定的口信內容呢。還說,口信并不長,才一千四五百字,但也不算短,“不過,我的‘背功’還可以”??谛诺亩碜g文,經過反復推敲才定稿,即將陪于司長去莫斯科的一位譯員,也在抓緊時間背這篇譯文,最后背得個滾瓜爛熟。
八月十一日,在我國駐蘇聯(lián)大使館,于洪亮司長會見蘇副外長伊利切夫時,說出上述口信全部內容,一字也不差。他雖然沒有說明這是誰讓帶的口信,但蘇聯(lián)方面感到中方此舉不同尋常,口信每個字都是“沉甸甸”的,不久即作出正面回應。后來,我們詼諧地稱于洪亮司長為中蘇關系正?;暗谝恢淮貉唷?。有一次我路過莫斯科,此時于洪亮在那里當大使,他談起此事時,說“這是小平同志下的一步高棋,老人家當年把任務交給我,讓我終生引以為榮!”
一九八五年十月九日,為推動蘇共新任總書記戈爾巴喬夫在中蘇關系正?;矫孢~出實質性步子,鄧小平會見訪華的羅馬尼亞領導人時,請他給這位蘇聯(lián)領導人帶以下口信:如果蘇聯(lián)同我們達成諒解,讓越南從柬埔寨撤軍,而且能辦到的話,他愿同戈爾巴喬夫會見。鄧小平還讓這位羅馬尼亞領導人轉告他:我出國訪問的歷史使命已經完成,但為這個問題,可以破例。
次日早晨七點半,我一進入中蘇邊界談判辦公室主任王藎卿辦公室的門,就聽得他興奮地對我喊:“小李,快來看啊!”原來,他正在讀鄧小平與齊奧塞斯庫上述會見的簡報。我匆匆看了一遍后,王藎卿問我“有何評論”,還沒等我開口,就引用當時頗為流行的一名句,說“前途光明,道路曲折”。
鄧小平上述口信,很快就傳到戈爾巴喬夫那里。蘇聯(lián)領導人自然極為重視,亦作出了正面回應。不過,中蘇關系最終實現(xiàn)正?;鞘侨昶邆€月以后的事了。在中蘇關系正?;M程中,鄧小平上述重要口信,起到了難以估量的巨大作用。
一九九六年春,國務院副總理兼外長錢其琛對格魯吉亞進行了正式訪問,我當時在該國當大使。在正式活動之余,這位老首長常與我聊天。有一次我問錢外長,在他那非凡的外交生涯中,除了參與推動中蘇關系正常化進程外,還有哪一兩件事最令他難忘?他思考好一陣后,說出了這樣兩件。一件是,一九九O年十一月十二日,在巴格達當面苦口婆心勸薩達姆立即從科威特撤軍,以“否則很快將面臨滅頂之災”相“威脅”。但是,這位“阿拉伯強人”頑固地認定,美國人不會攻打伊拉克,結果招致美國的致命打擊。
另一件是,一九九二年七月十五日,錢其琛外長受江澤民總書記委托,向金日成轉達我國決定與韓國建交的口信,他說這是一生最緊急、最艱巨的一項任務。在朝鮮一療養(yǎng)地,這位朝鮮最高領導人平靜地聽取了江澤民總書記的口信,沉思片刻后對錢外長作出了回應,話不多,但說得很明白,包括三層意思:江澤民總書記的口信聽清楚了;對中國方面自主地決定自己的外交政策表示理解;朝方將繼續(xù)努力發(fā)展與中國的友好關系。
我問錢外長,金日成是否猜到他此行目的?他答:“大概會”,因為此前西方媒體發(fā)過不少關于中韓準備建交的報道。我又問:他對金日成平靜,甚至正面的回應是否感到意外?他給了否定的回答,說我方為中韓建交事,向朝方作出過許多鋪墊。最重要的一個是,一九九一年春秋間,我方向各方做了大量工作,以推動聯(lián)合國同時接納朝鮮、韓國為正式會員國(當年九月十七日得以實現(xiàn))。此前,金日成很擔心韓國先于朝鮮加入聯(lián)合國,要中方堅持“北方、南方同時入聯(lián)”原則,在聯(lián)合國內外斡旋,與此同時,他意識到,中韓建交已不可逆轉。錢外長還說,況且,在中韓建交前,我方通過高層等渠道,明確向朝方通報:中國正在與韓國建交。
我又問錢外長,江總書記這次為何不給金日成寫親筆信,而是請他帶去口信?他答:對于中韓建交,金日成早有思想準備,向他通報一聲就是了,不必寫親筆信。我還對錢外長說,聽說金日成這次對他的態(tài)度相當冷。他說,“是的,不過,這完全可以理解。”錢外長還告訴我這樣一個細節(jié)。金日成喜歡西安華清池的小柿子和廣東增城的荔枝,錢外長這次給他帶去一小筐增城荔枝。會見結束后,金日成只看了這種嶺南佳果一眼,一句話也沒說,就示意送客了。錢外長幽默地說:“朝鮮同志直爽,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彼€感慨地說:“金主席當著我的面,對我們中央決定與韓國建交表示理解,這實屬不易,還是應該感謝中國人民這位老朋友的!”
錢副總理向金日成轉達中韓建交口信四十天后,即一九九二年八月二十四日上午九時,中國中央電視臺轉播了中韓建交公報簽署儀式實況。中韓建交事關重大,在國際上受到廣泛好評,只有當時的臺灣當局指責韓國“忘恩負義”,并于前一天(八月二十三日)撤走了駐漢城的“大使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