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師到來的時候,阿德南·拉蒂夫開始脫衣服,這已成為一個慣例。首先是黑色的拖鞋、橘黃色的囚服,然后是白色的T恤,最后拉蒂夫僅穿著內褲。律師像醫(yī)生一樣檢查他的身體,拉蒂夫站得筆直。這之后,拉蒂夫開始說話,律師記錄:手腕邊的擦傷由手銬造成;上二頭肌的磨傷是強制喂食時,被皮帶強制綁在椅子上造成的;后腦勺的腫塊是被獄警推到地上造成的;一個腳趾頭破裂,是被一個士兵用靴子踩的。
之后,律師將記錄放入一份文件中,將它寄到華盛頓特區(qū)的哥倫比亞聯邦法院,檔案號是04-1254,名稱為《阿德南·拉蒂夫致巴拉克·奧巴馬》。
律師大衛(wèi)·雷里斯每八周可以探視其委托人拉蒂夫一次,他們堅持檢查身體。這個習慣是他們之間的提醒,為了不放棄希望;也是一種信任,因為對這個來自也門的穆斯林囚徒來說,這位來自美國的猶太律師是唯一可以觸碰到他內心深處的人。最重要的是,這個習慣代表了一種希望,代表了給這個名為關塔那摩的地獄里,帶去一點改變的希望。阿德南·拉蒂夫,關塔那摩第156號囚犯,自2002年起就關在這里,沒有針對他的控訴,沒有詳細的審判程序。美國國防部曾經多次提議釋放他,委員會、法院在審查完案情之后,都給出同樣的建議。不過,奧巴馬政府拒絕放人,阿德南·拉蒂夫只能繼續(xù)留在這里。
事實上,在所有166名囚犯中,大多數人情況與拉蒂夫相似:按照法律,他們是無罪的,可是仍然被關在這里。
在很長時間里,阿德南·拉蒂夫一直抱著希望,他在這里堅持了11年之久。而在關塔那摩的第3883個日子, 2012年9月8日下午,當第五營的獄警打開其囚室時,發(fā)現阿德南·拉蒂夫靜靜躺在地上。他不再回應別人的呼喚,身體也沒有任何反應。他被送往軍事基地醫(yī)院,醫(yī)生宣布他已經死亡。
關塔那摩的歷史是罪惡的歷史。與前一段時間美國國家安全局的丑聞一樣,關塔那摩也是美國有意識、肆無忌憚對抗公民權利和法制國家原則的表現,它違反了每一條道德標準。美國總統(tǒng)奧巴馬早在2009年就計劃終止這一罪惡。但是,美國國會同年拒絕了這一申請,因為關閉關塔那摩需要資金。于是,實用主義的奧巴馬將這個議題從其議題日程中排除。沒過多久,關塔那摩和它的命運被全世界遺忘。不久前,奧巴馬站在德國勃蘭登堡門前,再次保證將關閉關塔那摩。不過,誰知道他會不會又一次改變主意?
也門 塔伊茲
1994年的一個夏天,幾個人坐進一輛豐田汽車。司機突然走神,汽車偏離了行車道,翻了個大跟頭。在這起事故中,拉蒂夫險些喪生,他顱骨骨折,鼓膜破裂,處于半失明半聾的狀態(tài),成為官方意義上的殘疾人士。
19年后,他的哥哥穆罕默德坐在塔伊茲家中的起居室里,墻壁上掛著一幅麥加圣地圖。窗外,一些少年正在踢球,街上路人踩著鵝卵石發(fā)出的清脆聲音清晰可聞。拉蒂夫的另一個哥哥穆斯塔法帶著他的侄子,即拉蒂夫的兒子伊扎丁也趕來了。伊扎丁最后一次親吻父親的時候只有兩歲,如今他已經14歲了。
兄弟們和拉蒂夫長得很像:大眼睛、絡腮胡、狡黠的微笑。穆罕默德拿出拉蒂夫的一些檔案,在也門首都薩那醫(yī)院的檔案、在約旦一家門診的證明等等。這些文件都表明,拉蒂夫需要進一步治療,因也門國內沒有相應的條件,所以推薦到國外治療。穆罕默德說,后來拉蒂夫曾在薩那的一家救濟中心呆過一段時間,認識了一個叫易卜拉欣的人。易卜拉欣許諾,愿意承擔拉蒂夫的治療費用。
2001年,美國“9.11”事件發(fā)生的時候,拉蒂夫在喀布爾一家伊斯蘭學習中心工作。易卜拉欣要求他飛往阿富汗,在那里等待巴基斯坦醫(yī)院床位空出來。當美國人打響與恐怖主義的戰(zhàn)爭時,拉蒂夫來到了巴基斯坦的邊界。在那里,他被巴基斯坦士兵逮捕,之后轉交給美國人。他們因此得到5000美元獎金。
那些人說,拉蒂夫剛從本·拉登的山洞基地托拉博拉歸來,要參加游擊隊;他是“基地”組織成員,在塔利班學過射擊,易卜拉欣將他招募。拉蒂夫對此進行反駁,像他這樣的人在戰(zhàn)爭中能有什么作用呢,他幾乎什么都看不到也聽不到。哥哥穆罕默德說,這是一個很大的誤會,阿德南只是想恢復健康。
拉蒂夫是關塔那摩的第一批囚犯,他于2002年1月18日抵達那里,成為第156號囚犯。之后,共有800多人關在這里。臨時囚室就在青天白日之下,看起來就像是動物園里面的獸籠。廁所就是兩個水桶,人們可以在外面看到他們沐浴。
當時的小布什政府就強調,關塔那摩監(jiān)獄不受美國法律影響,也不受日內瓦條約制裁。關塔那摩,加勒比海一個田園般的地方,是一個沒有法律的地方。
在塔伊茲,已經很久沒有聽到拉蒂夫消息的人們,突然收到了來自他的第一批信。兩年之后,來自華盛頓的律師大衛(wèi)·雷里斯拜訪了拉蒂夫的家人。從2008年開始,親人們可以與拉蒂夫通話,從2010年底開始可以通過Skype視頻聊天,每八周一次。拉蒂夫在電腦前表現得如此高興,就像是大家所認識的他一樣。他說,他馬上就可以回來了,邊說還邊唱歌。于是大家真的相信拉蒂夫過不了多久就會回家。
不過,離開電腦回到小囚室的拉蒂夫,會到廁所里面掏東西,將糞便涂抹在身體、囚室的墻壁以及空調的排風口上。整個監(jiān)獄都散發(fā)著刺鼻的臭味。
美國 華盛頓特區(qū)
大衛(wèi)·雷里斯畢業(yè)于哈佛法學院,曾是華盛頓著名的柏靈律師事務所的合伙人。他曾為煙草公司辯護,向政客們解釋,為什么吸煙并非不健康。然而,盡管薪水優(yōu)渥,這份工作并沒有給他帶來多大的樂趣。2004年他得到新案件委托,委托人是關塔那摩的也門囚犯。
與政府相反,美國最高法院認為囚犯也有權利申請律師。在美國這很常見,如果委托人沒錢,律師會分文不收接收案件。雷里斯當時已經是主管,他本來可以讓年輕人接案子。不過,他卻毅然決定接下這份工作。
現在,雷里斯已經58歲了。過去幾年,他的頭發(fā)變得越來越少,不過眼神還是一如既往地友好。五年之前,他從柏靈律師事務所辭職,靠積蓄和養(yǎng)老保險生活。他從前的合伙人派助手幫助他,支付他們的工資以及提供一些物資。飛往關塔那摩、也門的機票和給委托人的禮物則是雷里斯自己承擔。他的錢越來越少,不過他不在乎,他現在只有一個任務,一個他永遠不會放棄的任務。
第一次造訪關塔那摩的時候,雷里斯就已經知道,他并不能改變什么。他和拉蒂夫見了面。當時29歲的拉蒂夫對雷里斯說,他根本不需要什么律師,白宮已經決定了他的命運。雷里斯還聽說了其他囚犯的故事。他看著這些疲憊的面孔,帶走他們給家人的信件。當雷里斯談到和拉蒂夫第一次見面的情景時,他不禁下唇顫動,深吸一口氣:那里是悲慘的人間地獄。
古巴 關塔那摩
人們最先注意到的是這里的黑暗。來到特別監(jiān)獄的時候,眼睛首先得適應一下黑暗。然后你可以看到那些值班室的士兵,他們在一個由厚墻和玻璃建成的六邊形建筑物中。玻璃后面的囚犯看不到玻璃前面的士兵,因此一片黑暗。他們也聽不到士兵講話,因此非常安靜。第六營關的是一些案情較輕的囚犯,他們一天可以22小時不用呆在囚室,在外面活動。隔壁的第五營則是另外一套規(guī)矩:這里的人一天只有2個小時可以出去放風。他們會遭到士兵吐唾沫和撒尿,不得不忍受女兵的謾罵和猥褻。第七營關的是一些重犯和特殊囚犯,一般人不能見到。
關塔那摩最初幾年的一些聳人聽聞的丑聞被揭露:中央情報局特工拿手槍對準囚犯的腦袋,想逼他們說點什么;囚犯被綁住,被一面以色列國旗纏繞,被潑冰水;囚犯受到酷刑折磨,電擊、水刑、剝奪睡眠等等。
那時,拉蒂夫向審訊他的人承認,是易卜拉欣將他帶到塔利班,讓他和美國人打仗;他沒有開過槍,但是看到過很多尸體。不知道當時拉蒂夫的審訊環(huán)境怎樣,是誰在審訊他,他是不是受到威脅,才被迫說出這番話?在之后的審訊中,拉蒂夫翻供,表示之前的供詞并不是他的本意。
美國國防部官員仔細審查了拉蒂夫的情況。在2004年給出如下意見:阿德南·拉蒂夫是否參與恐怖組織,并不清楚。2007年,國防部要求采取外交措施,將拉蒂夫從關塔那摩引渡,認為沒有理由繼續(xù)關押他,即使他曾經與塔利班有聯系,也不應該未經過判決將他長期關押。他既不危險,也不合作,他對于美國國家安全局來說一點用也沒有。相反,國防部官員認為,如果將他繼續(xù)關在監(jiān)獄,危險反而更大。
不過,拉蒂夫卻沒能逃離關塔那摩。因為人們不知道,應該把像拉蒂夫這樣的囚犯送到哪里。到美國?政治上不可行。送回也門?這需要當地政府保證釋放者不是極端人士。到其他國家?外交上更不可行。
在關塔那摩昏暗無天的日子里,囚犯通常變得狂躁不安,這會激起他們最原始的反應——暴力。拉蒂夫經常這樣,他會朝看守扔食物和糞便,朝獄警站崗的地方扔石頭。他非常靈活,有時候甚至可以使手銬滑落。獄警非常震驚,有些人怕他,有些人則非常憤怒,想要好好修理他。2006年4月15日,律師記錄道:拉蒂夫明顯受到暴力襲擊,一直眼睛青了,另一只眼睛腫得睜不開。他躺在床上,他們用腳踩他,用盾牌砸他。一個看守掐他喉嚨,直到他吐出來,另一個看守用手指猥褻他。他沒有床墊,饑寒交迫。雷里斯申請改善拉蒂夫的監(jiān)獄環(huán)境,但是都遭到拒絕。一位監(jiān)獄的文化顧問表示,拉蒂夫的心理已經不正常了。
之后的日子,拉蒂夫的情況繼續(xù)惡化,他多次嘗試自殺。他曾偷偷扯下柵欄的帆布、窗簾甚至是衣物,企圖吊死自己,但是都沒有成功。后來,他還用金屬碎片和木棍割自己動脈,最后都被看守發(fā)現。再后來,他還砸碎營地的一塊窗戶,將玻璃碎片吞進肚子,最終還是被送到醫(yī)院救活了。
也門 塔伊茲
在發(fā)生這些事情之后,雷里斯再三申請請一位精神科醫(yī)生為拉蒂夫治療,他的委托人患有精神分裂癥。但是,請求仍然遭到了拒絕。最終,悲劇還是發(fā)生了。拉蒂夫的尸體被美軍扣押了三個月,直到兄弟們帶著拉蒂夫回家。第二天他們打開“棺材”——一個鋁制大箱子,看到一個黑色的塑料袋,上面是一個寫著#156 080912的牌子,也就是囚犯號碼、死亡日期,沒有名字。當天,他們就埋葬了拉蒂夫,希望他得到安息。
不久前,美國軍方出具了一份調查報告,不過很多內容被標為“秘密”。拉蒂夫死亡的主要原因是美國士兵玩忽職守,沒有好好地監(jiān)視他。法醫(yī)在他胃里發(fā)現大量安定,這直接導致了他的死亡。至于拉蒂夫怎么能夠秘密地收集如此多的安定,則沒有公開。因此,雷里斯要求中立機構再進行一次調查。
那個鋁制大箱子如今還豎立在拉蒂夫一家的洗手間里,上面已經開始積灰了。也許要等到所有問題都得到解答,它才會消失。只是,到底會是什么時候呢?還有,即使它消失了,拉蒂夫一家人的傷痛就會消失嗎?
阿德南·拉蒂夫給其律師的信
監(jiān)獄就像一個丑陋的鬼魂。在這種地獄般的牢籠里,每個囚犯都感覺好像隨時會被惡魔抓住。
——2006年2月10日
我在我的血液中溺死,而您還在尋找公平和證據。在這之前,他們就會把我推向死亡的深淵。
——2010年5月28日
有時候我會和一個我想象中的人對話,只有我聽得到他說話。我是156號,這里到處都是殘酷的火焰。
——2010年12月28日新的一年,新的死亡慶典。
——2011年2月3日
讓我告訴你,奧巴馬,你的思想該來自你的腦袋,而不是你的屁眼。
——2011年8月18日
每一天,我都在遠離從前的那個我,我快要不認識自己了;每一天,我都在以不同的方式死亡。
——2012年8月22日
[編譯自德國《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