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米特福德(Mary R. Mitford,1787-1855)與她所喜愛的英國女作家簡·奧斯?。↗ane Austen)一樣,出生于英國漢普郡的鄉(xiāng)村。盡管在英國文學中米特福德不如奧斯汀那樣聲名顯赫,但就自然文學而言,米特福德的影響卻不容忽視?;梗╓.J. Keith)的著作《鄉(xiāng)村傳統(tǒng)》(The Rural Tradition:A Study of the Non-fiction Prose Writers of the English Countryside,1974)是以英國描述鄉(xiāng)村的非小說散文體作家及其作品為研究方向。米特福德是收入此書十一位以散文體描寫英國鄉(xiāng)村作家中的唯一女性。不同于簡·奧斯汀,米特福德不是一位小說家,但她擅長用散文隨筆描述英格蘭鄉(xiāng)村的田園生活,具有于平淡中見奇跡的能力。她的代表作《我們的村莊》(Our Village)以她本人在英格蘭一個小鄉(xiāng)村的親身經(jīng)歷為題材,以女性獨特的細膩及溫柔將那里的自然景色、鄉(xiāng)土文化娓娓道來。她的寫作對象不是名山大川,不是古跡勝景,然而,她卻在一個村莊這樣一片小小的地域,將常人眼中平淡得近乎枯燥的生活寫出了新意,令她當代及現(xiàn)代的讀者向往?!段覀兊拇迩f》最初以鄉(xiāng)間隨筆系列的形式在一個婦女雜志上連載,于一八二四年出版第一集,后來每兩年出一集,至一八三二年共出五集。加拿大多倫多大學英語教授戴德·林奇(Deider Lynch)認為,米特福德在《我們的村莊》中表現(xiàn)的是在特定或限定的地點生活的那種滿足感。她以自己的家鄉(xiāng)為背景來書寫文學的風景,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的是一幅幅“小村莊的地貌”,讀起來令人有“似曾相識”的感受。更為難能可貴的是,米特福德從一個小村莊里,發(fā)現(xiàn)了大千世界的縮影。她借村莊來講述人的心靈感受,精神境界。那是一種景觀與境界的多重組合,而且超凡脫俗?;蛟S,也正是這種原因使得一個村莊的景色,具有“如此寧靜、如此歡快、如此多變、如此原汁原味的英國風情”。
一
美國十九世紀作家及著名出版商詹姆斯·菲爾茨(James. T. Fields)著有一本回憶他與六位英美已故作家友情的書《我與作家故友》(Yesterdays With Authors,1883)。在書中,瑪麗·米特福德作為唯一女作家躋身于諸如薩克雷、霍桑、狄更斯、華茲華斯等著名作家、詩人之列。菲爾茨回憶朋友的方式別具一格。他是望著自己收藏的一幅幅作家肖像有感而發(fā),講述著內(nèi)心深處的陳年往事。米特福德那一章的開篇寫道:“在華茲華斯肖像的旁邊是瑪麗·拉塞爾·米特福德的畫像,宛若二十三年前我在三里口她那養(yǎng)著天竺葵的鄉(xiāng)間小屋初識她一樣?!狈茽柎睦^而描述道:“細細觀察,我們眼前畫像中米特福德女士的著裝有些古怪,甚至在這幅肖像繪制的那個年代都頗有些過時,但一張充滿愉悅的臉是永遠不會過時的?!?/p>
在與米特福德的交往中,令菲爾茨印象頗深的是米特福德那種“幾乎無人與之相匹的對鄉(xiāng)村生活的熱愛”。他繼而說明這種從兒時就擁有的愛好,使得“她通曉所有關(guān)于鄉(xiāng)村生活的文學,腦海里充滿了森林草地的歡快贊歌”,以至于“當她背誦或朗讀自己喜愛的詩歌時,她的口音‘如同鮮花的聲音,宛如花兒可以說話’”。菲爾茨筆下的米特福德是“充滿愉悅的”。另一位米特福德的朋友、英國作家及評論家約翰·羅斯金(John Ruskin)也稱她為“快樂的米特福德女士”。然而,這位“快樂的米特福德女士”,日子過得并非無憂無慮。在米特福德生活的時代,她是為數(shù)不多的一個以寫作糊口的作家?;蛘哒f,是她的一支筆支撐著一個家。米特福德于一七八七年十二月出生于漢普郡的阿爾雷斯福德,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其父出生于名門,畢業(yè)于愛丁堡大學醫(yī)學院。其母出自一個富有的牧師家庭。米特福德的童年是無憂無慮的。然而,好景不長。她的父親揮霍無度,且嗜賭如命,不僅傾家蕩產(chǎn),而且還花掉了米特福德十歲時抽彩票中獎所得的兩萬英鎊。后來,只得依賴女兒寫作來維持生活。他們家?guī)滓鬃≈罚孔釉阶≡叫?,最終在一個被稱作“三里口”的小村莊里落下腳,一住就是三十多年。這里就是后來聞名于世的《我們的村莊》的原型。當然,在移居三里口村之前,米特福德也出版過幾本詩集,可是正如有評論家所述,如果不是米特福德的父親持家無道,或許他的女兒也只不過是一個無足輕重的詩人。米特福德本人也曾說過:“我們家庭的敗落使我成了作家。”
作者在三里口的生活經(jīng)歷成為《我們的村莊》的素材。出乎意料的是,迫于生計而寫作的米特福德在讀者眼前展現(xiàn)的卻是明媚的田園風光,歡快的鄉(xiāng)間生活。她借助大自然美化自己的生活,用在田間采集的紫羅蘭點綴沉悶單調(diào)的房間,用窗外夜鶯的歌喉驅(qū)散心中的煩惱。如她本人所述:“對我而言,生活在鄉(xiāng)間,就是將大自然中的詩情畫意攝入心中?!彼砟杲Y(jié)識的美國朋友菲爾茨這樣評述她:“盡管四十年的作家生涯不停地給她帶來精神的壓力和身心的負擔,但當我見到她時,她已然如同一只云雀般自由自在,充滿活力?!?/p>
《我們的村莊》一出版就引起讀者的歡迎及評論界的好評,并在英國及美國相繼再版。僅在一八二四至一八三五年,《我們的村莊》就發(fā)行了十四版,使米特福德一時間成為“最搶手的作者”及“高稿酬作家”。慕名而至的來訪者云集她的小屋;藝術(shù)家到她所描述的景點寫生;過路的車夫及郵差向路人講述書中的景物;孩子們被用書中淘氣鬼的名字來命名。有人感嘆米特福德用散文的形式再現(xiàn)了十七世紀法國理想化風景畫家克勞德·洛蘭(Claude Lorrain)畫面中的田園風光,稱她為“英國鄉(xiāng)村生活中的克勞德”。還有人認為她的作品在風格上很像荷蘭油畫,細節(jié)逼真,色彩明亮,風味有趣。英國作家豪伊特(William Howitt,1792-1879)于一八三五年造訪了三里口,之后在當時英國著名文學刊物《雅典娜》(The Athenaeum)上發(fā)表了題為《我們的村莊之行》(A Visit to Our Village)的文章。值得一提的是,豪伊特本人也是一位善于描述自然的詩人及作家,著有《四季之書》(The Book of the Seasons, or the Calendar of Nature,1831) ,此書開辟了依據(jù)自然的四季輪換而寫作的文學之風。豪伊特還著有《英格蘭鄉(xiāng)村生活》(The Rural Life of England, 1838)及《鄉(xiāng)村年鑒》(The Year-Book of the Country, 1850)。他在《英格蘭鄉(xiāng)村生活》中稱《我們的村莊》是“一個英國村莊歡樂的畫卷”。
《我們的村莊》散發(fā)著原汁原味的英格蘭鄉(xiāng)土風情。在這部系列作品中,作者以日記的形式描述了她四季中在村莊及周邊散步的收獲與感觸。這是一篇篇與土地接壤的文字,字里行間散發(fā)著土地的氣息,花草的芳香。以《我們的村莊》第一集為例,她從第一場雪霜寫起到第一片秋葉落地而終。其中的小題目有《漫步于鄉(xiāng)間》、《采集紫羅蘭》、《櫻草球》、《撿堅果》、《林地》、《山谷》等等。這些精致的小風景畫面里靜中有動,令人耳目一新。英國十九世紀女作家哈麗雅特·馬蒂諾(Harriet Martineau)稱贊道:“米特福德女士對景物、動物及人物的描述是如此地出手不凡,堪稱是一種新寫作風格的奠基人?!?/p>
“無論在風景還是在自然中,我總偏愛那些鄰近的、限定的景色,比如一條林間小道的盡頭,連著一個門廊,一架葡萄以及掩映在樹叢中的那些煙囪……”《我們的村莊》所描述的正是這些景色,一種無可否認的地方色彩。在書的開篇《鄉(xiāng)村風光》中,作者以她特有的親切語調(diào)介紹了“我們的村莊”:“在所有我長期居住的地方,帶給我最多愉悅的是一個遠在鄉(xiāng)間的小村莊;一個小小的居住區(qū)。那里沒有豪宅名士,只不過是一些簡陋的小屋或像村舍一樣的小屋……對我們而言,那里居民的面孔親切熟悉,如同我們花園中的花朵。那是我們自己的一方小小的天地,獨立而緊湊,居住者像蟻丘中的螞蟻,蜂巢中的蜜蜂,山窩里的羊群,修道院里的修女,或航船里的海員。在那里,我們彼此熟悉,相互關(guān)愛,并理所當然地希望人人都應(yīng)如此?!弊髡呃^而感嘆道,即使是在書中,她也喜愛“限定的地點”,在那些奧斯汀小說中的小村莊里歇腳,隨自然學家懷特(Gilbert White)在他家鄉(xiāng)的田野中暢游。讓她感到筋疲力盡的是以旋風般的速度游遍半個歐洲,睡時還在維也納,醒來卻到了馬德里,那是一種身心的疲憊。因此,作者將要介紹給讀者的是一個青山環(huán)繞中的小村莊,引導(dǎo)大家走的是一段令人賞心悅目的路程?!坝H愛的讀者,”她殷殷召喚我們,“你是否愿意與我穿過我們的村莊?路途并不遙遠。我們將從村子的低處啟程,然后,再登上山坡?!?/p>
我們跟隨她走過一幢幢綠蔭掩映下的小屋,觀賞小屋周圍的綠地花園,并聽她講述小屋主人的故事:退休的酒店主以心無牽掛,無所事事為榮。勤奮的鞋匠從早忙到晚,“就連地震都難以使他動搖”。有八個孩子的鐵匠是他們那個小王國里的最高首領(lǐng)。手藝高強、遠近聞名的木匠有一個人精似的小女兒。在村子盡頭那個漂亮的小白屋里,住著村里最矮的人及他那高大美麗的妻子,小矮人卻有著巨人般的嗓子,一開口,就像喇叭在鳴。當我們與作者一同登上山坡時,看到的是這樣一幅畫面:山坡上的小道在下山時打了個彎,拐彎處有一所爬滿青藤的紅屋,再往下,路的對面,是一所小白屋;接下來,是大片的林地、制繩廠及小村的街道。從綠樹叢中望去,只見綠蔭下不同房屋的屋頂及煙囪,還有隱約而見的墻垣……在領(lǐng)略了小村莊的概貌之后,我們看到,在山谷中的一側(cè),是一片片嫩綠的草地。柔軟漂亮的苔蘚,紫色與白色的蘭花,明藍色的風信子,隨風搖曳的垂柳把山坡裝飾得如詩如畫。走到山谷的另一側(cè),“我們似乎被綠色的峭壁所包圍而與世隔絕,所見的只是翠綠的山丘,湛藍的天空。這時,我們一轉(zhuǎn)彎,瞥見鄰近山坡上的一片草地,閑臥的羊群點綴其中,宛若晴空中的云朵”。
二
在一八九三年版《我們的村莊》中有一篇長達二十七頁的序言,作者是英國十九世紀小說家薩克雷(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的女兒安妮·薩克雷·里奇(Anne Thackeray Ritchie),她也是一位作家。在這篇洋洋灑灑的序言中,里奇不僅描述了米特福德的生平、作品,還特意談到了她與英美文學界翹楚的密切聯(lián)系,其中包括英國女詩人伊麗莎白·白朗寧(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英國作家及評論家約翰·羅斯金以及美國作家、出版家菲爾茨等等。她提到米特福德把與白朗寧夫人之間的友情視為她一生中最快樂的事情。在米特福德的晚年,是羅斯金的友情令她振奮。他送給她的每一本書,表達的每一份體貼都支撐著她。菲爾茨則遠渡重洋,不止一次地到米特福德的家中探訪,成為她極好的朋友。米特福德與友人保持聯(lián)系的主要途徑是書信。例如,一九八三年出版的《伊麗莎白·巴雷特·白朗寧與瑪麗·拉塞爾·米特福德通信集》(The Letters of 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 to Mary Russell Mitford 1836-1854)長達三卷,共收入兩者的來往書信近五百封。菲爾茨在《我與作家故友》中關(guān)于米特福德一章中也收錄了米特福德寫給他的信件近五十封。除此之外,一八八二年《瑪麗·拉塞爾·米特福德的友情》(The Friendships of Mary Russell Mitford)以她與文學圈友人通信的形式記錄了他們之間的情誼。難怪基斯在《鄉(xiāng)村傳統(tǒng)》一書中贊嘆:“米特福德女士的確是一位熟諳寫信藝術(shù)的行家。”他隨后引用了米特福德與友人通信的一段話來解釋為什么人們會如此喜愛米特福德的書信:“我一直不明白究竟為什么人們喜歡我的信,除非這些信是直接從土壤中發(fā)芽生長,它們有自身的根——那種特征使人感到有時會偏愛生長在荒山僻野中的一朵生機盎然的野花而不是剪下來插在精致花瓶里的精美花朵。”米特福德這種獨特的書信體自然會體現(xiàn)在《我們的村莊》之中,從而使它與眾不同,備受愛戴?;垢爬嗣滋馗5挛捏w的妙訣:“她是一個每個讀者都可以與她進行親切交流的作家,因為她的隨筆讀起來不像是散文,而是像一封寫給你的來信。繼她之后,沒有任何描述鄉(xiāng)村的作家能像她那樣享有如此可靠而富有鑒賞力的龐大讀者群?!?/p>
里奇聲稱“米特福德不是在愛情而是在友情中尋到了她的浪漫情懷”??梢哉f,米特福德散文的主要特征之一是用親切、直接的口語,好像與友人聊天,又像是在講述一個故事,于是文中便充滿了細膩的情感和生動的活力。在《我們的村莊》第二卷“捕鳥人”一章中,她隨意談起了倫敦及她所在鄉(xiāng)村的兩種霧?!懊總€倫敦的居民都知道,倫敦的霧是令人不悅的:晦暗污穢、潮濕骯臟,如同黑煙般的濕漉漉的大氣層籠罩在你的周圍……”然而,她筆下的英國南部波克郡鄉(xiāng)村的霧卻另當別論:“日子往往是在一片柔和濕潤的霧中開始的,那層雪白的薄霧籠罩著整個鄉(xiāng)村,如同遠處農(nóng)家煙囪中飄起的裊裊炊煙,又像是飄浮在月亮周圍的層層白云。日子是在令人驚嘆、絢麗多彩的落日中結(jié)束的,那時籠罩著大地的薄霧已經(jīng)逝去,取而代之的是無與倫比、五光十色的天空。秋天壯麗的景色一覽無遺:水光瀲滟的河流,層林盡染、多彩多姿的秋景,還有那綠茵茵的牧場,每一片草葉都沾著無數(shù)個晶瑩剔透的小露珠,如同夏日清晨的露水,又像璀璨明亮的秋霜?!痹诿滋馗5碌墓P下,甚至連鄉(xiāng)村的陽光都是“帶著露水的陽光”,生動活潑,與倫敦的煙霧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米特福德寫季節(jié),如同在聊人的情感。她在《落葉》一章的開篇寫道:“今日,天氣溫和平靜,就像四月初期;或許,就情感而言,秋季的下午與春季的上午十分相近,甚至在景色上,這兩個季節(jié)也比一年中的任何兩個季節(jié)都相似?!?/p>
在《我們的村莊》中,可以體會到米特福德獨特的寫作才能。她的側(cè)重點并非是不為人所知的、荒涼的自然,而是人們所熟悉的但卻鮮能引起注意的情景:那些平靜無華、綠樹成蔭的英格蘭風光,那些既稱不上宏偉也不顯現(xiàn)野性的看似平淡的景色。《我們的村莊》會給你一種感覺,如英國女詩人白朗寧所述:“隨意讀起一節(jié),都會在你的眼前推開一扇通往鄉(xiāng)間的窗口,令人感到如輕風拂面,蟲鳴灌耳,讓你在一天內(nèi)都享受著雨露及花香。”英國作家羅斯金也深為米特福德在平凡鄉(xiāng)村生活中挖掘出的精華所觸動,說她“在屠夫兒子的生活中發(fā)現(xiàn)了歷史,在磨坊主女兒的生活中發(fā)現(xiàn)了傳奇”。盡管米特福德的筆下時而難免有美化英格蘭鄉(xiāng)村的情景,但我們不能否認她作品中的美感和樂觀向上的生活態(tài)度,如她所述:“絕望不是我的本性?!睆拇笞匀恢袑で笊鷻C勃勃的力量,尋求解除人生煩惱的靈丹妙藥,是自然文學倡導(dǎo)的一種生活方式。用樂觀、寬容、豁達的眼光來觀看和描述我們周圍的世界,是自然文學作家的一種選擇。米特福德正是這樣一位作家。她的作品中沒有尖刻挖苦,沒有惡意誹謗。她把大自然及人的心靈中最美好的一面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她以一種獨特的書信體或敘述體,將土地的故事娓娓道來,像是與友人傾心聊天,一吐衷腸。這種樂觀豁達的生活態(tài)度,這種輕松活潑的寫作風格,成為一道清新明快的風景線,投射在后來人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