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天下、著作等身的曾康霖教授榮獲“中國金融學科終身成就獎”。聞此消息,學生十分高興,三十多年前承教師門的往事一段段閃現(xiàn)出來。
在遭遇了歷史性的中斷之后,中國當代貨幣銀行學于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重新開篇?;謴透呖紩r的一九七七級、一九七八級并無“金融系”的設置(七八級金融系是進校后從財政金融系分出來的),而以金融系招生的第一屆學生應是在一九七九年。母校西南財大(以下簡稱“西財”)當時由人民銀行總行主管,是全國第一批金融專業(yè)招生院校。當我于一九八零年入校之時,復原初期的母校正在羅織師資,重整校園,一派百廢待興的景象。校長在舊時的“茅屋”里辦公,各系辦公室在一排汽車房的二樓,而樓下住著我們這些新入校的學生,“文革”的彈痕遺留在圖書館的外墻上,部分校舍的歸宿仍在激辯之中。然而,物質(zhì)上的簡陋阻擋不了一個具有無限潛力的新學科前進的步伐,組建伊始的金融系生機盎然。程英琦、溫嗣芳等年逾古稀的海歸老教授重執(zhí)教鞭,新中國第一部《社會主義貨幣銀行學》的主編何高著教授主持系務,曾康霖教授、何澤榮教授等正當年華的中年骨干則成為教研一線的主力。國外的教材尚未引進,少量國內(nèi)教材多是上世紀五十年代蘇式痕跡很重的版本,自編講義、油印教材一章一章地發(fā)到我們手上,成為我們探入“金融殿堂”的門徑。一切都樸實無華而充滿生機,上世紀八十年代確實令人回味不已。
母校原第九教室是一間可容納一百五十人的大教室,陳設固然是舊的,然而新知識、新思想不斷地在那里傳播。正是在那里,我們于一九八一年春季開始了貨幣銀行學的啟蒙。那時的曾老師大約四十多歲吧,正當才華英發(fā)之際,《金融研究》等刊物上已多次見到他的文章,我們對他的授課充滿期待。有人說,擅講者不一定學問大,有學問者未必擅講,曾老師當屬為數(shù)不多的二者兼擅之師。曾老師的授課有著長期扎實研究奠定的底氣,馬恩的論述,經(jīng)典的出處,學界的爭鳴,現(xiàn)實的動向,都經(jīng)過他仔細下過一番工夫,條分縷析地組織起來,用他不緊不慢的四川話傳授給大家。校中有擅講者以激情感染人,以故事吸引人,構建出活躍的課堂氣氛。然而曾老師不屬于這一類,他的特色在于觀點、內(nèi)容與邏輯力量的結合。所以,聽曾老師的課需要保持比較專心的狀態(tài),否則他的“邏輯演進”是不會等待你的!我感覺曾老師的述學中有一種“正、反、合”的比較與綜合方法,一個觀點,一件事情,往往要從多個角度進行分析,你可能內(nèi)心里并不贊成他的某個結論,然而要否定它又難于找到下手的切入點,因為有邏輯方法在,結論是一步一步推理而來的。記得講到關于社會主義銀行體系建立的時候,他分析了列寧的“大銀行”思想:“大銀行的大,不是規(guī)模上的大,而是體制上的大,不是xx上的大而是xx上的大……”一個“大”字,在課堂上辨了不短的時間,三十多年了還記得老師當時的手勢與特有的音調(diào)。
學者就他的思維勞動而言是高度個人化的事情,而從他的成長過程而言則可能是一種群體現(xiàn)象。按照這個思路,我略略追溯了我的老師,老師的老師乃至于“太師爺”級的人物的著述脈絡,似乎發(fā)現(xiàn)了隱然可見的一條線索。這條線索怎么描述,在這篇短文里面說不清楚,但我相信它是存在的。具體說吧,我們金融系在當時盡管是一個新系,但人物構成和學術淵源卻是不簡單的。曾、何等教授是我這一輩的老師,何高著教授(我們當時稱“大何主任”,相對于何澤榮教授“小何主任”而言)是他們的老師,上面提到的溫嗣芳教授等又是“大何”的老師。這樣一來,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金融系(加上我們后來留校的師兄)實際上形成一個“四世同堂”的格局。如果再往前追溯,我們不難排出一個西財金融人物的“豪華”陣容來:法國南錫大學出身的梅遠謀博士、德國萊比錫大學出身的李景泌先生、英國愛丁堡大學出身的溫嗣芳教授、英國倫敦政經(jīng)學院出身的程英琦教授、國內(nèi)武大出身的何高著教授。這些老先生,在一九四九年以前就已嶄露頭角,或任教于高校,承擔著貨幣金融理論“西學東漸”的使命,或任職于政府,參與國家建設的大潮。是時代的風云際會,使他們于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匯聚西財,長期偏安一隅。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他們當中的幸存者再現(xiàn)于財經(jīng)講堂,薪火得以相傳。多少年過去,他們的弟子、弟子的弟子,算起來到如今該是到了第五、六代了吧?環(huán)顧國內(nèi)高校包括一些知名的綜合大學,這樣的陣容是不遜色的。記得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在復旦求學的時候,已故著名學者陳觀烈教授問我“是哪里考來的”,當我回答是西財金融系時,老先生連聲說:“知道、知道!”神情中透出贊許。以上是人物,再看著述。大體說來,西財金融著述可上推到上世紀三四十年代,集中于幣值、物價、利率、匯率、貨幣本位等核心論題,兼有史、論、策論,并重國際、國內(nèi)。梅遠謀關于貨幣本位與貨幣危機的論著,彭迪先關于通貨膨脹的論著,程英琦關于凱恩斯貨幣理論的論述,溫嗣芳關于利率、匯率與貨幣戰(zhàn)的論著、何高著關于幣值與物價的論著,同他們的一代又一代弟子們在選題、關注點甚至敘述風格上有著明顯的傳承關系。對比分析曾老師等西財金融學者的著述及其學理淵源,是一個需要深入研究的“群體現(xiàn)象”。大約學派的形成亦復如是。
檢索曾老師的主要著述目錄,從《資產(chǎn)階級古典學派貨幣銀行學》、《馬克思主義貨幣金融學說原論》、《百年中國金融思想學說史》,到著名的“六論”(貨幣、銀行、信用、資金、利息、貨幣流通),到《金融經(jīng)濟分析導論》、《經(jīng)濟學研究中的幾次革命》以及數(shù)百篇經(jīng)濟金融論文,歷時五十多年,橫跨古今中外,不得不驚嘆于曾老師這位看似文弱的學者,卻猶如一名不倦的健將,馳騁于金融理論的原野。粗略分一下類,可以看出來,曾老師的著作結構,一如他的述學一樣是富于邏輯很有體系的。這個體系,大致包括了史、論、策論、方法論等構成元素。在史方面,從西方古典到中國當代,跨度很大。史學上有所謂“喜古厭今”之說,即越近的歷史越難研究,縱使西方學人也視為畏途的“當下的歷史”(History of Present),一般人是不愿問津的。但曾老師認為“史乃學之基”,他出于對中國金融學術積累的責任感,不避可能出現(xiàn)的爭議,領銜推出了《百年中國金融思想學說史》。在這部著作中,他從孫中山金融思想,一直梳理到當前仍活躍于金融領域的學者著述,橫跨一百年,涉獵五十家,囊括了大陸、港臺學者,將大有益于中國金融學術之積累。在論方面,除了屬于基礎理論的“六論”,還有屬于方法論(包括經(jīng)濟學的一般方法和金融學的研究方法)的著述,還有若干文章是關于中國金融體制、金融政策、金融教育等方面的對策論。在這個著述結構中,我看到了傳承,看到了母校先賢們的學術身影;在這個著述結構中,我更看到了創(chuàng)新,一種與時代共呼吸,與國家同進步的創(chuàng)新?!爸茈m舊邦,其命維新”,這句《詩經(jīng)》中的名言,被歷代知識分子作為表達民族自信和社稷責任的座右銘。哲學家馮友蘭高揚“闡舊邦以輔新命”的旗幟,闡釋中國哲學,憂患國家命運,展望民族復興,沾溉著無數(shù)知識分子。金融與哲學,情景不同而理源無異,闡明了金融之史,立穩(wěn)了金融之論,定準了金融之策,那么金融科學便不負時代使命。
有繼往開來之志,上下求索于“舊邦”與“新命”之間,這就是我在慶賀曾老師獲獎之時的一點感想,也是對母校金融學科光明未來的祝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