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初,我在報紙上看到一篇文章,是一位作家在病房中讀過《論語》之后,寫他眼中看到的一個矛盾的孔子。文章中有這樣的話:“讀《論語》,很多時候就是聽一個抱負難展的人在長吁短嘆。有詩意的時候……有討厭的時候……更討厭他說過這樣的混賬話:‘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x到這里,便想將書拋下了?!?/p>
這位作家對孔子講“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厭惡與憤怒躍然紙上。經(jīng)歷過上世紀60年代批林批孔運動的,幾乎沒有人不知道孔子這句話,認為這句話是幾千年愚民政策的理論根據(jù),而孔子就是封建社會愚民政策的老祖宗。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按照40年前批林批孔運動時期的解釋是:孔子說:可以讓民眾去做事,但不可以讓他們知道為什么這樣做。這樣解釋之后,的確會讓億萬人民憤怒起來。但40年過去了。在國學如此熱絡的今天,有沒有人懷疑過這句話是否批判錯了呢?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出自《論語·泰伯》。這兩句話中有兩個“使”字。首先,我們來弄懂這兩個“使”的原意?!笆埂弊衷凇墩撜Z》中出現(xiàn)過很多次:《學而》中“使民以時”;《公冶長》中“使民也義”;《八佾》中“使臣以禮”等等。這三處“使”字,與“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中的“使”,都應該解釋為:“使用”,而不應該解釋為“讓”。其次,我們要弄懂“由之”。應該解釋為:“任由去做”,而不應該解釋為“做事”。《論語·學而》中“大小由之”的解釋:大事小事任由去做,便可以作為此處的佐證。最后,古代漢語中是沒有標點的,標點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后產(chǎn)生的。但對文章點校斷句是古已有之的。而點校斷句對于正確理解古文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這個作用到底有多大呢?
我想起中學老師講過的一個笑話:建國初期,一個騎自行車的大學生憋不住尿,想找個沒人看到的地方方便一下。騎到胡同拐彎處,正要方便,一抬頭,看見墻上貼著一條標語,上面寫著:“來往人等不得在此小便??!”驚嘆號還畫了兩個。大學生急了,掏出鋼筆,在標語上點了兩個逗號,就心安理得地尿了起來。原來他這一點,標語就成了:“來往人,等不得,在此小便!!”原意完全被顛倒了。
這就是標點斷句的作用。必須理解原著作人的本意,才能正確地標點斷句。否則,就會鬧出上面的笑話。那么,孔子在講“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時候,他的本意是什么呢?
從漢代“獨尊儒術”之后,《論語》成為官學教材而傳承至今。這句話的斷句都在“由之”之后,即“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歷代解釋也都如批林批孔中的解釋大同小異。但歷史上就曾有人懷疑這樣斷句和這種解釋,認為這不符合孔子的一貫思想。比如宋代理學家程顥、程頤兄弟就指出:“若曰圣人不使民知,則是后世朝三暮四之術也?!彼麄冋J為:如果說圣人孔子不讓民眾“知”,那是后世不三不四的人玩弄的權術而已。
我個人以為,這個懷疑是有道理的,也是有根據(jù)的。第一個根據(jù)是:孔子一生所從事的教育,就是要讓人們有知識,“使民知”;第二個根據(jù)是:他主張“有教無類”,就是不分貧富都可以受教育、有知識。孔子是中國歷史上打破官學壟斷、創(chuàng)辦私學的第一人,怎么可能主張對民眾“不可使知之”呢?第三個根據(jù)是:程子說的“朝三暮四之術”,就是指封建統(tǒng)治者的權術和御用文人的歪解之術。因為封建統(tǒng)治者需要用愚民政策來維護腐朽的封建統(tǒng)治,于是他們綁架了孔子的威望,讓孔子的話為他們所用。
按照孔子的本意,應該怎樣斷句呢?我認為這句話應該這樣斷句:“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弊g成白話就是:“孔子說:民眾可以使用,就任由他們?nèi)プ?;不可以使用,就讓他學習相關知識?!?/p>
除了上面講的三個根據(jù),我們還可以從《論語》中找到佐證?!墩撜Z·子路》中,“子曰:以不教民戰(zhàn),是謂棄之?!弊g成白話就是:孔子說:用沒有經(jīng)過軍事訓練的民眾打仗,可以說是白白去送死。這就是孔子對待民眾做具體事情的立場與觀點。不能讓民眾白白送死,就是孔子的民本立場;民眾不會打仗,要使用就要先經(jīng)過軍事訓練,就是孔子的教育觀點,也就是“不可使,知之”的觀點。在《論語·子張》中還有這樣的話:“君子信而后勞其民?!本褪钦f,君子首先要取信于民,然后才能使用他們。不使民眾“知之”,如何取信于民呢?這也可以佐證孔子的本意。
我們還可以對孔子的本意再做深一層的分析。其一,孔子的這句話,顯然是對執(zhí)政者講的。如果按照傳統(tǒng)的解釋:“讓民眾去做事,但不能告訴民眾為什么這樣做”,那么,這是在告訴執(zhí)政者:要把民眾當成愚民,然后用這種思想指導去愚弄民眾。然而,我們讀遍“四書五經(jīng)”,會發(fā)現(xiàn)孔子的確對執(zhí)政的君王講過很多話,但核心思想只有一個:即希望君王推行仁政,主張“執(zhí)政以德”,主張“仁、義、禮、智、信”,沒有一本書是主張“愚民”的。其二,孔子主張做人要“誠”,認為“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边€教導他的門人要“慎其獨也”。應該說,孔子的愛人和教化人的本意是一以貫之的,是顯而易見的。
綜上所述,我們這樣斷句并解釋了“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戴在孔夫子頭上“愚民政策老祖宗”的帽子,是不是可以摘掉了呢?我以為,是可以摘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