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迪里阿尼的繆斯

浪漫詩人和藝術(shù)家在意的往往不是活個長壽，而是有一段美好的愛情。英國幾位著名浪漫主義詩人喬治·拜倫（1788—1824）、波西·比?！ぱ┤R（1792—1822）、約翰·濟慈（1796—1821）都只活到二三十歲，拜倫留下了一句著名的自白。一次，他對一位朋友說，他希望早早死于肺結(jié)核，“因為（那時）夫人們都會說：‘瞧那個可憐的拜倫，死的時候都那么的迷人’！”因為肺結(jié)核病人終日低熱，臉頰上總是有淡淡的紅色。像拜倫、濟慈一樣，意大利藝術(shù)家阿梅迪奧·莫迪里阿尼（Amedeo Modigliani，1884—1920）也患有肺結(jié)核，也只活到三十六歲，而且一生窮困潦倒。但是他以他的才華，不但贏得秀美的天才女詩人的情感，且有異常艷美的女藝術(shù)家為他而殉情。他大概也該是死而無憾了吧，雖然藝術(shù)史將深感惋惜。

莫迪里阿尼生于意大利海濱城市里窩那的一個猶太商人的家庭，母親的祖先都是頗有學問的知識分子，父親原是一個成功的企業(yè)家，但不幸1883年陷入破產(chǎn)。阿梅迪奧是他們的第四個孩子，出生時正值父親的商業(yè)遭遇災(zāi)難性的崩潰。本來，破產(chǎn)會讓他們一無所有。但是根據(jù)一項古老的猶太法律，債權(quán)人不得掠走孕婦或初生兒母親床上的物件，家里才得以讓有意藏匿在床頭的最有價值的資產(chǎn)保存了下來。

莫迪里阿尼和他母親關(guān)系密切，直到十歲，他都是由母親教育。從十一歲患胸膜炎之后，健康問題就始終困擾著他。幾年之后，發(fā)作傷寒。十六歲，肺結(jié)核發(fā)作，病倒了。

莫迪里阿尼天性喜愛藝術(shù)，主要是繪畫。他沒有正規(guī)學畫，但從小開始亂涂亂畫的時候起，他便認定自己“已經(jīng)是一個畫家”了。對繪畫的愛使他第二次胸膜炎復(fù)發(fā)、發(fā)高燒的時候，不斷譫語，說他最想要看的是佛羅倫薩皮蒂宮和烏菲齊美術(shù)館里的名畫。于是，病一康復(fù)，母親就帶他外出旅游，去了南方的那不勒斯、卡普里和羅馬，然后再去北方的佛羅倫薩、威尼斯，觀摩那些地方的建筑、雕刻和繪畫作品。母親是要通過多種方式，培養(yǎng)兒子的藝術(shù)才能，使他能將藝術(shù)作為他畢生追求的使命。因為在兒子十一歲那年，她曾在日記中這樣寫道：“孩子的性格特點尚未定型，我說不上，我認為他會怎么樣。他顯得像一個被溺愛的孩子，但他不乏才智。我們只好等著，瞧在這個蛹殼里面會是什么。或許是一個藝術(shù)家。”

于是，母親就照著這個方向，希望造就他成為一個藝術(shù)家。十五歲那年，母親開始讓他正規(guī)學畫，為他注冊進了里窩那繪畫大師古列爾莫·米歇爾的藝術(shù)學校。1902年在佛羅倫薩進一個或叫“免費裸體繪畫學校”的“美術(shù)學院”，但不久就去威尼斯學習，一直留至1906年冬去巴黎。

莫迪利阿尼早期賞識的是意大利文藝復(fù)興時期的繪畫，尤其是意大利錫耶納城的幾位畫家的作品，這趣味一直持續(xù)他一生。到巴黎后，他開始對保羅·塞尚的后印象派畫作感興趣。他最初主要接觸的是法國詩人安德烈·薩爾蒙和馬克斯·雅各布，還有畫家巴勃羅·畢加索。一年后，認識了保羅·亞歷山大。亞歷山大是一位大夫，在巴黎購置了一座房子，他有很多先鋒派藝術(shù)家的朋友，這些貧困的藝術(shù)家都常去他那兒。他是最早認識莫迪利阿尼畫作的價值、最早購買他的作品的人。莫迪利阿尼的畫也都放在他那里。也是他，在1908年說服莫迪利阿尼，讓他的五或六幅畫作在“獨立沙龍”展出。1909年，莫迪利阿尼見到羅馬尼亞的康斯坦丁·布朗庫西。布朗庫西是一位很有成就的雕刻家，他建議莫迪利阿尼學習非洲的雕刻作品，從中獲取啟示。莫迪利阿尼接受了他的意見，并在自己的雕刻作品中進行創(chuàng)造性的實驗。他1912年在“秋季沙龍”上展出的八具石雕頭像，形體的伸長和簡化，反映出他受非洲雕刻的影響。大約1915年，他又回到繪畫上，但是作為一個雕刻家的體驗，對他的繪畫的風格起到根本性作用。他雕刻的人物頭像，修長的頸項和鼻子，簡化的形體和長卵形的臉，成為他畫作的特征。

莫迪利阿尼來巴黎后，在科蘭古路租下一個工作室，從事素描、雕刻和肖像畫創(chuàng)作。他不是職業(yè)藝術(shù)家，他一般只為朋友、藝術(shù)界人士畫像，如畢加索、雅可布、讓·科克托，或者為鄰居、仆人和模特兒畫，不取酬勞，所以生活一直貧困。他一般都是在一個陌生人面前坐下，從衣袋里取出畫板和鉛筆，不征求對方意見，花三分鐘畫出一幅肖像，簽上自己的名字，鄭重其事地遞給主人：“送給你，請我喝一杯苦艾酒作為交換?！彼刻於歼@樣來解決吃喝問題。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亞歷山大和別的幾個朋友都上前線去了。莫迪里阿尼也要求上前線，但當局拒絕了他的要求。于是，他的畫沒有人買了，只有在法國藝術(shù)經(jīng)銷商保羅·紀堯姆，尤其是波蘭詩人利奧波德·茲波洛夫斯基的幫助下，才賣出幾幅。貧困加重了他健康的惡化。就在他最需要得到安慰的時候，他的女友貝阿特麗絲·哈斯丁斯離他而去。

貝阿特麗絲·哈斯丁斯是英國作家和批評家艾米麗·愛麗絲·黑格（1879—1943）的筆名，她生于倫敦，在南非長大，戰(zhàn)前移居巴黎，寫過幾本書。因為是馬克斯·雅各布的朋友，便成為巴黎女藝術(shù)家中的一員。

貝阿特麗絲·哈斯丁斯是一個十分漂亮的女子，她潔白的皮膚，綠色的眼睛，時常穿一身黑色的連衣裙，熱情而又富有文化知識。但這個人對感情非常輕率。她是雙性戀者，曾和英國社會思想家、基特爾社會主義的刊物《新時代》唯一的編輯阿爾弗雷德·理查德·奧雷奇一起生活，以不同的化名在《新時代》上發(fā)表文章。她同時又是新西蘭女作家凱瑟琳·曼斯菲爾德和英國女畫家珀西·溫德姆·劉易斯的同性戀人。

二十六歲的莫迪利阿尼是一個標準的意大利式美男子。他面色蒼白，臉刮得光光的，眼睛溫柔多情，態(tài)度文質(zhì)彬彬，即使穿一身破衣服，也像一個王子，女人們總是盯著他瞧?？梢哉f，沒有一個女人見到他后會不喜歡他的。

1914至1916年間，貝阿特麗絲·哈斯丁斯和莫迪里阿尼合住蒙帕納斯的一個公寓套房，在莫迪里阿尼創(chuàng)作的時候，做他的模特兒，兩人產(chǎn)生奇特的戀情。兩年里，莫迪里阿尼雖然也從貝阿特麗絲·哈斯丁斯的身上獲得靈感，為他創(chuàng)作出多幅畫像，但同時，他總是經(jīng)常因與她的感情纏繞和糾葛而煩惱。兩人交惡之后，貝阿特麗絲·哈斯丁斯完全不顧應(yīng)有的修養(yǎng)，竟公然謾罵莫迪利阿尼是“一個復(fù)合人物。一頭豬玀和一顆珍珠?！必惏⑻佧惤z·哈斯丁斯的這種態(tài)度，讓真心對待莫迪里阿尼的阿赫瑪托娃異常氣憤。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阿赫瑪托娃（1889—1966）是一位偉大的詩人，作為和“俄羅斯詩歌的太陽”普希金相對應(yīng)，她被稱為是“俄羅斯詩歌的月亮”。

繆斯原是希臘—羅馬宗教和神話中的九位女神或是其中的某一位，她們有的司掌詩歌，有的司掌戲劇，有的司掌舞蹈，等等。如今稱某女性為“繆斯”，是指她會激發(fā)某個文學藝術(shù)家的創(chuàng)作靈感，她本身未必有什么文學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如今，大概極少有像阿赫瑪托娃那樣的女子，能真正稱得上是一位名副其實的“繆斯”。

阿赫瑪托娃確實是一個“非同尋?！钡钠嫣嘏印Ｋ皇侨藗兂Ｒ姷钠胀ㄅ?，而完全像一位女神，讀過她的傳記后，甚至令人懷疑她是在十歲那年因病昏迷得幾乎死去的那個星期里司掌情詩的埃拉托繆斯（Erato）投胎轉(zhuǎn)世來的。

事實上她也有不少令人聯(lián)想到繆斯的傳奇性故事。

有人相信阿赫瑪托娃有四分之一的希臘血統(tǒng)，認為只要從她筆挺且稍顯隆起的鼻梁上就可以獲得佐證。如果這多少帶有一點猜測的成分，那么，阿赫馬托娃自己也曾聲稱，根據(jù)她祖輩傳下的說法，她母系祖母安娜·葉戈洛芙娜·莫托維洛娃（1817—1863）的母親是成吉思汗的后裔韃靼的阿赫瑪托娃公主，則應(yīng)該是比較可信的，她本人就以這個阿赫瑪托娃作她的姓氏。

另外，阿赫瑪托娃是如此的神異，從小就不但能“感覺到水”；對她來說，“‘風的聲音’遠比人類語言明白曉暢”。她還相信月亮對她產(chǎn)生過影響，甚至覺得發(fā)現(xiàn)自己具有看到他人的夢境和預(yù)言未來的特異能力……這種天生的，或者說是繆斯賦予她的敏感性，使她十一歲時已經(jīng)寫出很好的詩，且在她寫下第一行詩時，“所有的人都確信她將來一定會成為一個詩人”。她自己還堅信，真的曾有繆斯拜訪過她。在她寫于1913年的一首詩中，她回憶有一位“身材苗條”的繆斯和她交談：“她的話語∕如樹梢低語，如細沙窸窣∕或如風笛銀鈴般的聲音∕在遠處歌唱分離的黃昏”；說是“她（繆斯）把美妙的話語放入∕我記憶的寶庫?！?/p>

阿赫瑪托娃原來姓戈連科。她身材高挑，通常穿一件緊身的黑色連衣裙，肩上搭一塊披肩，佩一條黑色的瑪瑙項鏈；她秀美的長相，特別是她那略顯蒼白的希臘式臉龐，有如古希臘藝術(shù)中的女神。認識阿赫瑪托娃的俄國詩人和批評家格利戈里·阿達莫維奇說：“今天人們回憶起阿赫瑪托娃時，都常說她很漂亮。她不是漂亮，她是比漂亮還要漂亮……”另一位和她同時代的詩人、評論家尼古拉·涅多布羅沃甚至認為：“不能用簡單的漂亮二字來形容她，她的外表非同尋?！?/p>

1910年，阿赫瑪托娃剛與詩人、“白銀時代”阿克梅派詩歌團體的主要創(chuàng)始人尼古拉·斯捷潘諾維奇·古米廖夫結(jié)婚不久，在新婚的丈夫陪同下，去巴黎和意大利北部旅行度蜜月。巴黎人習慣于公開表達對美的欽慕，雖然大多是禮節(jié)性的。阿赫瑪托娃苗條的身材、優(yōu)雅的風度和希臘人的臉型，時時處處吸引著他們的目光，讓他們稱贊不已。古米廖夫愛他的妻子，盡管這愛有些彷徨不定，一般也理解他們的愛美之心。但是有一個人使他產(chǎn)生強烈的妒忌，甚至在與阿赫瑪托娃感情破裂之后還與他發(fā)生過一次沖突。那人就是莫迪利阿尼。

莫迪利阿尼怎么認識阿赫瑪托娃一直是研究者追尋的線索，多數(shù)人認為，也許他們是通過俄羅斯詩人、作家、藝術(shù)家中間的某一個兩人都熟悉的朋友介紹才認得的。但始終沒有一個確切的定論，只知道當時他們都住在同一座樓房。二十一歲的阿赫瑪托娃高挑的身材、長長的脖頸、白皙的皮膚和灰藍色的眼睛，研究者認為，體現(xiàn)了莫迪里阿尼的美學思想和美學追求，自然引起這個二十六歲男子的注意。半個世紀后，阿赫瑪托娃在回憶錄中也只說，她是在1910年春遇見阿梅迪奧·莫迪利阿尼，沒有談具體的細節(jié)。不過她提到，說在她回圣彼得堡之后，1910年冬和1911年春，都一直在給她寫信，見面卻很少。據(jù)研究，他們兩人互相通信差不多有一年時間。信中不少句子，這么多年后她都還記得，尤其是其中的一句：你讓我著迷。二十六歲的莫迪利阿尼是一個標準的意大利式美男子。他面色蒼白而微微有點粗野，臉刮得光光的，眼睛溫柔多情，態(tài)度文質(zhì)彬彬，女人們總是盯著他瞧。阿赫瑪托娃特別提到，說他那像“安提諾烏斯（Antinous，古羅馬哈德良皇帝的孌童）的腦袋和閃爍著金色火花的眼睛——與世人全無相似之處”。法國哲學家德尼·狄德羅認為，閃爍著火花的眼睛也放射著天才之光。盡管莫迪利阿尼當時終日在窮困和饑餓中度日，阿赫瑪托娃“堅信這樣一個人一定會熠熠發(fā)光”，所以無疑也會像她讓他迷戀一樣地使她對他迷戀。女詩人甚至認為，如她后來所回憶的，那時，他們兩人之間“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已經(jīng)發(fā)生”，雖然當時她還沒有意識到；她把這看作是“一段我們一生的史前史”，即使時間“很短，在我則很長”，讓她永世難忘。

愛情是阿赫瑪托娃詩歌中一個主旋律。阿赫瑪托娃的詩中，很大成分上都在表達她本人的情感經(jīng)歷。遺憾的是女詩人說，“莫迪利阿尼很抱歉他讀不懂我的詩”，不懂她用俄語寫的抒情詩中，有哪些表現(xiàn)了她讓他著迷，又有哪些表現(xiàn)了他讓她著迷。

愛情在默默中滋長。1911年5月，阿赫瑪托娃再次來巴黎旅游，雖然古米廖夫去非洲已經(jīng)回來，她還是撇開了他，有意單獨一人來巴黎。她去見了莫迪利阿尼。當時莫迪利阿尼只一心沉浸在他的石雕中，對埃及入了迷。他領(lǐng)阿赫瑪托娃去參觀盧浮宮中的古埃及藏品，他說服女詩人，別的都算不了什么，致使阿赫瑪托娃感到，“在莊嚴宏偉的埃及藝術(shù)面前，他似乎有敬畏之感”。只有他心中的美學追求在現(xiàn)實的藝術(shù)作品中獲得了實現(xiàn)，才會產(chǎn)生這樣的敬畏之感。

在這次的巴黎之行中，阿赫瑪托娃和莫迪利阿尼有兩個星期在一起。他們在盧森堡公園吃中飯；下雨了，因為窮，他們不坐需要付費的椅子，只好坐凳子，在黑色的傘子下躲雨。莫迪利阿尼小時得到母親的祖父伊索科·加爾松的教育，接觸過一些哲理性的文學作品；后來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和藝術(shù)研究中閱讀了尼采、波德萊爾、魏爾蘭、拉法格、馬拉美、波得萊爾和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卡爾杜齊、法國詩人洛特雷亞蒙伯爵等人的作品。這幾位詩人、作家，還有鄧南遮以及超現(xiàn)實主義的作品都是他所熟悉的，不少詩篇他還都能背誦。現(xiàn)在，對詩和文學的共同熱情，讓他和女詩人興致勃勃地一起談?wù)摵捅痴b起他們的詩篇。莫迪利阿尼自己也在寫詩，雖然沒有和阿赫瑪托娃說起。兩人也喜歡月明之夜在巴黎的老區(qū)游蕩，有時則他一個人?！澳侠⒛嵯矚g在夜的巴黎游蕩”，阿赫瑪托娃說：“常常，每當我聽到他在夢一般寧靜的街道上的腳步聲時，我便走向窗臺，透過軟百葉追隨他的身影在我的窗下緩行?！?/p>

莫迪里阿尼和阿赫瑪托娃兩人間的最高熱情，是阿赫瑪托娃作為她的繆斯，她激發(fā)他的靈感，讓他為她畫出16幅鉛筆素描像。

有些藝術(shù)史家將創(chuàng)作這裸體畫的日期定為1911年春，但是受到置疑，說是盡管阿赫瑪托娃愿意向他敞開裸體，但這段時間，要讓她與愛她的丈夫分離、投向另一個男人的懷抱，她會懷有負罪之感，似乎不大可信。但《黃昏》（1912年）中的這幾行詩，一方面表現(xiàn)了她這種不安情緒，同時不也可以看作是對莫迪利阿尼的愛的回報嗎：

你我都歡快又沉醉

你的故事沒有意義。

早秋已將面面黃旗

在榆樹的梢頭懸垂。

我倆已入欺騙之境，

咀嚼那苦澀的懺悔，

又為何要強裝歡笑，

笑容是如此的怪異？

我們要穿透這苦痛，

來代替幸福的安謐……

我是不會背棄你的，

狂放又溫柔的伴侶。

阿赫瑪托娃還曾帶一束紅玫瑰去看望莫迪利阿尼。只因他不在，且門又鎖著，等了一會兒后，她便從開著的窗隙把花拋進室內(nèi)。她定然是懷著深情，十分細心地投進去的，使畫家難以置信地認為她曾進入室內(nèi)，然后一支一支地擺放，才得以“將花束擺得如此的美”。她對他的深情甚至使她嫉恨那些粗暴對待他的人。古米廖夫說他“酒鬼”已經(jīng)是對他的極大誤解了，貝阿特麗絲·哈斯丁斯的誣陷，作為情敵，是她絕對無法容忍的。阿赫瑪托娃憤怒地抨擊說：“我在一篇美國人的文章中讀到，說有一個叫貝阿特麗絲·X的，曾對莫迪利阿尼產(chǎn)生很深的影響……我可以并認為有必要說明，他（莫迪利阿尼）在遇到貝阿特麗絲之前很久，就已接受過良好的教育……而且我懷疑，一個把這位偉大畫家說成是豬玀的女人，能對別人會有什么啟迪?！卑⒑宅斖型逈]有為親者諱。對于莫迪利阿尼的文化教養(yǎng)，博學的蘇俄作家伊利亞·愛倫堡作證說：“他讀書之多總是令我驚異不止。我似乎還沒有見到過第二個像他這樣喜愛詩歌的畫家。無論但丁、維永、萊奧帕爾迪、波德萊爾還是蘭波，他都要背誦。他的油畫不是偶然的幻想——這是為畫家所洞悉的一個由天真和智慧的特殊結(jié)合所構(gòu)成的世界?！?/p>

阿赫瑪托娃的《最后的相見》一詩顯然也是獻給這位偉大的意大利畫家的：

無援中胸膛冰冷，

我腳步卻很輕巧；

我竟給我的右手

戴上左手的手套。

無疑跨過多級階梯，

但記得卻只有三級！

楓樹叢中秋日私語

請求：“與我一起去死！

我受命運的欺騙，

悲慘、無常、可惡的命運?！?/p>

我回答：“親愛的，親愛的！

我也是。要與你一起去死……”

我看那黑暗的樓房，

只有臥室里的燭火

閃爍著淡淡的黃光。

莫迪利阿尼的畫像，不像別的畫家那樣寫生，而用一種纖細的筆觸勾畫出那人的特點。他就在自己家里畫阿赫瑪托娃的裸體像：“在畫我的頭部時”，阿赫瑪托娃說，“也總要飾上埃及女皇和舞女的珠寶首飾”。誰也不會可笑地認為受過正規(guī)藝術(shù)教育的莫迪利阿尼沒有接受過解剖學的訓練，因而連人的頸椎骨有多少都不知道，因而錯將模特兒的脖頸和身段畫得過長。愛倫堡特別解釋，說他曾評論莫迪利阿尼“天真”，可并不意味著在說他“幼稚”或是“天生的平庸”：“我把天真理解為一種新穎的感受能力，一種直感，一種內(nèi)在的純潔。莫迪利阿尼所作的肖像畫全都和模特兒惟妙惟肖，如……莫迪的妻子讓娜?！?/p>

是喜愛身材高挑、脖頸修長的美學理想，讓莫迪利阿尼愛上了身材高挑、脖頸修長的阿赫瑪托娃和古埃及的類似形象的女性，正如他的資助人、保羅·亞歷山大大夫在他收藏的莫迪里阿尼作品于1993年以《不為人知的莫迪里阿尼》為題出版時，編者諾埃爾·亞歷山大所說的：“莫迪里阿尼為阿赫瑪托娃的異乎尋常的美、她的高貴氣質(zhì)和優(yōu)雅的儀態(tài)所迷戀，這也是他在古埃及女性的身上所看到的。于是在賦予她詩意的、神秘的天性的時候，他或許把她想象是一位埃及女皇?！?/p>

阿赫瑪托娃非常珍惜莫迪利阿尼為她作的這些鉛筆裸體素描，當然，這是出于對莫迪利阿尼的感情的珍惜。她一直把這些畫帶在身邊，有幾幅還把它復(fù)印在幾只她常用的書包袋子上?？上г鞔蠖喽荚谔K聯(lián)的國內(nèi)戰(zhàn)爭中被毀，在《不為人知的莫迪里阿尼》一書中曾復(fù)制了三幅，只有最廣為人知的一幅，甚至在古米廖夫被處決、兒子遭監(jiān)禁、官方批評家宣布她的詩是“資產(chǎn)階級的和貴族的”、稱她為“半是修女，半是妓女”，作品也被禁止出版，生活困難得連想找一份打雜工都不可得的日子里，在女詩人狹小的、未加裝飾的空蕩蕩的的房間里，僅僅在一面墻上掛著這一幀莫迪利阿尼為她畫的鉛筆素描像，時刻陪伴她孤獨的心靈。

阿赫瑪托娃回國后，由于世界大戰(zhàn)、“十月革命”、布爾什維克取得政權(quán)、港口封鎖，她就再也無法去巴黎和莫迪利阿尼相見了。兩人只有在異地相互思念。

1917年，命運讓一位純美的法國少女來到他的跟前。

珍妮·埃比特爾生于巴黎的一個嚴格的羅馬天主教家庭，父親在巴黎著名的“精品百貨”商店上班。珍妮的哥哥安德烈是一個稍有作為的藝術(shù)家，他將美麗的妹妹帶進充滿生機的蒙帕納斯藝術(shù)圈。在這里，這位“溫柔、羞怯、文靜而又纖弱”的女子遇到幾個當時還窮得挨餓的藝術(shù)家，并給在巴黎的日本畫家藤田嗣治等藝術(shù)家做模特兒。但是，珍妮不滿足于這種生活，懷著一腔繪畫的天賦，她投身藝術(shù)生涯，便選擇進意大利雕刻家菲利普·科拉羅西創(chuàng)辦的“科拉羅西藝術(shù)學校”學習。在這里，經(jīng)常來這里找模特兒的烏克蘭的女雕刻家查娜·奧爾洛娃，把珍妮介紹和莫迪利阿尼認識。她立刻與這位有超凡魅力的藝術(shù)家深深相愛。但是莫迪利阿尼可是一個身無分文的藝術(shù)家；而且酗酒、吸食大麻，生活狂野，甚至有點頹廢；而且又是一個比她大十五歲的猶太人。年輕的珍妮怎么辦呢？或者屈服于家庭的意愿甚至壓力，放棄這個她所愛的男人，或者反抗她的家庭，與莫迪利阿尼一起。珍妮選擇了后者：與家庭決裂，完全真誠地與莫迪利阿尼相愛。他們住在一起，但沒有舉行婚禮，1918年還生了一個女兒，也取名叫讓娜。

這兩位非正式的夫妻互相從對方獲得靈感，讓娜為莫迪利阿尼擺姿勢、作模特兒，讓莫迪利阿尼創(chuàng)作出了二十多幅畫像，畫中的讓娜每幅都脖頸細長、身材瘦長，雖然生活中的讓娜是一個個子矮小、體格健美的女子。但讓娜仍然抽出時間投身于藝術(shù)，創(chuàng)作出幾幅畫作。

但是度過幾年快樂幸福的生活之后，由于莫迪利阿尼吸食大麻，特別是飲酒過度，極大地損害了他的健康，甚至出現(xiàn)“黑蒙”，即眼睛發(fā)黑、看不清事物的地步，一次過巴黎的街道時，倒在地上被警察帶走。他的精神也深受影響，常爆發(fā)怪脾氣。這結(jié)果使得他在蒙帕納斯的多數(shù)朋友都離他而去，拋棄了他，把他看成是一個不思悔改的毫無希望的人。只有珍妮·埃比特爾一個人，依然始終忠實于他。1920年1月24日晚，住在莫迪利阿尼樓下的鄰居多日都沒有看到過這對夫妻了，也沒有聽到上面有什么聲音，便敲門進去。見莫迪利阿尼躺在床上，發(fā)熱說著胡話，全身顫抖，幾乎已經(jīng)沒有意識。讓娜在他身邊，不顧一切地盡力擁抱住他。莫迪利阿尼是因為肺結(jié)核炎癥，正處瀕臨死亡。讓娜驚恐萬分，心煩意亂，但沒有去叫醫(yī)生。不多久，莫迪利阿尼終于解脫痛苦，離開了人世。

莫迪利阿尼去世后，讓娜的家庭將讓娜帶走，沒有帶莫迪利阿尼和她的女兒讓娜。但是在讓娜看來，莫迪利阿尼不在了，她自己未來的生活是不可想象的，也是無法忍受的。一天后，讓娜從五樓的窗子跳下，為她的愛殉情，腹內(nèi)還懷有一個九個月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