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陳寅恪致傅斯年的未刊函電

陳寅恪與傅斯年交誼頗深，留存于世的陳寅恪致傅斯年書信亦為數(shù)不少。這些信件大多保存于臺灣“中研院”史語所，最早由王汎森在1990年代后期予以披露（《傅斯年往來書信選：陳寅恪部分》，《聯(lián)合報》1995年12月連載；《陳寅恪的未刊往來書信》，《當代》1997年123、124期）。王汎森提供的這一部分陳致傅書信共有七十五通，后全部收入陳流求、陳美延整理編輯的《陳寅恪集·書信集》（三聯(lián)書店2001年初版，2009年再版）。這七十余通書信是陳氏書信集中的最大宗，它的刊布為學界進行相關(guān)研究提供了極大便利。

最近，筆者在檢索“中研院”傅斯年圖書館所提供的“整編史語所檔案目錄”時發(fā)現(xiàn)，其中大約尚有近五十封陳寅恪致傅斯年信函、電文等，是《陳寅恪集·書信集》所未收的（這或是因為當時史語所檔案還未整理齊備）。囿于查檔的條件限制以及相關(guān)版權(quán)法規(guī)，我們現(xiàn)在還沒有辦法得睹這些信札的全貌。不過，幸有史語所的工作人員已經(jīng)對這些書信進行了整理編號，并列出了信函的“摘由”，使得我們可以了解信件的大致內(nèi)容。現(xiàn)在，筆者大致梳理了一下這些“摘由”所透露的信息，并比照已經(jīng)刊布的其它資料，試圖揭示其所反映的陳寅恪的學行與事功。

對史語所的貢獻

陳寅恪在史語所草創(chuàng)時期，即受傅斯年之請出任史語所研究員，后又出任北平分所主任。此后，陳寅恪與史語所的學術(shù)關(guān)系持續(xù)了將近二十年。對于陳寅恪在史語所的任職情況，既有的著作大多語焉不詳。已刊的《書信集》中幾封陳致傅的信函，約略表明了陳寅恪在購買與整理明清內(nèi)閣大庫檔案過程中所起的作用。然而，對于陳寅恪在整個史語所草創(chuàng)時期的貢獻，我們還是知之不多。這批未刊書信恰好展現(xiàn)了陳氏的作用。

傅斯年在1928年9月20日致函陳寅恪，聘請他為研究員。陳寅恪理應有回復。編號為“元130-10”的信件恰是陳寅恪1928年9月23日所作，大意是要“復所內(nèi)通信約第三號函敬悉一切特此表示同意”，即陳寅恪同意聘請。此后，陳、傅二人就開始商量購買內(nèi)閣大庫檔案的事宜，陳寅恪1928年10月17日、12月27日，1929年2月9日、2月24日致傅斯年的函都是在報告購檔事宜。檔案一事的終結(jié)是在1929年3月10日，該日致函的目的是“函達檔案已購定”。前后歷時近五個月的時間，購檔事宜一直是陳寅恪及在北平的相關(guān)同仁在實際張羅。陳氏在保存內(nèi)閣大庫檔案一事上可謂付出了巨大努力。

在購檔的同時，陳寅恪所需要操心的另一件事情即是檔案的存儲地點即史語所北平分所的所址。傅斯年大概很早即與陳寅恪商量過此事，陳寅恪在1928年10月給傅斯年的一封信中即談到與李宗侗商議過此事，認為“歷史語言研究所房子以‘御史衙門’（都察院？）為適當”，并請李宗侗代索。傅斯年則在11月14日回信，談了自己心目中史語所所址的三點標準，并希望陳寅恪察看北海附近是否還有合適房屋。接傅斯年指示后，陳寅恪就開始全力處理此事，在原擬劃撥的故宮博物院房屋索之未得后，陳寅恪相中了北海靜心齋的相關(guān)房屋。然而，一直到1929年3月，事情仍未能最終敲定。

從3月14日起至4月25日，陳寅恪多次致電（函）傅斯年、楊銓，“報告接洽靜心齋房屋詳情”。這批陳寅恪的電文，正好是《書信集》所未收的。接洽靜心齋房屋的過程頗為復雜，不僅陳寅恪三次致函致電傅斯年、楊銓（其中一封電文不知何故未被史語所檔案目錄登錄，見于《國立中央研究院十七年度報告》第四百一十二頁），傅、楊亦五次電陳寅恪，望他“先占靜心齋再圖發(fā)展”。此事，徐中舒、趙元任、陳垣、馬衡、蔡元培、王正廷、唐悅良、北平檔案處祁處長+4Gtpj4V9xrsoIs3WnP7FQ==等全部參與其間，陳寅恪左右聯(lián)絡，所要付出的精力可想而知。房屋一事，大概在1929年5月定案，而由于史語所遷平，原先計劃中的北平分所所址，竟成了整個史語所的辦公場所。于是，整個史語所的創(chuàng)立，可以說是與陳寅恪有了莫大的關(guān)聯(lián)。

史語所遷平后，陳寅恪任第一組主任，雖然具體參與所內(nèi)事務的時間不多，但從這批信件來看，他仍然處理了一些人員聘請、人事平衡等方面的具體工作。據(jù)“摘由”可知，陳寅恪致信傅斯年，推薦“容希白之妹容媛為本所助理員”、起草“致李少微函稿”、轉(zhuǎn)達“容、趙二君對于待遇不與相商相平見怪”、“退還致朱先生兩函”、“函達朱逿先談話兩點”等等?？梢?，在學術(shù)研究之余，陳寅恪仍然需要躬親處理這些瑣碎的事務，而這些也正是他主任的職責所在。以往的研究中，有指陳寅恪的史語所職務只是“遙領(lǐng)”或?qū)唧w事務“并不過問”，據(jù)信件來看，這些說法可能并不準確。

搜求中外書籍

陳寅恪曾言“欲縱觀所未見之書”，且希望治學“不甘逐隊隨人，而為牛后”，于是十分重視對中外書籍的收集、典藏。這批信函也頗能反映陳氏此種讀書治學的作風。

從《書信集》可知，早在1928年同意出任史語所研究員的信函中，陳氏即附有“日本雜志名單”。此后，在購買內(nèi)閣大庫檔案之時，陳寅恪看中一蒙文書，又提議能否移購買檔案的一部分款項購買這部蒙文書。從未刊書信可知，大約在與此同時或稍晚，陳寅恪曾致函傅斯年、李濟，“函詢有關(guān)是否購買《泉屋清賞》”。此事或是錢稻孫對陳氏的提議，因史語所檔案中，尚有一封錢稻孫致陳寅恪函，“函達有關(guān)《泉屋清賞》情況”。《泉屋清賞》是當時日本剛出的一套珍貴典籍，內(nèi)含大量中國古銅器圖錄，對于一貫重視新材料的陳寅恪來說，這當然是一個不可錯過的寶藏。

陳寅恪的提議是否被同意，不得而知，不過史語所后來真的得到了一套《泉屋清賞》，但從檔案來看，那似乎都是上世紀五十年代以后的事情了。在關(guān)注銅器的同時，陳寅恪當然也不會放過石刻，大約在1930年2月23日，陳寅恪致函傅斯年、徐中舒，“請約容、商、趙同赴黃立猷弟家參觀所藏石刻搨本”，黃立猷是當時著名的金石收藏家，所藏甚豐，能夠參觀其藏品，陳氏當然是希望能與同仁分享。

大概在1930年11月22日，陳寅恪致函傅斯年、陳鈍，除了商改論文事宜外，“又劉半農(nóng)編輯之《敦煌掇瑣》乞送一部”?！抖鼗投蕃崱肥莿朕r(nóng)輯錄的法國巴黎圖書館所藏敦煌材料集成，當時是作為史語所?？霭娴摹Υ说葮O為重要的域外資料，陳寅恪當然很重視，他不僅自己希望獲贈一部，而且在日期署為12月8日的另一封書信中，他又提出“請贈浦江清《敦煌掇瑣》一部”。從學術(shù)乃天下公器的角度考慮，陳氏的這種惠己及人的做法倒是值得稱許。

陳氏給傅斯年的信函中，有許多日期已經(jīng)殘缺，史語所的整理者只能大致將其系于某個時間段。其中有幾封應在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信函，仍與求書、購書有關(guān)。比如，“函詢南條文雄大明三藏目錄北海圖書館借到否”、“請交換或函索日本庚款所設東方文化學院之出版品”、“函達與柏林人類博物館交換出版品之公函內(nèi)容”等。這不僅可看出陳寅恪在專注本土史學的同時仍重視梵佛之學及國際漢學，同時也看出陳寅恪為搜求最新資料想盡一切辦法，甚至希望輾轉(zhuǎn)萬里與德國的研究機構(gòu)交換材料。

史語所南遷之后，陳氏并未隨行，但陳寅恪依然與史語所保持著良好的學術(shù)關(guān)系。如日期署為2月9日的信函中，陳寅恪曾詢“劉氏石刻拓本目錄能寄示否”，而1937年1月16日的信中則表明“關(guān)于唐蕃會盟碑拓本不必寄來，善齋藏目中如有近出土及昔日未著錄之碑志乞寄下”。這些信函，大致作于抗戰(zhàn)正式爆發(fā)前夜，郵路尚通。此后，戰(zhàn)火延燒，史語所與陳寅恪都四處轉(zhuǎn)徙，陳寅恪再想從史語所獲得相關(guān)資料，或者希望史語所能夠購進相關(guān)書籍，即成為一種可望不可即的事情了。

交涉論文事宜

陳寅恪的著作有不少是由史語所刊布的。陳氏對每篇著作的撰寫與發(fā)表頗為用心，著作草成后也屢作修改。這批未刊的致傅斯年書信中，有相當一部分是在交涉論文修改事宜。而除了直接致函傅斯年外，陳寅恪與編輯員陳鈍的信函來往也頗為頻繁，據(jù)檢索目錄，二人來往信函大約有二十筆左右，俱是討論文章修改情況。

根據(jù)這些書信的“摘由”可知，陳寅恪的著作《彰所知論與蒙古源流》、《支愍度學說考》、《蒙古源流作者世系考稿》、《李唐氏族之推測》等，都多次經(jīng)過修改，陳寅恪不厭其煩地提供了《正誤表》及改訂意見等。陳寅恪的認真程度，從“第六頁第九行括號內(nèi)十九字刪去”、“稿內(nèi)世系表擬改正二字”等字眼即可看出，陳寅恪的學術(shù)著作能夠經(jīng)得起時間的檢驗，大概就是這樣精益求精而成。

這些陳氏信函中，還透露了一些陳氏論文發(fā)表過程中的細微環(huán)節(jié)。如署日期為12月18日的信函，“摘由”是“寄上文稿一篇。又蔡先生頌壽紀念文題擬為《東晉‘心無義’考》”。為慶祝蔡元培六十五歲壽辰，傅斯年很早即開始張羅此事，傅在1931年04月10日即發(fā)出了慶祝論文集的集稿函，此后各路學者開始應約作文。陳寅恪也接到了約稿函，從信函來看，他最初擬定的題目是《東晉‘心無義’考》，不過，最終見于論文集的題目則是《支愍度學說考》。從“心無義”到“支愍度學說”，或可反映陳寅恪思考學術(shù)問題臻于完善的過程。

現(xiàn)收于《陳寅恪集·講義與雜稿》的《韓愈與唐代小說》一文，本刊于《國文月刊》1947年第五十七期。該文原是中文所作，后被J.R.Ware博士譯成英文刊于1936年4月出版的《哈佛亞細亞學報》，后再由程千帆譯回中文。關(guān)于這篇文章的發(fā)表，陳寅恪致傅斯年的信札中也有一定線索，大約在三十年代的兩函中，陳氏均談及此文。一封日期署為10月21日，“摘由”是“函達關(guān)于《韓愈與唐代小說》一文事，想須作罷”，另一封在11月16日“函達拙文論韓愈者固可不向美人發(fā)表，姑存之篋中以待改定”。如果僅從這些字眼來看，陳寅恪當時似乎并不是十分愿意在美國發(fā)表這篇論文，且希望“存之篋中以待改定”，不過，該文還是在1936年被發(fā)表，這似乎有點讓人難以理解了。程千帆在譯文卷首曾有一按語：“Ware博士于吾華文學，所知似不甚深，故英譯頗有疏失，行文亦間或費解?！狈g質(zhì)量不精，這或許是陳寅恪不急于向美發(fā)表的原因之一。

與學界友朋的交往

陳寅恪致傅斯年信函，自然反映了傅、陳交往的一些側(cè)面，同時也披露了一些陳寅恪與同時代其他學界中人的來往情況。前文已經(jīng)論及，陳寅恪在處理史語所具體事宜時，與徐中舒、趙元任、陳垣、馬衡、蔡元培、容庚、朱希祖、商承祚等皆有往來。其實，這批信件還能展現(xiàn)更多有意思的學界交往事跡。

據(jù)統(tǒng)計，《書信集》中共有書信二百三十通，其中與舉薦人才有關(guān)的有三十多通。這些舉薦信充分表明了陳寅恪的愛才惜才之心。例如，戴家祥是清華國學院的學生，陳寅恪曾經(jīng)四次寫信給容庚、傅斯年等，希望介紹其到相關(guān)學校任教。1936年夏，戴家祥受聘于四川大學。據(jù)6月5日陳寅恪致傅斯年函，“方君欲弟介紹于川大，因已介紹戴君前去，俟得其復書方能再介紹方君”，這可表明，此次戴家祥到川大，仍然是得益于陳寅恪的引介。而戴家祥之后，又有學生希望陳寅恪幫忙介紹，但是由于已經(jīng)推薦戴家祥去了川大，故引介之事只能從長計議了。

元史研究學者韓儒林也曾得到陳寅恪的贊譽與推薦。據(jù)四十年代一封日期署為8月14日的信函，陳寅恪讀到韓儒林的論文后十分贊賞，但因“關(guān)于波斯文原文之解釋等弟亦是外行”，所以決定細看之后再推薦。8月21日再寫一信，主要內(nèi)容則已經(jīng)是“韓君論文已大略看過，殊為難得，故遵示已寫一推薦為本所研究員書，并提二種可考慮之點，又西北大學向弟征求邊史教授，弟亦以韓君之名應之”?？梢哉f，傅、陳二人都有識才的慧眼，而陳寅恪在薦人過程中更是一絲不茍。此次韓儒林因種種原因未就史語所之職，但傅斯年并未介懷，1946年8月，韓氏終于得任史語所兼任研究員。

除了推薦晚輩學人，陳寅恪有時也出面為史語所同仁張羅相關(guān)講學、任教事宜。1944年7月4日，陳寅恪致函傅斯年，為華西大學聘請董作賓任教一事說項。十日之后，傅斯年作了一封回函，說道：“轉(zhuǎn)交彥堂兄一看，彼并無就華西之意，此事可即作罷論矣。彥堂正寫其文稿付印，豈肯中輟？”據(jù)傅斯年的回信，陳寅恪在信中似乎提到了援引李方桂向史語所告假任教燕京大學但仍兼史語所職的辦法，傅斯年對此予以拒絕。傅斯年從維護史語所本位利益的角度出發(fā)，不同意董作賓赴華大兼職，自是可以理解，但陳寅恪為董作賓講學事說項，卻也實在是出于一片熱心。

諸如此類交涉未果的事例，并不影響傅、陳二人之間的感情。二人之間的這些往來書信，多是關(guān)于學術(shù)性事務，但也頗能顯見傅、陳之間的私誼。如果我們悉心觀察已經(jīng)收入《傅斯年遺札》的傅致陳或其他相關(guān)人士的信函，可見傅斯年一直以來都對陳寅恪的境況頗為掛念。1947年5月，因陳寅恪失明事，傅斯年特意昭告史語所同仁，補助美金一百元。5月4日，傅斯年特作一信，談到以哈佛補助款助陳養(yǎng)病，同意其找助理或書記，設法報銷其所借路費，等等。對于傅氏的盛情，陳寅恪在5月13日加以回復，除了表示感謝，還談到了“正需美金，以速帶來為妙”。聯(lián)想到當時不斷上漲的物價以及急劇貶值的法幣，正處于困窘生活中的陳氏特意強調(diào)美金，當然是情理之中的事情。1947年初，胡適本想贈與陳寅恪一筆美金，當時陳寅恪通過出售自己珍貴藏書的辦法換了二千美金。此次，傅斯年再予襄助，充分展現(xiàn)了學界友人與陳氏的情誼。

這批陳寅恪致傅斯年信件所透露的信息，當然不限于筆者僅據(jù)“摘由”陳述的一鱗半爪。囿于兩岸的版權(quán)法規(guī)，我們現(xiàn)在暫時還沒辦法得睹這些信件的全貌。然而，王汎森先生等多年來一直致力于史語所相關(guān)檔案的整理工作，現(xiàn)已將傅斯年書信、電稿等整理為三大冊的《傅斯年遺札》出版，其中披露了不少傅致陳信函。即便如此，這也僅有傅氏信，而未見陳氏函，殊為遺憾。幸而王汎森等人目前正在進行《傅斯年師友書信集》的纂輯工作，如果能獲得相關(guān)授權(quán)，相信不久的將來我們也許可以在那本《師友書信集》中得窺這些信件的真容。而陳氏后人陳流求、陳美延女士等一直致力于收羅整理陳寅恪的文字，如果能夠經(jīng)他們之手，設法將海峽對岸的這些珍貴信件內(nèi)容加以整理，并收入修訂后的《陳寅恪集·書信集》之中，那必當大大嘉惠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