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古龍寫過,一個人如果走投無路,想尋短見,就放他去菜市場。那意思,一進(jìn)菜市,此人定然死念全消,重新萌發(fā)對生活的熱愛——這話夸張些,但意思是對的。
菜市場是個神妙絕倫的地界兒。夫集市者,市井之地也。玉皇大帝、五殿閻羅,一進(jìn)集市這種只認(rèn)秤碼的地方,再百般神通也得認(rèn)輸。菜市場又是集市里最神奇的地方。買菜下廚的都是阿媽,思緒如飛、口舌如劍、雙目如炬,菜市場里鉤心斗角,每一單生意或?qū)捇蚓o都暗藏著溫暖與殺機(jī)。市井混雜,再沒比菜市場更磨煉人的了。
我外婆以前說,菜市場里小販都屬鱔魚,滑不留手,剝不下皮。但細(xì)想來,其中自有玄妙。
我爸曾被我媽派去買水果,一路溜達(dá)到楊梅攤。一籃楊梅水靈靈帶葉子,望去個個紫紅渾圓。我爸蹲下,帶我一起試吃。兩三個吃下來覺得甚好,也不還價,就提了一籃。父子倆邊走邊吃,未到家門口,發(fā)現(xiàn)不對。上層酸甜適口的楊梅吃完后,露出下層干癟慘淡、白生生的一堆,不由得仰天長嘆。后來我們二人合計,一個楊梅籃要擺得如此端莊、巧奪天工、不露痕跡,也屬不易。所以先嘗后買,看你吃得歡欣還笑容不改的殷勤小販,早都預(yù)備下了陷阱。所謂你有張良計,我有過墻梯。
江南菜市場,無分室內(nèi)室外,布局似乎有默契。國營糧油商店在進(jìn)門處,店員們一臉鐵飯碗表情,閑散自在,時常串門;冷凍食品、豆制品這類帶包裝的,依在兩旁;蔬菜水果市場交疊在入門處,殷勤叫賣;賣豬肉的分踞一案,虎背熊腰的大叔或膀闊腰圓的大嬸們刀客般兀立,一派睥睨之態(tài),儼然看不起蔬菜販子們;賣家禽的常在角落,看攤的很淡定地坐在原地,等生意,對空氣里彌漫的家禽臭味毫無所覺;賣水產(chǎn)的是菜市場最高貴的存在。戴手套、披圍裙,手指一點(diǎn),就嗖的一聲從水里提起尾活魚來。手法精準(zhǔn)、華麗,每次都能招我喝一聲彩。
然而菜市場并不只賣菜。小吃鋪見縫插針,散布在菜市場里外,功能多樣。老太太們都起得早,愛去早市溜達(dá),篤信“早上的豬肉新鮮”“早市的蔬菜好吃”,邊買早點(diǎn),邊和小吃攤的老板叨叨抱怨那只知吃不知做、千人恨萬人罵、黑了心大懶蟲的死老公,然后把熱氣騰騰的八卦、包子和油條帶回家。包子和油條新鮮,八卦卻經(jīng)常是舊的。所以餐桌上總是被老頭子厲聲呵斥:“你凈打聽小道消息!”
午飯和晚飯前是菜市場最喧騰時節(jié)。有的左手給第一位找錢,右手給第二位揀菜,嘴里招呼第三位,粗聲大氣,好像吵架,一急就拍腦門:“又他媽算錯錢了!”有的則瀟灑得多,眼皮低垂,可是聽一算二接待三,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手持秤砣顫悠悠一瞄,嘴里已經(jīng)在和熟人聊天,還不忘耍個俏皮。都說江南人小家子氣,算盤打得響,至少在小販們身上是如此。賬都在老先生腦子里,一筆不亂。最多略一凝思,吐起數(shù)字來流利得大珠小珠落玉盤。
然而過了繁忙期,菜市場頗有點(diǎn)漁歌互答的閑雅風(fēng)情。近午時分,有些大漢打著哈欠補(bǔ)覺去了,精神好的幾位聊天、打牌、下棋,把攤子擱在原地。也有打牌打入神了的,有一位賣馓子大叔,牌癮極大,每天手提著一副麻將牌來賣馓子。下午開桌叫牌,打得熱火朝天。這時候去買他的馓子,你大聲問:“馓子什么價?”他手一揚(yáng):“隨便!別吵!”
入夜之后的菜市場人去攤空,就搖身一變,成了夜市小吃街?;臼嵌够āQ飩這些即下即熟的湯食,加一些蘿卜絲餅、油馓子之類的小食。家遠(yuǎn)的小販經(jīng)常就地解決飲食,賣馓子的和賣豆花的大叔經(jīng)常能并肩一坐,你遞包馓子我拿碗豆花,邊吃邊聊天。入夜后一切都變得溫情,連賣油煎餅的大伯都會免費(fèi)給你攤個雞蛋,昏黃燈光照在油光光的皺紋上。
菜市場這地方出沒久了,便知其中藏龍臥虎。我印象里最厲害的,是一位賣馬蹄的老人——在我們這里,荸薺俗稱馬蹄,清脆而甜,勝于梨子。但荸薺的皮難對付,所以菜市場常有賣去皮荸薺的。荸薺去皮不難,只是瑣碎,費(fèi)時,用力大了就把荸薺削平了,自己虧本兒。我舊居的菜市場末尾有位老人家,常穿藍(lán)布衣服,戴一頂藍(lán)棉帽,戴副袖套,坐一張小竹凳。左手拿荸薺,右手持一柄短而薄的刀。每個荸薺,幾乎只要一刀——左手和右手各轉(zhuǎn)一個美妙的弧線,眼睛一眨,荸薺皮落,一個雪白的荸薺瞬間就跳脫出來。
離家上大學(xué)后,自己租房子,自己下廚,自己去菜場,才覺得兩眼一抹黑。以前我媽去菜場總是胸有成竹,好像當(dāng)晚的宴席已經(jīng)被她配平成化學(xué)方程式,只要斟酌分量買好就是。而我初次單個進(jìn)菜場,被叫賣聲惹得東張西望,如進(jìn)迷宮。見了菜肉販們,也說不清自己要什么,期期艾艾,惹得對面大爺大嬸們冷臉以對,就差沒喝令我“腦子理理清再來”。臨了,跌跌撞撞把疑似要買的買齊后,回家下廚,才發(fā)現(xiàn)短了這缺了那?;厮及謰尯屯馄女?dāng)年精準(zhǔn)犀利的食材、調(diào)料分配,頓有高山仰止之感。后來和老媽在電話談這事,老媽問罷價,在電話那頭頓足聲我都聽得清了:“買貴了!買貴了!”
過年前回家,陪爸去買年菜,順便吃芝麻燒餅,喝羊肉湯。
聞到魚腥味、菜葉味、生鮮肉味、燒餅味、蘿卜絲餅味、臭豆腐味、廉價香水味,聽到吆喝聲、剁肉聲、賣魚的水槽嘩啦聲、運(yùn)貨小車司機(jī)大吼“讓一讓,讓一讓”聲、小孩子哭鬧聲,望著滿菜市場涌動的人流和其上所浮的白氣——呼吸呵出來的,蒸包子氤出來的——我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妥帖安穩(wěn)的地方。好像小時候菜市場收攤后的餛飩鋪,熱湯和暖黃燈光散發(fā)著溫暖。那時,好像人化成了泥,融進(jìn)了一個龐大、雜亂但溫暖的泥淖中。所謂落葉歸根,其實(shí)就是告訴你:越是有泥巴的地方,越是安穩(wěn)妥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