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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遺忘之前

    2013-12-21 07:11:58笛安
    讀者 2013年20期
    關(guān)鍵詞:亂花錢雙鞋蝦仁

    笛安

    曾昭掄與俞大絪

    我打電話回家的時候,我的意思是說,有時候她叫不上來我的名字,她知道是我,她記得我的聲音,聽到我叫她“姥姥”她就會很開心,因為她想念我??墒撬褪菦]有辦法在聽到我的聲音的第一時間想起我的名字。阿爾茨海默病的典型癥狀就是如此。我總是更愿意使用這個拗口的音譯過來的詞,因為這種病還有一個更通俗,但充滿歧視性的名字——老年癡呆癥。你說誰癡呆,你才癡呆。這些患病的老人只不過是丟失了記憶。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我們誰都說不好。我只記得幾年前的某個夏天,有一天,她心血來潮炒了一盤蝦仁,非常開心地對我們說:“這是我第一次炒蝦仁,你們嘗嘗好不好吃。”那時候,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的是我爸爸。爸爸說:“你在說什么呀,我1979年第一次來家里吃飯,你就炒了蝦仁。你已經(jīng)炒了二十幾年了。”她愣了一下,搖晃著白發(fā)蒼蒼的腦袋:“不可能,沒這回事兒,我不記得了。”后來我把這件事當(dāng)成笑話講給我的朋友們聽。那是因為,我始終拒絕承認(rèn)她患上了這種不可能痊愈只會越來越嚴(yán)重的疾病。直到有一天,她非常著急地指著我問:“你叫什么……你叫什么來著?”——我才不得不承認(rèn),她是真的忘了太多的事情??墒俏以谛睦锟偸歉约簭?qiáng)調(diào)著:她并不是忘了我,她只是一時想不起來我的名字。

    我只是一直都不愿意接受這個事實(shí)。我從小跟著她長大,她曾經(jīng)那么能干、敏捷,不久以前,她還穿著白大褂偶爾去醫(yī)院的專家門診。她一直都是個神采奕奕的老太太,直到今天都是。她穿著一條自己找裁縫做的、墨綠色的旗袍式連衣裙,還有白色的平跟鞋,興沖沖地出去逛街。她說她想去買新鞋子。出租車司機(jī)都會說,老太太精神真好。聽見人家夸她,她就會很開心,會很熱鬧地跟人家司機(jī)說,她原先是眼科大夫??墒窃龠^一分鐘,這個司機(jī)就會發(fā)現(xiàn),她根本沒辦法準(zhǔn)確地說清楚她想去哪里。

    “你看,這雙鞋好不好?”她問我。“好?!蔽艺f。“但是——”她臉上掠過一絲隱約的為難,“你外公一定會說不好。這雙鞋上有朵花,他一定會說,老太婆穿那么花干什么?!彼谋砬楹喼笔切邼?,她已經(jīng)快80歲,但是還總是維持著一些少女的表情和說話的方式。“別聽他的。”我很認(rèn)真地說,“只要你自己喜歡,就買下來?!薄拔蚁矚g?!彼⑿χ昧Φ攸c(diǎn)頭?!澳蔷桶哑苯o我,我去付錢,算我送你的。”“哎呀不要,”她急了,“你哪有錢,你還這么小。”“還小啊,我都已經(jīng)——”我突然問她,“你說得上來我今年多大嗎?”“你……”她迷惑不解地陷入了回憶,忘記了追究誰來付錢,“你21,不對,23,你有這么大嗎?二十幾來著……反正,”她又從這件事情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上,“你該結(jié)婚了吧?!?/p>

    可能在她心里,我一直都是那個每天早晨賴床,要她強(qiáng)行按在早餐桌前梳小辮的小姑娘。我不喜歡喝牛奶的時候,她會像所有老人一樣說:“挑揀什么呀,現(xiàn)在的小孩子,要是讓你回到1960年,還由得你不喝牛奶,連窩頭都沒有。”但是緊接著她又會說,“不過呢,都說你們現(xiàn)在的小孩子幸福,其實(shí)你哪有我小時候的好日子,那時候我們在天津的英租界的洋房那么大,家里光是廚子就有3個?!薄澳敲春谩毙r候的我羨慕地說。“當(dāng)然了,”她得意地扎緊了我的蝴蝶結(jié),“我小的時候梳小辮子,我媽媽都不會動手的,都是奶娘來梳。”然后她突然意識到要給小孩子一些正面的教育,急忙補(bǔ)充說,“可是呀,那些不重要。一個人只要自己勞動,自食其力就是好的。”“那后來呢?”我更關(guān)心的顯然還是不需要自食其力的好日子?!昂髞怼彼纳裆档耍昂髞砣毡救舜蜻M(jìn)天津,所有的好日子都完了,我們就開始逃難了?!?/p>

    小的時候,往往是講到轟炸的時候,我的牛奶喝完了,于是回憶結(jié)束,小朋友上學(xué)的時間到了。其實(shí)后來的日子,也很簡單,幾句話就可以說完了。

    她離開天津,在鄉(xiāng)下度過了充滿戰(zhàn)亂記憶的青春期,然后去解放區(qū),念了醫(yī)學(xué)院,在那里她遇到了我的外公——一個像孩子一樣天真熱情,又像孩子一樣固執(zhí)沖動的男人。他們一起扎根在一個陌生的工業(yè)城市,她陪著她的男人忍受了所有的困窘、動蕩和磨難。她像那個年代的很多女人一樣,允許自己的男人在家里什么都不做,允許他像個孩子那樣任性下去,直到耄耋之年。外公永遠(yuǎn)不記得自己的襯衫放在什么地方,不記得自己到底該穿哪件外套。突然有一天,他一直依賴的那個人漸漸喪失了記憶,漸漸地連十分鐘前發(fā)生的事情都不再記得,他也安之若素,像往常那樣依賴她,從依賴她的體貼,變成了依賴她的遺忘。有一次,外公跟我說:“去問你姥姥,我的身份證到哪里去了?!蔽艺f:“她現(xiàn)在不可能記得了?!蓖夤蝗痪髲?qiáng)地一揮手:“算了,丟了就丟了,大不了重新辦。”好像如果是因為她的遺忘而丟失的東西都是不要緊的,他寧愿過丟三落四、亂七八糟的生活,也不愿意承認(rèn)那個女人已經(jīng)失去了照顧他的能力。

    我寫的書,姥姥都會看??吹煤苈灿肋h(yuǎn)看不完。因為她看到第30頁的時候就想不起來前面20頁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然后再轉(zhuǎn)回頭去看前面,到了第30頁,遺忘又一次發(fā)生。因此我的書一直堆在她的床頭,可惜永遠(yuǎn)只看了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但是她總是認(rèn)真地說:“我覺得你寫得挺好,真的挺好?!币淮嗡龑ξ艺f:“我有個故事給你,是我自己十幾歲時候的,你將來把它寫到你的小說里面去,一定要寫?!薄澳愕囊馑际钦f……”我看著她因為興奮而染上紅暈的臉龐,“你認(rèn)識我外公以前,認(rèn)識的……別的男孩子嗎?”“說是男孩子,若是活著也得80多歲了。我不告訴你。”她笑,“等我想說的時候我再說。”我說過的,在她的臉上和眼神里,總是會呈現(xiàn)出一種屬于非常年輕的女孩子的表情。我不明白她是怎么做到的,讓那個少女時代的自己穿越了大半生的坎坷和風(fēng)塵,依然存在于自己的靈魂中。我不知道這種東西能不能遺傳,如果能那就太好了,我也希望我可以像她一樣,直至暮年依然恪守少女的自尊、矜持和嬌嫩。

    我出國那年,我跟她說:“什么時候,你和外公來歐洲玩,你們來看我?!彼芮f嚴(yán)地說:“我一定去?!钡乾F(xiàn)在,她不記得她自己說過這句話,外公衰弱的身體也讓這個遙遠(yuǎn)的旅行變得不可能。她一直盼著我回家去,盼著我回去住那個童年時代的房間。當(dāng)她心滿意足地站在這個承載著很多歲月的房間里,看著我打開箱子掛衣服時,她拿起我的面膜看了一眼,嘟噥了一句:“其實(shí)這些一點(diǎn)兒用都沒有,你們年輕人就是喜歡亂花錢?!比缓笏中邼匾恍Γ拔乙膊缓靡馑颊f你,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也喜歡亂花錢。那時候每個人的工資都差不多,別人每個月都能攢下一點(diǎn)錢來,我就不行。”然后她嘆了口氣,“你回來了,真好。你還是趕緊結(jié)婚吧,人總是得結(jié)婚的。只要那個人品質(zhì)好,懂得心疼人就行。千萬別太在乎有錢沒錢。有錢和沒錢的日子我都活過了,人家對你好其實(shí)比什么都重要?!?/p>

    我會盡力的。我之所以說盡力,是因為這件事情真的不能全依賴我一個人。但是我會盡力,讓她參加我的婚禮,讓她看著我穿上嫁衣,在她徹底遺忘我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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