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棟洋
中國社會的現代化推進,中國新的民族文化共同體的塑造,無不與中國農業(yè)大國的農民密切相關。“五四”時期,周作人平民文學的提出,20世紀30年代大眾化的建設,40年代講話精神為工農兵服務的戰(zhàn)略意義,50年代的土地改革,80年代初的改革開放,90年代城鄉(xiāng)交替轉制,世紀初的三農問題。時代每推進一步,無論從政策,還是從文化形態(tài)的取向上,農民始終是中國進程中的重大問題??v觀歷史,時代的號角總是以農民問題作為一個顯形的大問題的解決顯現中國現代化進程的速度。作為反映時代的文學而言,20世紀20年代以來產生的鄉(xiāng)土文學,它以旺盛的生命力橫穿整個世紀,以壓倒一切之勢的強勢勢力成為主流文學的主脈,從不同側面反映農民、農村生活題材的杰作浩如煙海,滔滔不絕,撲面而來。
在浩如煙海的農村、農民生活題材的鄉(xiāng)土文學描寫中,小說越來越形成壓倒其他三種體裁的噱頭而獨霸文壇的狀況,尤其“散文對現實的東西和國家、老百姓命運的東西反映較少,比如反映百姓的幸福與痛苦、歡樂與悲傷,直擊百姓命運的作品。我們在其他方面都可以看到,并且遍地都是,但是在散文作品中看到的很少。散文作品見到的多是親情、友情和鄉(xiāng)情,多是自然風光、風物、人文、歷史,多是自我呢喃和自戀,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1]106但是,“離土離鄉(xiāng),已經多年。領的是國家俸祿,過的是城市生活,頭上戴著知識分子的冠冕??缮砩夏切┩廖?,仍然不褪。稟性習性,人格品性,氣質氣度,情趣志趣,幾乎還都是農民那一套”[2]1-2的周同賓作“土文章”,一往情深地吟土地之歌,他以“真”的音唱給當下農民一曲綿綿的歌。周同賓的散文以自我農村人 “真”身份感受的體驗,以“真”的口述實錄體的形式唱出了當下農村農民“原生態(tài)的自己?!?/p>
千百年來,貧困、災難與愚昧似乎與農民結下了不解之緣,農民一向求得“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小家平和日子,卻總是無法與現實的貧窮擺脫關系?!拔逅摹毙挛膶W傳統以啟蒙文學的話語把無言沉默的農民放諸于被啟蒙對象的位置,“農民的生活、情感、心理訴求只有通過知識分子‘代言’才能實現”?!白骷业膬r值立場普遍遠離農村,缺少農民的生存體驗,有著明顯的歷史預設痕跡。因此,大量的鄉(xiāng)土文學中充斥的都是某種回憶式書寫,魯迅式的批判也好,沈從文式的美化也罷,抑或是趙樹理、柳青、周立波的不乏意識形態(tài)色彩的頌歌式書寫,總是‘隔’著‘世界’在看世界的感覺,大眾化始終未能從‘化’的表面掘入‘寫’的肌理之中?!盵3]92,95在農村度過青春期的周同賓18歲離開家鄉(xiāng)上學、工作,后來每年都回到家鄉(xiāng)體驗觀察生活,“他的生活習慣、價值取向、行為準則、道德規(guī)范甚至是思維方式都受到 ‘鄉(xiāng)村文化搖籃’的浸染”。[4]66
在物欲橫流,名分、名譽壓倒一切的當下市場經濟環(huán)境之下,周同賓守護著農民身份的本真,以“自下而上”的方式書寫著農民自己的歌,實現“作為老百姓的寫作”和只為“老百姓寫作”的文學理想。每個農民都是一篇鮮活的文章成就了周同賓“把形形色色的農民,一個個寫下來,為當代做個記錄,為后世留下檔案”[5]268的文學理想。把農村的一種真實,農民生活狀態(tài)和心理狀態(tài)原生態(tài)般地似綿綿的歌唱給了中國大地,從而也為周同賓帶來了收獲。
周同賓在《情歌·挽歌》自序里說:“我是農家子,對農村農民,一直懷有一腔熱情。自打學會做文章,開筆便寫農村和農民。雖然住進了城,吃上了公糧,心還留在農村?!彼杂X得“農村比城市更美,農民比市民風俗更淳,但是農村比城市更貧窮、更落后,農村人比城市人更苦、更累、更少文化而多愚昧”。他進一步以農民口吻說:“咱就是這命,一輩子離不開土,土里生,土里長,土里刨食,死了還睡到土里化到土里?!盵5]270這種對土地的執(zhí)著仿佛看到艾青“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噙著淚水,因為我愛這土地愛的深沉”般的壯烈。
周同賓以農民的體驗情感書寫著農民自己的故事,為了更宜于再現農民生存的現實狀態(tài),他用口述實錄體的創(chuàng)新散文方式講述著來自農民內心真實的聲音。談到獲獎作品《皇天后土》創(chuàng)作時,周同賓說“讓農民自說自話,說出原生態(tài)的自己”。因此,真實是口供實錄體生存的基礎,而周同賓以這種文體真實地傳達出了當下農民的生存狀態(tài)、情感波動、心理活動、人生命運的轉折等等現狀,改變了當代文壇中農民總是被“隔”著世界在看的一個全新的真實的來自農民心聲的新世界。
“不難看出,在引起廣泛關注的口述實錄文學中作為講述者的,幾乎清一色的是一些小人物。”[6]4并不是說,小人物成為實錄體的敘述而被關注,而是“小人物”是一些普通的人物。在農村,小人物是構成這個世界的主角,他們言行舉止反映著小人物“小”的思想。同時,這個“小”又是整個農民構成農村世界的反映。一個“小”的問題,一個“小”的心理變化,關涉到幾千年農民一直都追求著的整個中國未來的希望。這個“小”很具有代表性,反映中國整個農民世界的“小”,也是推動中國社會進程的“小”問題中的最大的大問題。周同賓在《皇天后土——九十九個農民采訪》自序中說:“最好是為每個農民寫篇傳記,記其生平事略,興衰際遇,所喜所憂,所愿所憾??紤]再三,決定讓每個農民都說一席話;說身世,說生活,說一個人,說一件事,發(fā)一番感慨,發(fā)一通牢騷,均可??梢詮闹锌闯鲛r村的一種真實,農民的生活狀態(tài)和心理狀態(tài)。這是很有意思的?!盵5]267-268“有意思的是”大概是周同賓豁然有一種發(fā)現寫作農民“小”的瑣瑣碎碎的文學創(chuàng)作是別人沒太注意到的現象,這種連帶農民衣衫襤褸的行頭和不堪載入史冊的農民俗事的先例,被周同賓仿佛有天將降大任于斯人的頗為神圣的使命感所接受,并為之付出一生的心血。
周同賓的散文就是從“小”處著手,講述著農民吃喝拉撒的形而下的俗之又俗的生存艱難、經濟貧困、娶不上媳婦等等瑣碎的看似小的問題,但是這個“小”里蘊含著幾千年農民辛酸的淚水,在蕓蕓眾生中,他們抗爭著或屈從著歷史、時代、變革帶給他們難以掌握的命運。周同賓以他獨創(chuàng)的文體唱出一曲 “真”的歌,唱給了農民、農村,也唱出了幾千年的中國農業(yè)大國的歷史,更重要的是唱出農民適應生存、適應改革的不屈不撓的精神。
周同賓在《破碎的土地夢》里這樣描述幾千年來中國農民現實的實景,“他們愛土地,耕作精細,盡心盡力侍弄,盡情盡意伺候。一幅黃昏后農民耕作圖表現出中國農民的堅毅、勤勉,對土地深深依戀,對生活苦苦追求,而且具有文化的意義。土地給人的,并非只是衣食,還有心靈的慰藉,生命的依傍。士農工商中唯農民吃苦最累。父親對于土地的夢是農民生活現實的夢。他不惜重金買進土地,流更多的汗,出更多的力,即使自己忙不過來招來長工也都是東家?guī)ь^干活兒,不會產生好逸惡勞、坐享其成的念頭。因為種田人最有同情心,種田人最可憐種田人,但種田人隨著土地政策的風吹草動,依然是最為受苦難擺動的大多數人”。因為周同賓土生土長在農村,他從農民內心出發(fā),表現出社會時代變化之下農民的新問題,社會如何處在轟轟烈烈的動蕩不安中,最底層農民大眾身上的精神焦慮,他們生活的困頓,內心當中的純樸,以日常生活中點點滴滴的小事、普通事寫出20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農村生產關系變化之后的農民原生態(tài)。這種“自下而上”的以平視的眼光折射出來的農村生活是一種不帶“民族國家共同體”意識形態(tài)下知識分子俯視的想象,它是農民真人、真事、真實現實“小”我的精神存在。
周同賓散文農村“真”的生存狀態(tài)的反映,主要體現在原生態(tài)般地寫出農民物質生存的貧困。放眼看他的《皇天后土》,一個個活脫脫的農民大部分都披著貧困的外衣,要不是窮困的叮當響,就是孩子老婆吃不飽,或者集體都娶不到女人。貧窮似乎成就農民的勤勞、樸實,反過來勤勞的農民又不愿意也不敢離開農村。他們扎根于土地、刨食于土地,熱戀于土地。社會的轉型與時代的發(fā)展,農民生活有所改善,大部分農民已經擺脫生存的困境,邁向奔入小康的道路。但是,“比較而言,農村比城市更貧農、更落后,農村人比城市人更苦、更累、更少文化而多愚昧;農民的苦、甜、酸、辣,農民的喜、怒、哀、樂,便更有歷史的沉重感。正由于歷史原因,農民的命運便總有一種濃濃的悲劇色彩。雖然他們往往想不到這點。世事滄桑,新舊代謝。新事物出現,舊事物消失,這無疑是進步。但是,失去的有的該失去,有的不該失去。不該失去的,竟失去了,難再回復。該失去的依然存在,且還要往下發(fā)展。這是無可奈何的,總使人感慨不已”。[5]270
由于農民千百年來一直處于貧窮狀態(tài),他們的思想不免就帶上守舊、宿命的精神弊端。周同賓散文一方面寄憂郁于農民的現狀,同時哀其農民不能正視現實、自私狹隘、不思進取的落后思想,引起作者極度的痛心。自己掙了大錢卻生不出兒子,借朋友與老婆懷孕生下繼承人的毛栓;祖宗八代寄牲口牛的功勞過活的李來成;為守護土地和丈夫留下的后代活活累死的桃花張氏;熬寡四十年無怨無恨的屈巧兒;適應不了新時代農村發(fā)展變化誤以為暴發(fā)戶演電影是人心不古、世風不正的耿世臣等等。周同賓說“他對農村、農民有一種復雜的情愫,既愛又憂,既喜又悲,一邊眷戀,一邊嘆惋;眷戀和嘆惋里尚有真切的希望”。[5]271也許正是由于這種愿望,周同賓讓農民走上舞臺,讓他們自己的言行和欲望說話,讓農民自我審視、自我喚醒,展現農村真實的生活,也為當代留下了農民真實的檔案。
正如許多作家所言,創(chuàng)作必須發(fā)自肺腑,具有當下關懷和與終極關懷,否則寫作者就不是作家而只是一個壘文字的寫手。在這個意義上,周同賓閃爍著農民本真的肺腑之言,熱烈關注著當下農民的生活、精神狀況,喜愛之情蘊藏著淡淡的憂愁,為當代農民、農村、農業(yè)的新農村建設注入了新鮮的血液。
[1]彭學明.中原大地上的散文風貌與風骨[J].南方文壇,2011(5).
[2]周同賓.周同賓散文[M].河南文藝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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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王勁松.情歌與挽歌:周同賓的故鄉(xiāng)情結[J].名作欣賞,2011(6).
[5]周同賓.周同賓散文[M].河南文藝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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