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霞
藝術與佛教的珠聯(lián)璧合:豐子愷《護生畫集》
蔣霞
豐子愷的《護生畫集》實現(xiàn)了藝術和宗教的有機融通,按照主題和題材可分為四類:“戒殺”之作、“護生”之作、生命詩意之作、“動物通靈”之作。它們由“護生即護生”的思想統(tǒng)一起來。
豐子愷 《護生畫集》 “護生即護心” “戒殺”之作 “護生”之作 生命詩意之作 “動物通靈”之作
豐子愷是中國現(xiàn)代藝術史上一位多才多藝的藝術家,他在漫畫、散文、音樂、書法、書籍裝幀、建筑等領域都有不凡的成就,同時,他又是弘書一大師的入室弟子,在三十歲生日那天由大師主持皈依“三寶”,成為一名虔誠的佛教居士。因此,在他身上,既有詩意盎然的藝術性,又有超塵脫俗的宗教性,二者的融合使他成為中國現(xiàn)代藝術史的一株奇葩。其中藝術和佛教結合的典范非《護生畫集》莫屬,介子平評論道:“宗教于藝術,風助火勢,藝術于宗教,圓滿玉成。 ”[1]24
與豐子愷在“藝術心”作用下的大量自由創(chuàng)作相迥異,《護生畫集》的創(chuàng)作是“宗教心”使然,其創(chuàng)作初衷是宣揚佛法。但是,由于它采用了漫畫這種獨特的形式,達到了藝術與宗教的高度融合,因此在豐子愷的藝術長廊中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即使在佛教史上也不失為一顆煥發(fā)著異彩的明珠。《護生畫集》系列共六冊,前后創(chuàng)作歷程長達四十六年,這是豐子愷形象闡釋其佛教思想的藝術精品。全集共四百五十幅漫畫,大致可以分為四類。
其一,“戒殺”之作,畫面表現(xiàn)的多為生靈遭受人為殺戮、摧殘的景象。這類漫畫多集中于初集之中。夏丏尊在序言中說道:“初集取境,多有令人觸目驚心不忍卒睹者”,“初集多著眼于斥妄即戒殺”。[2]2如《今日與明朝》中,今日還是在水里游泳嬉戲的鴨和魚,明朝就成了掛在架上的死尸。這種特點與當時軍閥混戰(zhàn)、殺機熾盛不無關系,因此最初取名為“戒殺畫集”。畫集中有的作品就直接揭示了殺生與戰(zhàn)爭之關系,如《修羅》:“欲知世上刀兵劫,但聽屠門夜半聲。”這也就是豐子愷所謂的,“殘殺動植物這種舉動,足以養(yǎng)成人的殘忍心,而把這殘忍心移用于同類的人”。[3]6這種思考表現(xiàn)在兒童題材的漫畫中,尤見豐子愷憂思深切?!秲簯?其一》畫的是孩子們在捕捉蝴蝶,題杜甫詩曰:“干戈兵革斗未止,鳳凰麒麟安在哉!吾徒胡為縱此樂,暴殄天物圣所哀?!必S子愷一向禮贊兒童,自稱為“兒童崇拜者”,但他并非不知道兒童也有缺點和劣性,《兒戲》就是形象的表現(xiàn)。因此,對兒童要進行教育,誘導其朝善的方面發(fā)展,這就是《兒戲 其二》的題詩所云:“教訓子女,宜在幼時。先入為主,終身不移?!薄叮。?!》中,一只皮鞋正踏向一只小昆蟲,題詩曰:“舉足下足,常須留意。既勿故殺,亦勿誤傷?!痹擃}材在豐子愷的散文中亦有表現(xiàn)。此詩句不僅由弘一大師親自題寫,更由他自身的行為舉止來詮釋。有一次他到“我”家,“我”請他藤椅子里坐。他把藤椅子輕輕搖動,然后慢慢地坐下去。對此之舉,起初“我”滿腹疑惑卻不敢問,后來見他每次都如此,還是禁不住啟問。大師的答語讓我大吃一驚,深感大師同情心之深廣:“這椅子里頭,兩根藤之間,也許有小蟲伏著。突然坐下去,要把它們壓死,所以先搖動一下,慢慢地坐下去,好讓它們走避?!盵4]151也許初集描畫的業(yè)障太多,充斥著戾氣,因此豐子愷在接近尾聲處專門設計了《懺悔》一畫:“改過自新,若衣拭塵。一念慈心,天下歸仁?!弊詈笠浴皸钪羲毕龢I(yè)障,增長善報,“楊枝凈水,一滴清涼。 遠離眾苦,歸命覺王”(《楊枝凈水》)。
其二,“護生”之作,這集中表現(xiàn)于第二集,夏丏尊謂之:“續(xù)集多著眼于顯正即護生,戒殺與護生,乃一善行之兩面。 戒殺是方便,護生始為究竟也?!盵2]2“戒殺”仿佛佛教俗諦,是方便說法,“護生”好比佛教真諦,是真實說法,二諦相通,共同臻于“善”境,正如豐子愷所說,“顯正”和“斥妄”是佛菩薩的一體兩面。[5]390《推食》中,母親找到食物,卻忍饑獨立一旁,乃是為了讓食于小雞。《自掃雪中歸鹿痕,天明恐有獵人尋》中,愛護生靈的意思表露得深切而有致?!邦率芟x蟻,亦是護生命,充此仁愛心,可以為賢圣?!保ā额率芟x蟻》)《蝶之墓》中,兒童從《兒戲》的殘忍中又回復到萬物一體的有情化的目光,把死掉的蝴蝶埋葬起來。“大樹王”之所以不被砍伐,是因為“只恐月明秋夜冷,誤他千歲鶴歸來”(《大樹王》)。在博大的護生之念下,才能達到“鳳在列樹”的境界,此時“鳳鳥來儀,兵戈不起”,前述的殺戮之氣消失盡凈,迎來“和德之美”(《鳳在列樹》)。最好,仍以“楊枝凈水”為眾生洗凈心靈,達于佛境,“善根茍種,佛果終成”(《楊枝凈水》)。之所以續(xù)集的內(nèi)容旨趣與初集大異其趣,不僅是“子愷作風,漸近自然,和尚亦人書俱老”,[2]2也是兩位作者的慈悲心使然,最終不忍見其殘酷相,因此欲以正面相來實行大眾教化,可謂于佛理“契機契理,因緣殊勝”。[2]4
其三,生命詩意之作。豐子愷非宗教漫畫中的詩意與韻味也表現(xiàn)在《護生畫集》中,他的創(chuàng)作是一個有機整體?!袄m(xù)集一掃凄慘罪過之場面。所表現(xiàn)者,皆萬物自得之趣與彼我之感應同情。開卷詩趣盎然,幾使閱者不信此乃勸善之書。 ”[2]2《生機》、《蝴蝶來儀》《投宿》、《松間的音樂隊》、《冬日的同樂》、《好鳥枝頭亦朋友》所表現(xiàn)的都是人與動物天然自適的“生趣”?!躲暷鄮У寐浠w》分明就是一幅抒情的詩畫。這類畫作具有中國傳統(tǒng)文人畫的神韻,以詩釋畫,以畫釋詩,詩畫相通,意蘊悠遠,具有中國古典審美精神。而這也正是豐子愷漫畫最具獨特魅力的地方所在。生命詩意的護生畫作,把護生之作的和平之氣發(fā)揮到了一種高度,使佛教的意蘊與藝術的表現(xiàn)達到化境,天衣無縫,不露痕跡。這類創(chuàng)作直接接通了與非宗教創(chuàng)作的血脈,使豐子愷的作品聯(lián)通為一,交相輝映。
其四,“動物通靈”之作。此類作品多取材于歷史典故,集中在第四集和第六集中,描寫的是動物通于情義,做出義舉的故事?!按酥兴?,絕大部分取材于古籍記載。其中雖有若干則近似玄秘,然古來人類愛護生靈之心,歷歷可見,請勿拘泥其事實可也。予于校閱稿樣之夜,夢見千禽百獸,拜舞于前。足證生死之事,感人最探。普勸世人,勿貪口腹之欲而妄行殺戮,則弘一大師、廣洽法師、舍財諸信善及書畫作者之本愿也。 ”[6]577《舊雨重逢》取材于《虞初新志》:盧某養(yǎng)有兩只鶴,一只死了,另一只就不進食。盧某喂它它才吃。一天,鶴鳴叫著環(huán)繞盧某而飛,盧某便放其歸山。盧某老而無子。三年后,鶴飛回陪伴盧某直到盧某死。這時鶴亦不食而死,家人將其葬在盧某之側?!渡嵘碜繁I》取材于《閱微草堂筆記》:程易門家養(yǎng)有一狗,一天,一盜賊入室行竊,狗追咬其足,盜抽刀砍之,狗不松口,盜賊因此被擒。然而有一個仆人卻心起二心,力圖背叛,因此人皆曰:“程太守家有二異,一人面獸心,一獸面人心。”
通過對上述四類護生畫的簡要分析,不難看出,雖然它們彼此之間存在細微的差異,但貫穿其間的思想內(nèi)涵是統(tǒng)一的,這就是著名的“護生即護生”的思想,它源出于國學大師馬一浮之言。1929年2月《護生畫集》第一冊由開明書店出版,馬一浮為之作序:“故知生,則知畫矣,知畫則知心矣;知護心則知護生矣。吾愿讀是畫者,善護其心……”“護心”成為論述的中心和宗旨,這種思想直接為豐子愷所繼承和發(fā)展,由此也可見佛教“心法”對豐子愷的深刻影響。在《護生畫集第三集自序》中,豐子愷對此思想作了更加系統(tǒng)的闡述,核心精神是:“護生者,護心也。去除殘忍心,長養(yǎng)慈悲心,然后拿此心來待人處世——這是護生的主要目的?!盵7]425即是說,保護鳥獸蟲魚只是手段,長養(yǎng)人的“善”心與“愛”心才是根本目的。因此,當有人質(zhì)問:植物也有生命,即使一杯水中也有無數(shù)微生物,按照“護生說”人便無法存活了!對此豐子愷言辭以告,這是沒有真正理解護生的根本精神所致的誤解,是拘泥于“事”而不知其“理”?!白o生是護自己的心,并不是護動植物……故護生實在是為人生,不是為動植物,普勸世間讀此書者,切勿拘泥字面?!盵3]6明白了“善護其心”的精神,對于“護生”與“抗戰(zhàn)”的矛盾也就不難解開了:“護生”并不能簡單地理解為保護一切生命,它只是一種手段而非目的;而“抗戰(zhàn)”是為了維護正義和公理,是為全人類造福的至善之舉,正是“護心”之旨的體現(xiàn)。
《護生畫集》以倡導愛生敬養(yǎng)、護衛(wèi)心靈的思想,以及對藝術和宗教的有機融通成為一本“奇書”。它把精深的佛理融化在和愛的藝術形式之中,達到了通俗易懂的程度,成為對大眾進行方便說法的最好載體,也成為豐子愷宗教教育思想的一種成功實踐。由此觀之,豐子愷的佛教有著明確的現(xiàn)實指向,是一種充滿了人生關懷的人間佛教。
[1]介子平.護生即護心[J].中國圖書評論,2002(7):24-25.
[2]夏丏尊.護生畫集序言一[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5.
[3]豐子愷.護生畫集序言二[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4]豐子愷.為青年說弘一法師[A]∥豐陳寶,等.豐子愷文集(第6卷)[C].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0.
[5]豐子愷.漫畫創(chuàng)作二十年[A]∥豐子愷文集:第4卷[C].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0.
[6]豐子愷.護生畫第四集后記[A]∥豐子愷文集:第4卷[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 1990.
[7]豐子愷.護生畫集第三集自序[A]∥豐子愷文集:第4卷[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 1990.
(作者單位:重慶交通大學人文學院)
重慶交通大學2012年校內(nèi)科學基金課題 “中國現(xiàn)代美學史視閾下的豐子愷研究”(2012kjc2-006)